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五歲做了孤兒
物質(zhì)的環(huán)境支配人的力量誠然是很大的,但是人對于環(huán)境——無論是怎樣黑暗的環(huán)境——的奮斗,排除萬難永不妥協(xié)的奮斗,也能不致為環(huán)境所壓倒,所淹沒。我敘述高爾基的生平,時時在我的腦際引起這樣的感想。
高爾基所能追憶的最初的印象,就充滿了他一生和艱苦為緣的預(yù)兆。當時他才五歲,和父母同住在阿斯脫拉罕(As-trakhan),為通達歐亞兩洲的孔道,向以漁業(yè)著名。因一般平民的不衛(wèi)生的生活,虎列拉疫癥盛行,高爾基患著這病,幸而漸漸的痊愈,不幸又染給他的父親,一病不起。他只見他的父親的尸身躺在地上,不明白為什么他的父親的平日令人感覺愉快的眼睛緊緊地閉著,上面并用了銅板遮蓋著;也不明白為什么他的母親平日總是恬靜而整潔,那時衣服卻僅穿上一半,披著散發(fā),淚如泉涌地替父親梳頭。同時他瞥見一個向未見過的人也在房間里,使他一肚子懷著鬼胎的,是這個人生著一個輕松柔軟的大鼻子,黑的頭,和她所說出的怪有趣的話。這不是別人,就是他的外祖母,對于高爾基的一生有很重要影響的一個人,這是后事,隨后再談。當葬墳的人剛把尸身抬出去的時候,母親忽覺腹中劇痛,原來她有了身孕,適在此時分娩。高爾基看見一個人好好的會緊閉著眼睛不動,已覺得是一件莫名其妙的神秘,他此時躲在一個箱子后面,由那里眼巴巴的望著另一件神秘,見有一個人產(chǎn)生出來。他其次所能追憶的,是當著一個雨天,和外祖母同在一個墳上送他的父親下葬,看見一個深坑,底下軟泥中放著一個黃色的棺材,棺材蓋上有幾只田雞在跳躍著,外祖母哭得很哀。這個五歲的小把戲看見大人們哭,又覺得奇怪;尤其覺得奇怪的是外祖母問他為什么不哭。因為在此時以前,家里的大人們總是常常訓(xùn)戒他不要哭。
當他們離開墳?zāi)沟臅r候,外祖母問道:“你為什么不稍為哭一些呢?”
高爾基說:“我不覺得喜歡哭?!?
“好,你不覺得喜歡哭,就不必哭罷。”外祖母輕微的喃喃的說著。
高爾基對他的父親的印象是很模糊的,但是從他所著的《兒童時代》一書以及自傳里面的零星散見的記述,我們可以知道他的父親至少有一個特性和他的兒子是相同的,那就是大膽的不妥協(xié)的精神。他的祖父是尼哥拉斯第一的一個橫蠻的兵士,他的父親在兒童時代就由他的祖父家里逃出過五次,他的祖父帶著獵狗在西比利亞的樹林里追趕他的父親,趕到之后,便把他的父親鞭撻得幾乎死去。終于經(jīng)過許多的冒險和苦楚,他的父親在十六歲的時候逃到尼斯尼諾伏格拉城(NishniNovgorod),從一個木匠師傅當學(xué)徒,四年之后,成為一個細木工人,家具商,屋內(nèi)裝飾的工匠。在他的店鋪的隔壁有一家姓嘉西林(Kashirin)開的洗染衣服店,因相處毗鄰,麥仙·皮西科夫(Maxim Peshkov)——高爾基的父親的名字——便和那家的女兒佛發(fā)拉·嘉西林(Varvara Kashrin)發(fā)生戀愛。這一對伉儷,便是原名阿勒賽·皮西科夫(Alexey Peshkov)而以筆名高爾基(Maxim Gorky)聞名于全世界的革命文豪的父母。
他的外祖母常在漫漫長夜里把她的歌曲,神話,和關(guān)于往事的美麗和智慧的追想,灌輸?shù)叫⌒「郀柣募庇谇笾哪X里去。她曾在這樣的一個長夜里,把他的父親的求婚和結(jié)婚的情形說給他聽。有一天她和她的女兒佛發(fā)拉在果園里拾取覆盆子,麥仙忽來向佛發(fā)拉求愛。他由籬笆上爬過來,走近她們,同在蘋果樹下走著。當時他的父親穿著一件白的外衣,毛絨褲子,赤著腳,不戴帽,頭上有一條皮帶束著頭發(fā),學(xué)著印度的式樣。他并未經(jīng)過什么導(dǎo)言,就突如其來的向她的女兒求婚。佛發(fā)拉躲在一顆蘋果樹后面,紅霞雙頰,不勝嬌羞,和她的手上所拾得的覆盆子一樣。依外祖母當時看來,這個求婚簡直是笑話,是毀謗。為什么呢?因為佛發(fā)拉的父母是從伏爾加河駁船伙計的苦楚生活慢慢的爬升到一個洗染衣服店老板的崇高位置,是一位受人恭敬的公民,而且連著榮任三期的洗染業(yè)公會的會長,有了四所屋子的財產(chǎn)。他素有志愿要把他的漂亮的女兒嫁給一個貴族,增光門楣。所以這個時候,外祖母看見這位西比利亞的漂泊者那樣魯莽求婚,為之驚惶失措。她將要舉手把他打一頓。剛在這個當兒,佛發(fā)拉挺身出來自承她和麥仙實際上已結(jié)婚了好幾時了,請求她的母親準許追認,由一個牧師正式替他們舉行婚禮。外祖母這個時候怎么辦呢?她像煞有介事的把這對肆無忌憚的男女假打一頓,然后替他們布置一種秘密的婚禮。但當她看著麥仙和佛發(fā)拉剛乘著車子往教堂去的時候,有些好事的流氓卻把這個消息傳給外祖父知道。這位驕慢的洗染業(yè)公會會長聽見了大發(fā)雷霆,咆哮吵鬧,立刻招集他的兩個兒子,偕同報告消息的人和馬車夫,叫他們都備好武裝,并吩咐把馬車駕好,準備追逐那對淫奔的男女。據(jù)外祖母告訴高爾基說,在這危急之際,全靠保護佛發(fā)拉的安琪兒啟示她執(zhí)行這樣的救急法:她拿到一把刀,把車上的皮帶割了一段,使在途中要突然斷壞。果然,后來到了中途,出了毛病,追趕的幾個人幾乎跌死。他們停頓著費了許多時候修理,等到修好趕到教堂的時候,佛發(fā)拉和麥仙的婚禮已經(jīng)舉行過了,于是接著就是一頓混戰(zhàn),結(jié)果麥仙打得很好,遠非他們所能及,把他們都打退了。外祖父對佛發(fā)拉大呼從此永訣,不再認她做他的女兒。他老人家回到家里之后,又把氣出在外祖母身上,把她打罵一頓!她呢,只忍痛呻吟,不敢說一句話,她想什么事總要過去的,注定的事總是避不掉的。她以為怨恨不過好像冰一樣,到了溫暖的時候便消化了。
外祖母的好心腸所散射出來的“溫暖”能把冰山都消融了,她的暴燥如雷的丈夫后來居然也軟化了下來,允許這對新婚的小夫婦和他們同住。高爾基就是在這個地方于一八六八年三月二十八日生的。外祖母后來和高爾基談起當時她的女婿和她同居時的相得情形,迫念前塵影事,還不勝唏噓嘆息,因為她很愛他,比對她自己的兩個野蠻的兒子密凱爾(Mikhail)和亞科夫(Yakov)愛得多了。麥仙的為人也的確可愛。他的兒童及幼年時代雖經(jīng)過許多愁苦,但是他的天性卻是愉快活潑而慈愛的,尊重自己,并尊重別人——這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中實在是極難得的特性。他的儀表秀美,體格雄偉,聰明而伶俐,使得生活輕易愉悅而圓滿,有歌有舞,夾以謔而不虐的談笑風(fēng)生。他對于外祖母特別忠誠,每挽著她的臂膊,對佛發(fā)拉開玩笑,宣言他更喜歡她的母親。
但是這個可愛的麥仙卻被他的兩個舅子所懷恨,也許因為他們?nèi)狈溝赡菢邮谷擞H愛的特性,并且嫉妒他也分有一份父親的遺產(chǎn)。他們兩人把他騙到一個充滿冰塊的河濱,假說同去滑冰,到了之后卻把他推到冰洞里面去。當他要爬上來的時候,他們竟忍心用很重的靴根踢打他的手指。他只得極力設(shè)法飄流著,等他們?nèi)チ酥笤偕蟻?。后來那兩個殘忍無比的舅子相信他已溺死了,才去。然后他費盡氣力,很困苦的爬到冰塊上面,勉強捱到一個警察所。警察把白蘭地替他摩擦,送他回家。當時他已凍得全身發(fā)藍紫色,手指皮破血流,兩鬢頭發(fā)已變白色了。但他在警察所里卻很謹慎的不把這個慘劇的原因給警察知道,假說是他自己失足跌下去的。外祖母和佛發(fā)拉知道了當然不答應(yīng),打了密凱爾和亞科夫幾個耳光,外祖父也囑令他們向麥仙賠不是,求他饒恕。但是麥仙對他們并不懷恨,只在養(yǎng)病的幾個星期里面偶爾對外祖母說過幾句這樣的埋怨的話:“他們?yōu)槭裁催@樣的待我?我有什么事對不住他們呢?到底什么緣故,媽媽?”不久之后,他得著一樁生意,因為俄皇曾駕臨阿斯脫拉罕,要在那個地方造一個凱旋門以資紀念。他得著這樁建筑的生意,于是便帶著家眷離開尼斯尼諾伏格拉而到阿斯脫拉罕,這事在佛發(fā)拉當然覺得異常的愉快。不料幾年之后,麥仙竟因受著高爾基染給他的虎烈拉疫癥而一病不起,外祖母乃奔往該處把他的家眷帶回尼斯尼諾伏格拉。這時候高爾基才五歲,途中大覺旅行之樂,由船旁圓洞中縱覽伏爾加河兩岸的風(fēng)物,吸收了許多新印象。他此時不知道失了父親之可哀,只覺得奇怪的,是在途中他的尚在嬰兒時期中的小弟弟的尸身,因為母親的遺腹子竟在中途物化,他們打算這艘船一停泊到薩拉托夫(Sara-tov)的時候,就把他安葬。
高爾基追述他的父親,總暗示著愛,甚至覺得自豪,并充滿著同情。但講到他的母親,雖則他知道她的時間更久,而且關(guān)于她的記憶也更清晰,可是他追述他的母親,總含著悲痛的好奇心,始終自疑他對于母親的理會的能力。佛發(fā)拉對于她所首生的孩子的情愛似乎并不濃厚,有許多時候她不是離開他,便是對他淡漠得很,這是她的孩子所深切感覺到的。也許他的母親覺得她這樣凄慘的境遇,都是由于他的原因,因此不免心里懷恨。母親到了娘家之后,外祖父對于這青年孤孀的暴躁行為雖加以容忍,但他仍想執(zhí)行俄俗賦與的無上父權(quán),他想強迫她再嫁給一個家道小康的鐘表匠。在高爾基所描寫的許多奇異人物里面,這個想吃天鵝肉的鐘表匠也在里面。他是一個靜默的,禿頭的,只有一只眼的人物,穿著一件長的黑外套?!八碜诜块g的一隅,把頭彎在一邊,用一個手指撐著他那剃胡子剃出裂口的下巴。”他的皮膚頗黑,兩眼呆望著人尤其特別。他很少說話,常常重復(fù)著說:“不必麻煩,不要緊。”小高爾基在他面前覺得很不舒服,常用好奇而夾著恐怖的眼光對他望著。他的外祖父雖多方威迫母親嫁給這個鐘表匠,她堅決的拒絕,終亦莫奈她何。母親的身世,在高爾基著作中零星見著的卻也很悲慘的。她原是一個很強毅,美麗,富有獨立性的女子,但后來竟由她自己選擇而遇人不淑,以致潦倒終身。她后由自己選擇再嫁給一個大學(xué)生,名叫馬克錫莫夫(Eugene Maximov),他是個貴族。這樣的一個聰明的女子,會自愿嫁給那樣一個虛有其表的小人,除了虛榮心外,得不到別的解釋,無非是紳士階級的環(huán)境引誘了她。她隨著她的丈夫到莫斯科去,但不久他把所有的財物都輸在賭博里去,他們不得不回到尼斯尼諾伏格拉,過著極窘迫的生活。高爾基當時和他們住在一起。他看見他的母親從前是個出類拔萃的美麗的母親,此時似乎一變而為另一種的婦人,變成了一個多愁萎靡的懶婦,橫受她的丈夫的詛罵譏汕,忍辱含垢,飲泣吞聲,他那個小小的心坎不禁為他的母親感覺異常的苦痛。她的精神和身體都為著心緒混亂而頹唐憔悴。而她的后夫竟變本加厲,公然譏笑他的懷孕的妻子的身體形狀,并不掩飾他和其他婦人軋姘頭,最后竟照通常俄人待遇妻子的辦法,時加鞭撻痛打。我們從高爾基所著的追述中,可以看出他在當時對于他的母親所受的侮辱,只居于一個無能為力的旁觀者,其慘苦為何如!他對于他的母親的愛,隨著她所受的苦楚而俱增,但是她的冷淡態(tài)度不許他親近。她很少對她的兒子表示真正的愛。有一次他在隔墻聽見母親因為后父又打算要到他的姘婦那里去,力加勸爭。他聽見母親抽抽咽咽的哭著,并時時咳嗽——她的肺部已患了肺病,不久以后就因此病而死的。高爾基一直在隔墻聽著,忽然他聽見打的聲音。他沖過去,看見母親跪在地下,背和臂靠在一張椅上,頭往后仰,胸部挺出,喉中慘呼著,眼光閃爍可怕;而后父卻穿著一件耀武揚威的新制服,用他的長腳對準她的胸部踢去。這個孩子憤不可壓,在桌上抓著一把刀,用盡氣力狠狠的向著他刺過去??偹闼暮蟾傅男疫\,被母親極力把她的丈夫推開,結(jié)果那把刀只撕破了他的外衣,擦破些他的皮膚。當夜母親到高爾基所住的近灶邊的狹隘的地方,抱著他吻著,抽抽咽咽的哭起來,且哭且嗚咽著說道:“你要饒恕我,我覺得犯了罪?!碑斔?zé)他不該刺擊他的后父的時候,高爾基很鎮(zhèn)靜的對她說,他當時打算先刺死馬克錫莫夫,隨后刺死他自己。這個六歲的孩子,已抵御過不少的暴行和卑劣的行為,他的這句話卻是字字老實,敢說就敢做的。
闖了這個禍之后,高爾基不得不回到他的外祖父的家里去。不久他的母親也回來,帶著她的患病的嬰孩,過她寂寞苦痛的殘生。高爾基十歲的時候,她就因肺病而死了。她逝世之后,那個嬰孩也活著不久,雖有高爾基愛護照顧他。
高爾基的兒童時代幾全在他的外祖父的家里,我們在下章里面將要談?wù)劶挝髁值募易鍫顩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