第二章 外祖父的家里
高爾基對于他的外祖父母的追憶,比對于他的父親來得完全而明晰,因為他和外祖父母相處的日子久些,參加他們的日常生活也親密些。他對于嘉西林家族情形的追述,尤其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嘉西林的家族,無論是其中的個人,或是當作一個集體看,都可反映當時俄國一般人民的生活,復雜和矛盾,仁愛和野蠻,宗教和德性,粗暴和美麗,形形色色,歷歷如繪。
高爾基五歲失父之后就和外祖父母同住,他最初就感覺到的是外祖父母的外表和內心都有很大的差異。在他追述中最初所記憶的,是在死父尸旁挽著外祖母的手,當時但覺得她是個“圓圓的大頭的婦人,生著一副奇大的眼睛,一個好玩的輕松的鼻子;全身穿著黑的,軟的,怪有趣的”。他立刻覺得她可親近,覺得她可愛;他看她在母親生產小弟弟的時候,在他的父親安葬的時候,在伏爾加輪船里面,由阿斯脫拉罕動身往尼斯尼諾伏格拉的途中,處處表現她的力量和同情,他對于外祖母的羨慕愈益增加起來。至于他對于外祖父的最初印象呢,據他說當他們到了碼頭的時候,外祖父領導著嘉西林家人來迎接,他看見外祖父是“一個小小的枯萎的老頭兒,穿著一件長的黑外衣,生著短胡子紅得像金子一樣,一個尖銳的鼻子,一對綠眼睛”。這個老頭兒對于高爾基的批評,第一句便說他的頰骨像他的父親。這也許是這個老頭兒覺得高爾基的父親非他同類,于是妄生猜疑,覺得和他隔膜,現在批評高爾基的頰骨像他的父親,不過反映他對于高爾基也懷著一肚子的鬼胎。當時小小的高爾基也覺得對于那一群人合不來,尤其覺得討厭的是外祖父。
外祖母使高爾基終其身愛她。照高爾基所描述,外祖母也的確令人敬愛。軟軟的,圓圓的,宏量的,簡易的,直率的,她對世界,自然,和一切眾生,都只有驚奇與愛,她所說的話所做的事都使人稱心適意。在途中船面的時候,高爾基就覺得和慈祥親愛的她接近,精神為之抖擻,心神為之快慰。她能使和她接近的人都消除怨恨和卑鄙,就是船上粗暴的水手,由于她的和愛與幽默,也都被她克服,尤其使高爾基傾倒的,是她所告訴的種種故事。無論她所談的是關于鬼怪妖魔的故事,或關于圣人戰(zhàn)士的野史,或關于她自己往事的追憶,高爾基都聽得如癡如醉,心神向往,聽完一樁又要求她再說一樁。高爾基曾經說過:“她對于世界的不夾私己的愛,使我對于困苦的生活增高著充滿著堅毅勇敢的態(tài)度?!?
高爾基五歲后的生活無時不在艱苦困難中,確實需要貯蓄有堅毅勇敢的精神,才能應付抵抗,不致被驚濤駭浪所沉沒。五歲以前,在他的父母庇蔭之下,享著充滿愉悅慈愛的生活,五歲以后,便陷入怨恨猜疑和粗暴的環(huán)境中了。這個五歲孤兒的兒童命運固已慘苦,就是他的幼年和青年時代也一樣的窘困??偠灾?,他所遇的環(huán)境,在常人只有摧殘自尊的心意,損壞創(chuàng)造的能力和個性。假使沒有外祖母的提攜誘掖的力量,誰敢說阿勒賽·皮西科夫后來竟能一躍而為名震寰宇的高爾基呢?
這個早慧而富于觀察力的孩子,到了外祖父的家里不久之后,他就感覺到他的那位外祖父的家庭“是浸在彼此互相敵視的熱霧中,大家和大家作對;不但成年人染了這樣的惡習,就是小孩子們也參加在里面”。后來他還知道,當他們從阿斯脫拉罕到的時候,他的兩個舅舅,密凱爾和亞科夫,尤其不高興,咆哮吵鬧,要他們的父親立刻把家產分析,這里面包括佛發(fā)拉的嫁奩,因為她當時算是秘密淫奔,曾被老頭兒扣留未給的。關于這次的吵鬧,高爾基后來曾有下面一段繪聲繪影的追述:
“我們到了不久以后,大家正在廚房桌上用膳的時候,一頓大吵鬧爆發(fā)起來。我的兩個舅舅突如其來的跳起來,把身體伸出靠在桌上,開始對著外祖父咆哮謾罵,切齒痛恨,把他們的身體震搖得像狗一樣。外祖父也為之大怒,面紅耳赤,拿著木制的湯匙向桌上亂打,急叫得像公雞一般:
“‘我要把你們驅逐出去,一文錢不給!’
“外祖母愁眉雙鎖,苦痛萬狀,對老頭兒說道:‘父親,索性把一切都給他們,那末你可得安閑了。把一切都給他們吧!’
“‘不許胡說,你這個縱容罪過的人!’外祖父雙眼炯炯的閃著,高聲急叫。所可奇怪的,是以他那樣的小個兒,居然能夠那樣急叫得使人震得耳聾。
“母親從桌旁立起來,不慌不忙的走到窗下,背轉過來,背著我們許多人。
“倏然間舅舅密凱爾舉起他的手背打他的弟弟的臉。這位弟弟便咆哮著抓住密凱爾不放,于是他們倆就扭著同在地上打滾,彼此怒罵著,哀哭著,詛咒著,小孩們也開口大哭了;舅母納塔利亞(Natalia)正有孕在身,銳聲狂號;我的母親急急的攬抱著她,把她拖開到別地方去;笑嬉嬉的麻臉的仆婦郁真尼亞(Eugenia)把孩子們統(tǒng)趕到廚房外面去;凳子都打得天翻地覆了;年青肩闊的學徒齊根諾克(Tsiganok)直坐在舅舅密凱爾的背上,同時工頭古立哥利(Gregory),一個禿頭有須戴著黑眼鏡的腳色,靜悄悄的用一條毛巾縛著舅舅的兩手。
“舅舅密凱爾伸長著脖子,用他的黑胡子在地上亂擦,喉嚨里亂嚷得可怕。此時外祖父圍著桌子跑,很痛苦的急叫著:
“‘哼!這算是弟兄!這算是骨肉!哼!你……’
“至于我呢,在爭鬧開始的時候我就嚇慌了。拚命爬到灶上去,從那個地方,我很怕而驚異的看見外祖母怎樣替舅舅亞科夫被銅洗衣架打傷的臉上的污血洗去,又看見他頓著腳哭著。外祖母大聲哭喊:
“‘叛徒們,野蠻人,醒醒吧!’
“外祖父手拉著在爭打中撕破的襯衫,對外祖母喊道:
“‘好,老丑婦,你替世界上生出了好畜生!’
“當舅舅亞科夫離開廚房的時候,外祖母沖到懸著神像的一個角上,傷心號哭道:
“‘最神圣的上帝的娘??!請你使我的孩子們醒悟吧!’
“外祖父向她立著,睨視著那張桌上,在那上面的東西都打得落花流水,倒得一塌糊涂,很輕柔的對外祖母說道:
“‘母親,隨時看著他們,否則佛發(fā)拉不勝阿兄們之吵鬧,恐怕她覺得人生乏味啊?!?
“‘你說什么,我但望上帝助你!你還是脫下你的襯衫,讓我把它補好吧?!?
“她用她的兩個手掌抱著他的頭,吻著他的前額;他——和她一比,那么小——伸著他的臉伏在她的肩上……
“我在灶上很呆笨的轉了一個身,把一個鐵熨斗牽倒了,拚拚碰碰落下去,掉在一個溢出的污水桶里,外祖父跑上來把我拉下去,對我呆望著,好像第一次看見我似的,
“‘誰把你弄到灶上來?母親嗎?’
“‘我自己?!?
“‘你撒謊?!?
“‘不。我自己,我嚇慌了?!?
“他把我推開,用他的手掌輕輕的打著我的前額。
“‘難父難子!離開這里吧!’
“我巴不得跑出這個廚房,一溜煙的就逃了出來?!?
我們看了上面的記述,便知道當時嘉西林家族中烏煙瘴氣的概況了。這便是高爾基加入嘉西林家族生活的“引進儀式”!這也就是足以代表當時中下階級一般的俄國人的家庭生活。上面所述的一段全武行喜劇,還是高爾基初次遇見的把戲,隨后還有許多更粗蠻更殘虐的事情。其中尤其荒唐的,在未受教育的俄國人里面,打妻子是一個人出氣的自然的出路。外祖父自己就樂此不疲,但說也奇怪,他卻不許他的兩個兒子這樣干,所以亞科夫不得不在夜間鉆在被窩里的時候,秘密中執(zhí)行他的大丈夫的責任!密凱爾也因為束縛在外祖父的嚴命之下,悻悻不平,也只在夜里打他的妻子。他的妻子就是在上面所述全武行中被高爾基的母親拖開的納塔利亞。當時外祖父責成她教授高爾基做禮拜用的祝禱詞,高爾基對于這個面色蒼白而膽小,生著一副小孩子似的臉和眼睛的舅母,覺得奇異。好幾次他看見納塔利亞的眼睛下面青腫,黃臉上嘴唇也發(fā)腫,向外祖母詢問原因,她說這些符號都是密凱爾的夜間手工的成績!納塔利亞后來因難產而死了。
密凱爾和亞科夫曾經吵鬧要分家,這在上面已經說過,后來他們終得如愿以償,分析別居。外祖父自己購置了“一所大的有趣的屋子”。在這所新屋子的地上一層,有個廣大的廳,還有一個果園,由這果園可以達到一個草木繁茂的山谷,從那里常有鄰近頑皮的孩子把石子向著這家善于吵鬧的新主人拋擲進來。外祖父第一次視察這個山谷的時候,他以臂膀觸動著高爾基,欣然望山坡長滿著的柳樹丟眼風,說那里打人用的樹條兒倒不少。停一會兒,他警告高爾基,說他要開始教他ABC,那些柳樹枝將有應用的需要了。
這所新屋里閣樓的一個房間,便由外祖母和高爾基住著。從這個房間的窗口,這個孩子在教育上的補充材料,便是看醉漢在街上灰塵中打滾,拖著身體跑到酒店里去,或被拋擲出來,好像一袋一袋的面粉一樣。這個好奇喜事的孩子從上面俯瞰一切,看得津津有味。
外祖父的新宅遷入未久,詬誶爭斗的聲名已震動四鄰。兒于每到星期日,就有許多頑童先則聚在他的大門口,繼則揚長過街,興會淋漓的高嚷著道:“嘉西林的家里又在打架了!”此時已分居的舅舅密凱爾往往在夜里出現,有時獨自一人來,有時帶著幾個酗酒的流氓,開始圍攻這所新屋。當這個時候,謾罵恐嚇的嚷聲震空中,無數大石子往門窗上拋擲,樹木和外面的浴室都被損壞不少。密凱爾究竟為著什么這樣搗亂,莫名其妙,也許因為心里還想要外祖父所余下的產業(yè)而滿不高興。無論如何,他幾于成為老例,往往于夜里在樹角后面出現,喝醉著酒,滿身骯臟,領導著流氓到他的父母家里搗亂,謾罵他們,有時竟敢用梭鏢或木棍把他們打傷。外祖父遠遠的看見他的闊兒子來了,也往往招集幾個助手自衛(wèi),潛伏著伺他過來。這個時候,他憤怒已達極點,但對于一點卻能冷靜,即吩咐左右打的時候只可以打他的兒子的手和腿,千萬不可打他的頭部。有一次在這樣的夜里,外祖母把她的手臂從已被密凱爾打碎的玻璃窗口伸出去,示意叫她的兒子趕緊跑開逃命,對他說看著耶穌的面上,趕緊逃命,否則恐怕他們要分裂他的四肢哩?;卮疬@個好心的示意,密凱爾卻來著一大陣臭罵,他的尖棍打著外祖母的手臂,打傷了她的臂上骨頭!
每遇著這樣的打罵活劇,街上的人都當著好戲看,快樂得什么似的,見慣了竟當作一件尋常的事情。其實高爾基早就感覺到附近人民的殘忍卑鄙簡直成為普遍的習慣,以損害彼此為樂事,不但身體上的損害,就是種種間接的惡作劇,如毒殺鄰舍的狗,割去鄰舍的貓的尾巴,或殺掉別人的雞,或把火油倒入別人的裝著腌好的蔬菜或黃瓜的木桶,也覺得是趣事。高爾基不懂他們這樣殘虐行為的原因何在,曾舉以詢間外祖母,她揶揄著說他們并無惡意,不過愚蠢罷了。他們的生活太苦,藉此發(fā)泄發(fā)泄罷了。
在這種烏煙瘴氣的環(huán)境中,偶有好人便如仙人了。這種好人,在當時高爾基所碰著的,不出一只手上的手指的數目。第一個是學徒齊根諾克,他是一個生得黑黑的孤兒,外祖母愛他勝于她自己的兒子。他為人和善而伶俐,很馴良的聽人剝削,每遇著外祖父打高爾基的時候,他往往出于很簡單的心理,把他的手臂放在外祖父的木棍下面,使他打不著高爾基。他是嘉西林家里最有趣的一個人物,不過他卻死得很慘,是高爾基的兩個舅舅把一個墓上用的很重的木制十字架,惡作劇的放在他的頭上,他不勝壓力之重,滑一腳跌下去便壓死了。外祖父看見他死在地上的時候,大罵他的兩個兒子,因為他們毀壞了他的一個無價的工人。在高爾基卻失卻一個好友,一個良伴,這種損失是無可恢復的。
此外便是工頭古立哥利,他是個很和善的人,嘉西林家族因使他工作得太苦,竟掠奪了他的健康和視力。他對于高爾基很好,每談起他的父親麥仙,極致敬仰之意,并和高爾基談及嘉西林家中的種種情形和惡習,使他更為明白一切的內幕。不過高爾基對于他的友誼并不覺快樂,因為他的那副苦相,紅的眼睛上面戴著一副黑眼鏡,禿著頭,混亂著胡子,他看了覺得替他難過。后來古立哥利的眼睛全盲了。在街上跑來跑去唱歌行乞,更為可憐,高爾基一聽見他的聲音就為之抖顫,避著不愿遇著他。
此外還有一個好人在當時高爾基心目中也曾有過曇花之一現,那便是一位生著蒼白鼻子的科學家,在嘉西林家中寄膳宿的。他是向來沉默不大開口的,因為無論你問他什么或說什么,他總喜歡用“好生意”一句話來回答你,所以大家就替他上了一個綽號,就叫他做“好生意”。高爾基很被這個奇人所吸動,他每在屋頂由他的窗口望見他的房間里面散置了許多書,瓶子,以及許多銅塊和錫塊。他把許多東西和粉,稱的稱,量的量,弄出怪難聞的氣味,燒著融著金屬的粒屑,怪不得這一切舉動都使一家人對他懷著一肚子的鬼胎。一個魔術家!這位“好生意”最初覺得高爾基的喜歡盤詰實在討厭,后來卻漸漸的覺得他的可愛,允許他在房里長時間和他一起,而且很注意的很寬容的靜聽他的喋喋不休,和別的成人不喜兒童饒舌的不同;有時“好生意”也偶加以簡短而切當的批評或笑話;并常請高爾基到他房里去靜坐著,參加他的靜默,彼此都一聲不響。勸高爾基學作小說的也是這位“好生意”為第一人。當時他有一次聽了外祖母背誦一篇老山歌,感動得掉下淚來,事后他勸高爾墓學作文,把外祖母說的故事記下來。使得這位未來的作家知道文學藝術上一個最重要的概念——經濟,也可以說是簡練——也是這位“好生意”。這個孩子由街上進來,把他所目睹的血斗慘劇講給他聽?!昂蒙狻钡玫胶苌羁痰挠∠?,但是當高爾基在興奮中滔滔不斷的講下去的時候,“好生意”往往攬抱著他說道:“夠了,用不著再說了!你已把要說的都說完了,好弟弟——都說了!”
高爾基對于這個奇異而襤褸的腳色有這樣的情誼,外祖父和外祖母兩人都不贊成,最后竟叫“好生意”遷移。他們倆好朋友的握別,在彼此都感覺到無限的悵惘。高爾基問“好生意”何以家里的人沒有一個喜歡他,他拉他到一邊說道:“志趣不同,你懂嗎?這就是原因所在……是另一種……”這里我們可以發(fā)現一個特征:就是在不喜思索的普通人看見覺得新奇而討厭的事情,反能引起渴欲求知的高爾基的愛好。他為著他的外祖父母把他的一個可貴的朋友趕走,大怒,罵他們是笨伯,當晚吃晚飯時并將湯匙打破,但結果被外祖父照例打了一頓。
外祖父對于這五歲的孩子,用的就是當時大家所尊崇的教育法,往往打得他失卻知覺。他是用自力造成功的人,這種人往往相信因為他們自己吃過苦頭,所以對別人專制是正當的!也許這種人覺得吃苦頭是成功絕不可少的要素。外祖父在家里便是一個小小專制魔王;只要在他不遇著反抗的范圍內,總要發(fā)揮他的頑強的精神;但是一遇著強硬的人物,例如麥仙,或他白己的女兒佛發(fā)拉,他便要屈服。他對于自身已往窮困的辛酸的回憶,加上當時眾所公認的俄國父權的標準,使他對于家屬要拿出家長威權來發(fā)揮,在他發(fā)揮家長威權最善于表示的方式,便是對于那些沒有抵抗力的打一頓。他遇著無處出氣的時候,便打他的妻子。每在星期六的晚上,在他做晚禱以前,總要照例把他的那些一星期內犯了錯處的孫兒們鞭撻一頓,一方面享受他的威權,一方面也覺得這是替小犯人們做了一件有益于他們心靈的事情。
高爾基第一次嘗著這種星期六晚上挨打的味道,是由于他的好奇心的結果。他看見染師把衣服浸入染缸里就會變顏色,怪有趣的。他的表兄薩夏(Sarha),即舅舅亞科夫的兒子,便把當給他上,勸他把一塊雪白的臺布浸入一個黑藍色的染缸里去!他依法泡制之后,薩夏卻把這件事情報告給外祖父聽。高爾基后來在著作里對于這個少年的怪狀有過這樣的描述:“瘦而黑,生出一副凸出的蟹眼,說起話來急而輕微,被言語塞梗著喉嚨而不能通暢,眼睛一直東張西望,好像要逃走到什么地方去,或要躲避起來。他的微黃色的瞳子呆定著,但是當他發(fā)急的時候,那瞳子卻和眼白一同發(fā)起抖來?!痹诋敃r那個星期六晚上,輪著首受外祖父鞭撻的是薩夏,因為他曾把針箍(套在指上縫衣時用的)燒熱,原意是要使工頭古立哥利套上去時吃苦頭,不料被外祖父拿去用,燒得他老人家在房里亂跑一陣,所以到了這星期六要挨打;此外還有個罪狀說來奇怪,也為著他曾經報告了關于高爾基染臺布的事情。當舉行這幕典禮的時候,外祖父命令高爾基先立在旁邊看著。他看見這種形狀之屈辱與苦痛,憤懣已極,所以輪到他的時候,他拒絕像薩夏那樣的服從,卻起來斗爭掙扎,拉著外祖父的紅胡子,咬他的手指!這位神圣不可侵犯的家長遇著這樣出乎意料之外的反抗,不禁大怒,咆哮如雷,重捶這個孩子,最后把他拋擲在一條板凳上,痛打他的臉,并把他鞭撻得失去知覺。
高爾基經了這頓毒打,好幾天病倒在床上,背向著上面。據高爾基后來追述,這幾天是他的生平“最重要的日子”,因為在這幾天里面,他好像長大了許多,獲得一種特別的感覺力。從那個時候起,他開始覺得對人們發(fā)生極殷切的注意,他的心,好像剝了皮似的,遇到了侵犯和苦痛,無論是他自己的或是別人的,都要發(fā)生不能忍受的感覺。他一生雖飽經憂患,但是他的心卻永不能復元,對于橫暴仍不免為所激動。當他六十歲的時候,美國加里福尼亞大學斯拉夫文學教授康恩(AlexanderKaun)見著他,他談起革命時群眾的殘忍,和饑荒時挨餓的藝術家和科學家的慘狀,不能自主的涌流出熱淚來。
且說當時挨了一頓毒打的高爾基背向上的躺在床上的時候,外祖父忽然出現,“好像他由天花板上跳下來似的”,坐在他的旁邊,撫摩著他的頭,自言自語著,高爾基其先簡直想踢他幾腳,但不久卻被這個小小身材的老頭兒所吸動而未曾實行。那個老頭兒頭上聳立著他的紅發(fā),綠的眼睛閃動著,對著他的臉發(fā)出很嚴肅的聲音。他先承認自己的過分行為,但他卻加以解釋,說是因為他抓著咬著,所以他發(fā)了脾氣。他接著解釋,家里自己人打是沒有害處的,這不是侮辱,卻是教訓,他自己小的時候也曾經受過鞭撻毒打,當時就是上帝在場,也不免要慘然下淚的。因此他從一個孤兒,一個乞食母親的兒子,竟升到他現在的地位——一個公會的領袖!他的這種解釋對于這個傷懷的孩子能留著什么印象,固屬疑問,但卻有一點能吸動他的想象力,那便是關于外祖父自己早年吃苦的經過情形的敘述。當他老人家早年的時候,他曾在伏爾加河里上上下下的搖著駁船,從黎明起就一天到晚拽著拖著,在炎日逼人之下,頭里急跳作痛,甚至流血,有時因疲極而昏倒?!斑@就是我們怎樣在上帝和慈祥的耶穌我主的前面生活著!”說了這些苦楚情形之后,外祖父接著追述在一個夏季的夜里,一群搖船的人在伏爾加河濱放著煙火,慷慨高歌,這樣一來,一切苦惱也就好像塵埃被風吹散,自得其樂。外祖父這樣追述前塵影事,不勝神往,高爾基更聽得津津有味,神為之奪。后來有人來叫外祖父走開做事,這個聽得入魔的孩子竟請求他老人家再坐一歇。外祖父居然聽從他的要求。
高爾基對于外祖母也很佩服她的能干和無畏的精神,但是在有的地方竟怯懦得厲害,他又很覺得詫異,尤其是她把打妻這件事看作常態(tài)的自然的事情。當她把舅母納塔利亞的傷腫的臉的原因解釋給他聽,并對密凱爾的殘忍嘆息的時候,她也精神興奮的說起她自己的往事,這樣的告訴她的小外孫說:
“其實現在男子打妻子已不如從前的那末厲害了。只不過打你的嘴巴,或打你的耳朵,或抓著你的頭發(fā),都不過一會兒工夫,有什么重要——在從前嗎,男子蹂躪他的妻子都是幾個鐘頭的接著干下去!我還記得從前在一個耶穌復活節(jié)的日子,外祖父把我痛打,從早晨一直打到夜里,打得累了就休息,休息了再打。他用馬韁打我,用種種方法打我?!?
高爾基聽了不禁詰問她道:“為什么?你在當時做了什么事?”
“我現在忘記了。還有一次,他把我打得半死,然后把我餓了五天——我簡直活不下去。還有,還有一次……”
高爾基聽著發(fā)了呆,他明明知道外祖母的體格比外祖父大了一倍,而他竟能打得過她,這是一件不能相信的事情,所以他又問道:
“在當時他比你強壯嗎?”
“并不比我強壯,不過比我年齡大些!而且他是丈夫!關于如何待遇我,他要對上帝負責,但是我的本分卻是要靜默的忍受?!?
因為外祖父明知外祖母只會忍辱屈服,更使他把她當作出氣解愁的工具。有一次高爾基親自看見外祖父正在長吁短嘆,自怨命運不好,在那里發(fā)脾氣,外祖母走近前去,要去安慰他,減輕他的憤怒。不料這個老頭兒很迅速的轉過身來,用他的拳頭狠狠的向她的臉上痛打一下!她東顛西倒的往后退,幾乎跌了下去,但是她卻盡力撐著身體,在他的腳旁吐了一口血,很輕微而安靜的說道:“喂,你這個戇大!”據高爾基后來追述,他當時目睹這怪現狀,憤怒極了,他曾說過這樣的一段:
“我當時正坐在低的灶上,雖是個活著的人,更像死了一樣,不能相信我自己的眼睛。這是第一次他當著我的面前打外祖母,而當時的情形實在使人難過。這種行為更暴露他的劣根性,為我所不能容忍,好像把我被壓擠得粉身碎骨似的?!?
他跟著外祖母到她的房間里去,看她用清水漱著她的血液淋漓的嘴,此時她竟很快樂的報告給他聽,說她的牙齒都好好的,未被打壞,只不過她的嘴唇上打傷了。她叫他不要為她這件事愁慮,并要原諒外祖父,因為他的大發(fā)脾氣是由于事情不順手,使他不高興。但是高爾基仍十分覺得難過,簡直因為受著不能忍的苦痛,弄得呆若木雞。
無論高爾基當時對于打這件事在嘉西林家中是如何的司空見慣,但是他卻不是屈服的材料所造成的。還有一次外祖父又演著打妻的活劇,這個出自皮西科夫家里的外孫卻不能再維持嘉西林家教的規(guī)條,對這事不能靜默了。這件事發(fā)生的時候,高爾基的母親尚在世,而且尚未再嫁。外祖父要強她再嫁給一個家道小康的鐘表匠,前面已經提過。母親不愿,外祖父發(fā)現外祖母常把這個計劃泄漏給佛發(fā)拉知道,于是大發(fā)雷霆,把她痛打一頓。六歲的高爾基看得火上心來,從灶架上把墊子哪,毛毯哪,靴子哪,連著向他拋擲,幸虧當時正在狂亂中的外祖父未曾注意他。外祖母被外祖父打得跌倒地上,他還用腳去踢她的頭,直至他自己也失足跌了下來,把一桶水倒翻了。他從地上爬起來,嘴上亂嚷著,鼻里哼著,睜圓眼睛四邊溜了一下,一溜煙的跑到他的閣樓房間里去了。外祖母呻吟著爬起來,坐在一條板凳上,開始整理她的亂蓬蓬的頭發(fā)。高爾基從灶上跳下來,她卻盛怒的責他不該把墊子亂拋一陣,正在責罵的時候,她突然喘著氣,皺著臉,俯著她的頭喚著他道:“你來看看,什么在這里傷痛了我?”高爾基把她的蓬著的亂發(fā)撥開一看,原來是一根發(fā)針已插入她的頭皮里面很深。他把那根針拔了出來,但同時看見還有一根插在里面,他的手嚇得軟了,對她說道:
“我還是叫母親來吧,我嚇得要命!”
她搖著她的手說道:
“現在怎樣?我要叫你來!謝謝上帝,你的母親一些未聽見,也未看見,而你現在卻要去叫她來!現在你替我走開吧!”
她便用她的靈動的手指,做花邊者的手指,插在她的黑而且厚的頭發(fā)里尋摸著。高爾基看不過意,也鼓起勇氣去幫助她,幫她從皮膚里又拔出了兩根更粗的曲著的發(fā)針。
“這針傷痛了你嗎?”
“不要緊,明天我燒一壺水,洗一洗我的頭,一切都好了?!?
她隨著用很慈愛的聲音請求高爾基:
“我的愛寶,你不要告訴母親說他曾打了我,你聽見了嗎?你知道他們總是彼此鬧意見的。所以你肯不告訴嗎?”
“不?!?
“好,不要忘卻!現在來,讓我們把這里的東西排好。我的臉沒有傷破嗎?那一切都好了,不要響?!?
她說了便著手去揩地板,高爾基從他的心坎中哭了出來說道:
“你是……好像一個圣人。他們這樣的虐待你,一再的虐待你,而你卻不在乎!”
“你瞎三話四!一個圣人,真的,不要發(fā)傻!”
她伏在地上工作,嘴里仍嚕哩嚕蘇的埋怨著好久,當時高爾基坐在灶旁,想用一種方法對外祖父報復!
其實高爾基固然很愛他的外祖母,而對于外祖父也有應該銘感的地方,他不但聽了他的動聽的故事和有關常識的禱詞,而且還由他教授怎樣識字看書。高爾基到了十歲就投身社會,靠著自己混去。假使當時他是個文盲,這個孩子的前途要變得怎樣,卻也成個疑問。而在當時的俄國,像嘉西林一班人的環(huán)境中,不識字實在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外祖母就不能看書,不能寫字,幸虧外祖父居然學得閱讀教堂里書籍的能力,這真是出于偶然的事情。外祖父對這個六七歲的孩子,就把教堂里的怪字教他,并教他背誦圣詩和禱詞,所用的斯拉夫文字也僅限于宗教中用的,和近代俄文相差頗遠。高爾基富于好奇心,學得很快。外祖父覺得這個孩子難得,也覺得他自己的教授本領可以自豪,不過這個孩子從小就具有不妥協(xié)的精神,常常不能受常規(guī)的訓練,所以外祖父的教授也常不是一件順利愉快的事情。他的母親在未再嫁以前,也教他尋常用的字母,并教他背誦學校課本里的詩句。高爾基對于這些教材一讀就熟,不過到了背誦詩句的時候,他往往表示一種頑梗的傾向,把原來的字眼和各行掉換一陣,另成無意識的詩句,湊成他的音韻。母親對于他這樣的胡思亂想,常發(fā)脾氣,不能忍耐。母親平日待他冷淡,他已經一肚子的不高興,教書時的態(tài)度又這樣,他更把所教的詩句東改西換。但是在夜里,他睡在外祖母的大床邊上的時候,卻能把日間母親所教的詩句背誦得朗朗上口,一點不錯,并且常做他自己的詩句,居然不無音律的格式,并且頗饒辛辣的諷刺趣味。外祖母聽著總是哈哈大笑。
高爾基短時期的學校生活也顯露他的天性中的這幾個同樣的特性——大無畏,不妥協(xié),并且聰慧而又富于吸收力。母親把他和他的表兄薩夏送到一個學校里去,但是幾個星期以后,他因出天花而輟學,這樣才脫離了這件厭煩的義務。他在這個學校里所學到的是:當他被人問他姓什么的時候,他不可回答說“皮西科夫”,卻應回答說:“我的姓是皮西科夫?!贝送膺€有一事,他不可對教師說:“你不要對我鬧,老哥,我是不怕你的?!奔s一年之后,他和他的母親和后父住在一個苦惱的黑暗的地室的時候,他又被送入另一個學校,但是從第一天起,這個學校就不合他的口胃。他后來追述此時的經驗,有下面怪有趣的話:
“我到學校里,腳上穿著母親的鞋,身上穿的外衣是由外祖母的外衣改制的,里面穿著一件黃色的襯衫,下面穿著一條頗長的襯褲。大家對我的衣服開玩笑;因為我的襯衫是黃色的,他們就替我上個綽號,叫做‘愛司金鋼鉆’(Ace of Diamonds,原為紙牌名,又為犯人的外衣上的徽章)。對于那些孩子,我不久便合得來,但是那位教師和牧師卻很不喜歡我。
那位教師是患黃膽病而禿著頭的。他的鼻子常常流血,上課的時候,總是把棉花塞在鼻孔里,教起書來用鼻音。他常在說出半個字的時候,倏然停住,把棉花從鼻孔里面拖出來,加以審視,同時搖著他的頭。他的臉是扁平的,好像生了銹的銅,在臉上皺紋處有些綠色。尤其使得他的面部可怕的,是那一副好像白蠟做的眼睛,看來好像是多得要凸出眼眶外面來;那兩只眼睛盯著我好像膠汁粘著似的,使我覺得怪難過,時常覺得要用手掌向我自己的兩頰上面揩抹?!?
這個教師和高爾基纏夾不清,常用鼻音嗡嗡然勸戒他要把襯衫換掉,要使兩腳安靜,要把那一雙染著污泥的靴子不要碰到地板。這個學生倒也不和他客氣,和他開種種的玩笑,在門上掛著半個空的西瓜皮,等他進門的時候,剛巧掉在他的禿頭上面!又曾把鼻煙灑在他的抽屜里,教師不迭的大打噴嚏,不得不離開教室,叫一個軍官,他的舅老爺,進來。這位舅老爺進來之后,就命令孩子們高唱“上帝保佑沙皇”,對于調子唱錯的人便用他的戒尺打他們的頭。
為了這種種惡作劇,這個小犯人在學校里以及在家里,都受到責罰,這是不消說的,但是所受的責罰卻不能阻止他對于當前的現狀,無論是在家里,或是在其他地方,繼續(xù)作激烈的報復。他對于那位翩翩年少的牧師也不饒他。那位牧師頭上生著繁盛絢爛的頭發(fā),裝作一副耶穌一樣的面孔,生著一雙纖細的手,無論拾起任何東西,總是很撫愛的很溫柔的,好像不如此就要弄破的樣子。他對于高爾基很不喜歡,因為他買不起《新舊約圣經》,而且這個孩子還學著他的說話的怪腔調,和他開玩笑。例如下面一段他們兩人間的談話:
“彼西科夫,你曾把那書帶來了嗎,還是未帶?是的。這本書?!?
“未帶。我未曾帶來。是的?!?
“是的——你說什么?”
“未帶?!?
“那末,回去吧。是的?;厝?。因為我不想教你。是的。我不想?!?
他這樣的糾纏不清,高爾基卻不甚覺得煩惱。他走出教室,等到放學的時候,他就在郊外齷齪的街道上大踢其腳根,把街上喧鬧的生活記錄下來。
這個野蠻的街道和禁錮的教室在高爾基的注意中競爭,后來究竟是前者勝了,但是約有兩年之久的時期,這個孩子仍被壓迫著生活于一個可恨的環(huán)境中,苦受責罰和侮辱,只得從種種惡作劇的報復上出氣。他并不笨,關于《圣經》,禱詞,和可疑的詩句等等的知識,他的成績很容易勝過他的同學;這些課程,他聽過外祖父母的教授,所以有特長的表現。其實在他讀完最初兩級的時候,學校里還給他一張褒狀,并給他幾本書做獎品。這張褒狀,他在上面題上幾句話,交給他的出乎意料之外的外祖父,外祖父很高興的放在他的其他寶物里同藏起來。那幾本書,他賣了出去,得到五十五個“戈比克”(kopeck,每個約值金洋半分的俄幣),把這錢交給外祖母用。此時外祖母正病倒床上,一錢不名,而他的丈夫又吝嗇得不愿再給她一些。此時高爾基對于書,顯然沒有像幾年后那樣看得重要。
當時他對于文學的興趣仍不外乎外祖母所創(chuàng)造的神話故事。有一次學校里的同學們很贊賞一個人叫做魯濱遜(即《魯濱遜飄流記》的主人公),他決意要自己去找出究竟是什么一回事?;丶液笤谒暮蟾傅囊槐緯锇l(fā)現其中夾著兩張鈔票;他把一個盧布的一張拿了出來,先請同學一頓,請他們吃面包和臘腸,在他算是很闊的了。此外他還想買一本《魯濱遜飄流記》,但是這本薄薄的黃色小冊子,書面畫著一個戴著皮夜帽的滿嘴胡子的人,他看了不喜歡,所以未買,只買了兩本破舊的安徒生(Anderson)著的《夜鶯》。
不料這件冒險的事情使他大吃苦頭。他由學?;氐郊依镏?,母親問他曾經拿那筆錢沒有,他承認了,并把那新買的兩本書交給她。她用炒菜的鍋把他痛打一頓,并把這兩本書沒收了去。高爾基覺得永遠得不到這兩本書,比痛打還要難過得多。尤其使他感到深刻的苦痛,是他的后父的卑鄙,竟在他的所認識的朋友里面大造謠言,說高爾基做賊。由這些朋友們的家里孩子,又把這種謠言傳到學校里面去,于是高爾基來到學校的時候,大家都對他喊著“賊”字,把這個字做他的綽號。其實這是很冤枉的,因為他對母親并未否認拿了這筆錢。
當時的環(huán)境也并未能十分鼓勵高爾基遵守十誡或任何道德的信條。當高爾基刺擊后父之后被趕到外祖父家里的時候,他已不得不賺些錢來供給他自己和外祖母。他每遇著假期,從一早起,或是星期六日的課后,就帶著一個袋,往各街及教堂的天井里去拾取雜物,如骨頭,破布,舊紙和鐵釘之類的東西。他把這些雜物賣去后得到的幾個銅板,就交給外祖母,她很和愛的收下來,并說幾句鼓勵的話。但有一次他遠遠的看見外祖母手掌上放著他所給她的銅板,對著這些銅板望著,輕微的哭泣。高爾基不久發(fā)現他有一件事比拾取骨頭破布來得有利,就是尼斯尼諾伏格拉的定期市場完畢,各貨攤撤除的時候,可在伏爾加河的支流岸上偷取木料。這件事需要狡猾,謹慎,和膂力的,一個人干不下,高爾基從街上的孩子們里面尋得一群共犯。他們共同冒險的侵略到放木料的場上,有幾個孩子故意和看守的人尋開心,分散他的注意,其余的幾個孩子便用縛著鐵釘的繩,鉤著木板和木柱拖著走。他們很容易的把偷到的貨物賣出,可把這些貨物賣給正當的家主,把賣到的錢六人分攤,每人可得到五個戈比克,或甚至七個戈比克的收入。
在高爾基最初生活著的那個窮苦的鄉(xiāng)村里,偷取木板這件事,大家并不視為罪惡。高爾基后來告訴我們,說當時他的這群賊伯伯看見其他當時也很通行的偷竊行為,卻覺得看不起。講到當時餓得半死的一般居民,簡直把偷竊當作維持生計的唯一方法。每年一次的定期市場的開設,給他們差不多有六個月的偷竊機會。其余的時候,他們可從駁船上偷竊,可在河濱巡邏,尋覓有無乘機伸手的機會。一到了星期日,成年的人們洋洋得意的訴說他們的偷竊成績;而小把戲們便靜聽著,學習著。在這市場尚未開始以前的幾天很忙的時期里,青年一輩的人便把他們所聽得的功課實行起來。這個時候,各街道上都擠滿了許多工匠哪,駕轎車的哪,以及其他一切工作的人們。等到一天要完的時候,他們里面有許多喝醉了酒,在街上亂闖。這些小孩子們便大搜他們的衣袋,把他們的工具和馬具等物搬走,做出一切在他們長輩中視為正當的業(yè)務。但是在高爾基那班偷竊木材的黨徒,不但不肯作扒手,其間還有幾個人每遇著其他兒童欺侮那些無助的醉漢的時候,把他們趕開,倘若他們頑強,把他們打開。
當時高爾基覺得這種“獨立的街上生活”很合于他的胃口,并且他的那班同志很在他的心里引起深刻的情緒,使他很想替他們做些有益的事情。這種生活比他在外祖父家里所過的確實來得有趣:在外祖父的家里,他所看到的不外吝嗇和貧苦,怨恨和詬誶,靜默將死的母親陪著她的使人厭煩的病得將死的嬰孩。講到學校方面,最后的幾個月更給他更多的侮辱,同學們都揶偷他,說他做清道夫和乞丐,有一次他們竟告訴教師,說他們簡直不能坐在他的旁邊,因為聞不慣污水滿的臭味。高爾基聽著這樣的誣蔑,非常憤怒,因為他每天早晨未到學校之前,總很謹慎的把自己洗干凈,甚至當出去干他的職業(yè)的時候,另穿一套衣服,和到學校里去時所穿的不同。這明明是同學們有意侮辱他的。所以當他讀完了最初兩級的時候,他嘆一口氣如釋重負。無論何時,只要遇著他的外祖父不叫他看護他的生著病的嬰孩小弟弟,他總是出去參加他的黨徒的工作,對于這種工作的參加,覺得是很自由的生活。
一八七八年的八月間,母親終因癆病逝世,高爾基才十歲。母親逝世之后,外祖父就對他說,他應自己投身社會謀生了。于是他的兒童時代便告一結束,從此他要自己顧自己了。這未滿足十歲的孩子,受環(huán)境的逼迫,不得不做成人而離開家庭的保護以自食其力了。但是此時以前,他所受的磨折鍛煉,也夠得使他能負起這個責任來。除了學校里的兩年功課可以算是虛耗外,他已往五年間大半費在嘉西林家里的時期,所得的經驗和印象,實在可以說是影響不小的學校教育。他從這里面,曾經很親切的看到赤裸裸的粗率而殘暴的一般平常的俄國生活;從這里面,他自己就由親身的閱歷,看出家屬間的刻薄和人對人的殘忍;從這里面,他的心上因侮辱屈辱,和野蠻殘酷的種種現象,留下了不能消除的創(chuàng)痕。但是他很敏銳的看透了天地間沒有東西是絕對黑暗的,他曾經很驚愕的發(fā)現在他所見的最兇狠的惡棍里面,居然也有幾個也有他們的令人敬愛的特質。他滿貯了這種種的實際經驗和印象,現在他開始自闢天地。他很明白的知道實際的生活并不像神話故事里所說的那種理想的境界,他已準備好從事可畏的奮斗,他已有了適當的好身手。他有了父母所遺傳的高大的身裁,強壯的體格,有了他們所遺傳的認真的特性,好勝的特性,不妥協(xié)的特性;這種種特性好像是個擔保品,擔保他不易為貧賤所移,不易為外誘所動,不易為平庸所拘。外祖父曾經教他一些常識和處世的智慧,正可以和這些可貴的德性參合為用。尤其重要的是他的人生觀充滿了外祖母的仁愛的上帝的詩詞,鼓勵他信仰美,信仰善,雖在艱苦困難中,百折不回,鍥而不舍。
這樣的小小的高爾基,開始投身社會,在驚風駭浪中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