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jīng)》既是孔子刪定的,那么,論詩的話,當然也要以他的為最早,且最有文學批評的價值了??墒牵@番刪詩的工作,雖是替我們保存下古代詩歌的文學;而他對于論詩的雅言,卻沒有一句及于詩的文學的。試看,他的詩評,不是論詩的功用,就是論詩的教訓,再不然,就是論詩的玄理。
其論《詩》的功用的如——
教訓伯魚的話,“不學《詩》,無以言?!保ā墩撜Z·季氏》)
鼓勵弟子學《詩》的話,“小子何莫學乎《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陽貨》)
嘆息門人學詩不能應用的話,“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子路》)
其后如司馬遷論“《詩》記山川溪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于諷”(《史記》自敘),劉勰論詩“酬酢以為賓榮,吐納而成文身”(《文心雕龍明詩篇》),一類的詩論蓋出于此。
其論詩的教訓的,如——
“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保ā稙檎罚?
“《關睢》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保ā栋速罚?
子謂伯魚曰,“女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也與!”《何晏集解》引馬曰“《周南》《召南》,國風之始,樂得淑女以配君子。三綱之首,王教之端,故人而不為,如向墻而立?!?
其后如《小戴禮》所謂“溫柔敦厚,詩教也”。(《經(jīng)解》篇)
又如《舍神霧》引孔子曰,“詩者,天地之心,君德之主,百福之宗,萬物之戶。”(《藝文類聚》五十六引)又云“詩者,持也。”(《禮內(nèi)則疏》引)“在于敦厚之教,自持其心;諷刺之道,可以扶持邦家者也?!保ǔ刹畮Z《毛詩指說》引)
以及楊雄所謂“典謨之篇,雅頌之聲,不溫溫深潤,則不足以揚鳴烈而章緝熙?!保ā督怆y》)一類論詩的話,蓋出于此。
其論詩的玄理的,如——
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子罕》)
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子貢曰,“《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學而》)
子貢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后素”。曰,“禮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八佾》)
孔子論詩,總不出這三種意義。所以后世講《詩經(jīng)》的也總不敢超雷池一步。一來是看準《詩經(jīng)》是一部經(jīng)典,不敢妄議它的文學;二來也要借重圣人,拾其余唾。其講功用及玄理方面,本來難為繼也,所以沒大影響;而講教訓方面,卻使毛公朱子一般解詩的賢人,處處附會風化美刺之說,把一部充滿文學性的詩歌集子,講成了《文昌帝君陰隲文》一類的東西,(朱子雖較毛公少些妄謬,卻也總不脫教化之觀念。)豈非蒙西子以不潔嗎?
除了以上儒家的講法外,還有幾個文學家的講法,也只論到《詩經(jīng)》為后世某種文體所由生,如《漢書·藝文志》之論賦出于《詩》,摯虞《文章流別》之論漢《郊廟歌》出于《詩》之三言,《俳諧倡樂》出于《詩》之五言,樂府出于《詩》之六言之類,以及劉勰《文心雕龍》之論賦頌歌贊皆出于《詩經(jīng)》(《宗經(jīng)明詩詮賦頌贊》諸篇)。而卻鮮有論及《詩經(jīng)》本身上之文學性者。及至唐宋人好作文論詩話,對于《詩經(jīng)》的文學,始稍有論及一二語者。例如蘇軾《商論》謂“《詩》之寬緩而和柔,《書》之委曲而繁重者,皆周也。商人之《詩》,駿發(fā)而嚴厲,其《書》簡潔而明肅?!辈贿^總是片語只言,非專論《詩》之文學者。至王漁洋在他的《漁洋詩話》里,稍稍論及《詩經(jīng)》之寫物,舉《燕燕》《竹竿》《小戎》《七月》《東山》《無羊》諸篇為例,而謂為“恐史道碩戴嵩畫手,未能如此極妍盡態(tài)也”。不過那仍是詩話家的講法,籠統(tǒng)言之而已。前八年傅斯年先生在他的《宋朱熹詩經(jīng)集傳和詩序辨》一文中(《新潮》一卷四號)論及《詩經(jīng)》的文學,舉出《詩經(jīng)》的四種特色,一是真實,二是樸素無飾,三是體裁簡當,四是音節(jié)自然。他說的很明透爽快,算是自有《詩經(jīng)》以來第一篇老老實實論過《詩經(jīng)》文學的文字。
我這一篇專從《詩經(jīng)》描寫的方面上來說。本來要論《詩經(jīng)》的文學,描寫與聲韻兩方面,都是重要的。只為歷來論《詩經(jīng)》聲韻的很多,已有專書可以幫忙,此處更不必贅及,故專論《詩經(jīng)》的描寫。為由簡及繁,討論方便起見,故又分詩經(jīng)的描寫為寫物,寫景,寫情諸層。更于每一層下,進而分為某一種物,寫某一種景而比較討論之。
一,《詩經(jīng)》的寫物 寫物既要寫得像,又要寫得活。要寫得像,必先要觀察得細,細,寫出才有分別,有分別才不至于寫鵠似鶩,寫虎類犬。要寫得活,必先要體貼得微,微,才能得到他的生機,有生機才不呆,才不死?!对娊?jīng)》的寫物,就妙在寫得像,寫得活上。
1.寫光的分別
寫燭光則曰“庭燎晰晰”;寫小星之光便與燭光不同,則曰“嘒彼小星,三五在東”。寫明星之光又與小星之光不同,則曰“明星有爛”“明星煌煌”。寫月光又與星光不同,則曰“月出皎兮”“月出皓兮”。寫日光又與月光不同,而曰“杲杲出日”。至其寫電光則又與日光不同,而曰“曄曄震電”。這是何等有分寸的形容!
2.寫水的分別
寫小水則曰“河水清且漣漪”,寫春水則“溱與洧方渙渙兮”,寫大水則曰“汶水滔滔”“淇水湯湯”。至寫“河水洋洋,北流活活”,簡直聽到水聲了。
3.寫聲的分別
寫蟲聲則曰“喓喓草蟲”,寫黃鳥之聲則曰“其鳴喈喈”,寫雁聲則曰“哀鳴嗷嗷”,寫雞聲則曰“雞鳴膠膠”,寫鹿聲則曰“呦呦鹿鳴”。至于“大車啍啍”是寫大車遲重之聲,與“有車鄰鄰”的輕快之聲不同?!皸林《 笔峭昧D上的杙觸地聲與“坎坎伐檀兮”的斧斫木聲不同?!捌淦鼏艈拧睂懶褐蘼暸c“啜其泣矣”的女子飲泣聲不同。至其寫馬嘶到了“蕭蕭馬鳴,悠悠旆旌”,其聲音之感人,真比畫出一幅田獵圖來還要深遠幾倍!
4.寫草木的分別
寫葛葉之密茂曰“維葉莫莫”,寫桃葉之疏松曰“其葉蓁蓁”。寫竹之秀挺曰“綠竹猗猗”,寫麥之密茂曰“芃芃其麥”。寫秋晨懷人則曰“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寫故墟感舊則曰“彼黍離離,彼稷之苗”。寫桑葉之肥潤則曰“其葉沃若”,寫莠草之桀驁,則曰“惟莠驕驕”。至其寫“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則依依有傷別之情,雨雪感歲之已晚,真是景中有人,人中有情,情中看景了!
5.寫鳥蟲的分別
寫蟲之動則曰“蜎蜎者蠋”,寫兔之跳則曰“躍躍 兔”,“四騏翼翼”寫馬列之齊整;“翩翩者鵻”寫鳥飛之翱翔。至于寫“燕燕于飛”而曰“差池其羽”,寫“倉庚于飛”則又曰“熠燿其羽”矣。雖兩物相去不遠,用字必稱情而施。其細密有如此者。
6.寫風云雨露的分別
寫露曰“野有蔓草,零露瀼瀼”。寫雨曰“我來自東,零雨其濛”。寫雪曰“雨雪漉漉,見晛日消”。情傷則風冷,故曰“習習谷風,以陰以雨”;心哀而風暴,故曰“南山烈烈,飄風發(fā)發(fā)”。至于“悠悠蒼天”,是心悲而呼告;“昊天疾威”,是氣忿而怨懟。外景固因情而變,寫景寫不到心中之景,則景是死景,人是木人。
7.寫人的分別
“赳赳武夫”與“佻佻公子”,其強弱相形,莊肅與輕薄相比如何?“瑣兮委兮流離之子”與“容兮遂兮,垂帶悸兮”之童子,其貧富相形,失志與得志相比又如何?至“桃李”(《召南·何彼秾》矣,華如桃李)“舜英”(《鄭風·有女同車》顧如舜華)以比美人之容;切磋琢磨(《衛(wèi)風·淇奧》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以喻君子之德;“牂羊墳首”想見餓民之槁瘠;“營營青蠅”惡夫讒人之譖愬,則更為擬如其倫了。而《衛(wèi)風·碩人》之寫美人,曰“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娥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更是何等細膩!
8.寫動作的分別
“子仲之子,婆娑其下”是寫男子之舞容”;“將翱將翔,佩玉將將”是寫女子之蹁躚。候所歡不見,則情急而“搔首踟躕”,盼所歡不來,則猶幸其“將其來施”。至寫“十畝之間兮,桑者閑閑兮”,寥寥數(shù)字,便畫出一幅《武陵源》來!
二,詩經(jīng)的寫景 寫景要寫得分別,朝景不是晚景,晚景不是夜景。要寫得自然,春景不是夏景,秋景不是冬景。要寫得入微,把景寫到景中人的眼中景。要寫得動情,把讀者化為眼中景的景中人。還要寫得簡省,蓋得其要則必定簡省,不簡省總為不得其要。
1.寫夜景,如“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鸞聲將將”(《小雅庭燎》),庭中有候人的,有答問的。街上有車鈴之聲,到門之客。處處人與景合。
2.寫天將曉,如“女曰,‘雞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爛’”(《鄭女曰雞鳴》)不惟問答之詞,意味堪想,而末二句且畫出手指明星相語之狀了。又如“‘雞既明矣,朝既盈矣’?!请u則鳴,蒼鶯之聲’……‘蟲聲薨薨,甘與子同夢,會且歸矣,無庶予子憎’”(《齊雞鳴》)都是畫聲畫情的筆墨。
3.寫朝景,如“雍雍鳴雁,旭日始旦”,雖止二句,卻有聲有色。
4.寫黃昏,如“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牛羊下來”,(《王風君子于役》)對此暮景,不由你不起懷人之情。
5.寫天黑而所期不到,曰“東門之楊,其葉牂牂,昏以為期,明星煌煌!”(《陳東門之楊》)想見晚風吹樹,候人不來之情。
6.寫男女相得之夜,則曰“‘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遇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唐綢繆》)景是美景,人是活人。
7.寫夜飲,則曰“湛湛露斯,匪陽不晞;厭厭夜飲,不醉無歸”(《小雅湛露》)上二句既是比喻,又是即景。
又如夜景之“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是何等動人情景!
其至寫征人之初歸,則如《豳風東山》二章之“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果贏之實,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戶。町畽鹿場,熠熠宵行”。又如三章之“……鸛鳴于垤,婦嘆于室,灑掃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新,自我不見,于今三年!”又如四章之“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寫得多入微,多入情!
8.寫陽春之美麗,則如《豳風七月》二章之“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女執(zhí)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蹦┒涮澴髡唧w貼得出!……又如五章寫歲晚之情,“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蟀蟋,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戶。嗟我婦子,曰為改歲,入此室處?!睂懠胰艘酪乐椋蔚茸匀?,何等感人!
9.寫田家風味,則如《小雅無羊》之“爾羊來思,其角濈濈;爾牛來思,其耳濕濕?;蚪涤诎?,或飲于池,或?qū)嫽蛴?。爾牧來思,何簑何笠,或負其糇?!庵噪牛厑砑壬??!笔呛蔚壬鷦拥囊环锛耶?!
三,詩經(jīng)的寫情 寫情要體貼得深,表現(xiàn)得淺;還要含蓄的多,說盡的少。惟是體貼得深,才找到人人心中共有之情;既是人人心中共有心情,自然可以用人人口中欲說之話來表現(xiàn)了。情是人人共有而不自覺的,話是人人要說而說不出的。那么,你的寫情在讀者看來,幾乎句句是替他說的。惟你能使他覺到句句是替他寫的,然后句句都能打入他的胸坎中去。所以說要體貼得深,表現(xiàn)得淺。可是單只打入他的胸坎中還不夠,還要使他去想。怎樣能使他去想。你把要說的話都說完了,他把要聽的話也都聽完了,那就一切都完事,他是不用再去想。你把要使他想的話,沒說到能使他想的程度,他聽了你的話,也沒感到去想的機會,那也就一切罷休,他也沒法再去想。你必須把話說到一個程度,使他雖欲不想而不能;同時你也不要把話說到一個程度,使他雖欲想而無余。所以要含蓄的多,說盡的少。惟獨你言之不盡,然后他才思之有味呢。《詩經(jīng)》寫情寫得好,就只在它說的淺顯,說的含蓄。寫情也有種種情的不同,所以以下也分別的來說。
1.寫懷人的 詩歌每每起于懷思,故詩經(jīng)中懷人之作特別的多些。他的寫法頗不一樣,今舉出幾個例來比較比較。
a 直敘的,如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周南·關睢》)
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王風·采葛》)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唐葛生》第三章)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后,歸于其居?。ㄍ?,第四章)
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ā缎l(wèi)伯·兮》)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牛羊下來。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ā锻酢ぞ佑谝邸罚?
這寫得多么自然,多么淺易,同時又多么動情!
b 襯敘的:襯敘不是如何鋪陳思念之苦,只用旁的事映襯出來,便覺音在弦外,意在言外了。如
采采卷耳,不盈傾筐,嗟我懷人,置彼周行。(《周南·卷耳》)
終朝采綠,不盈一匊。予發(fā)曲局,薄言歸沐。(《小雅·采綠》)
c 反敘的:相思苦極,愿不相思;說不相思,更是相思。例如
無田甫田,惟莠驕驕,勿思遠人,勞心忉忉。(《齊甫田》)
……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ā吨苣稀ぞ矶返诙拢?
焉得萱草,言樹之背……傳“萱草令人忘憂”。(《衛(wèi)伯兮》第四章)
d 寫思極而怨的,如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鄭子衿》)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ā多嶅缴选罚戄p薄之情,真是聲口如畫了。
e 寫思而不可致的,如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回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ā肚剌筝纭罚?
皎皎白駒,在彼空谷。生芻一束,其人如玉。母金玉爾音,而有遐心?。ā缎⊙拧ぐ遵x》第四章)
蒹葭白露,空谷白駒,寫得何等清空!使人不能不悠然遐想,興景仰之思了。而其人如玉,宛在水中央,又是何等可望而不可即的情景!
2.寫懷歸而不得的
前舉《東山》之詩,是寫征人歸來的情景,《采薇》之詩,是寫自懷歸以至歸來的情景,其已盡情盡致了。而其寫懷歸不得的,如
陟彼屺兮,瞻望母兮。母曰“嗟!予季行役,夙夜無寐!上慎旃哉,猶來無棄!”(《魏陟沽》第二章)
寫懷歸而不從自己想父母兄弟方面寫,偏從父母兄弟想自己方面寫。體貼出父母兄弟之想己,而自己之想父母兄弟,更深一層了。文章真是加倍的深透。又如《衛(wèi)風·河廣》篇寫女子思歸,只曰:“誰謂河廣?一葦杭之;誰謂宋遠?跂予望之。”不寫她如何想回娘家,旁人如何以道遠阻止她,而卻突如其來的寫出她的駁辯之辭。那事前的心中盤算,都宛然紙上了。這是何等省簡的寫法!何等耐人尋味的寫法!又如《竹竿》第四章之
“淇水悠悠,檜楫松舟;駕言出游,以寫我憂。”寫懷歸不得,萬般無聊的情懷。使讀者不能不油然而生同情之感也。
3.寫送別的
后世送別的詩,幾乎沒有一個詩人的集子里找不出好幾首來。可是能有多少像《邶風·燕燕》篇那么以極少字寫極多情的!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婦人之禮送迎不出門,(《鄭箋語》)今不但出門,而且遠送于野;不但遠送于野,而且客去后還在那兒瞻望;不但在那么瞻望,而且直望到不見了。既到了望不見,則不能不凄然興孤零之感,泣涕如雨了。
4.寫懷舊的
如《王風·黍離》:“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如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舊人,豈何人哉!”
后世感懷,吊古的,不知有多少,卻難得這么沉痛的。至其寫兄弟之誼,如《小雅·常棣》之“……兄弟鬩于墻,外御其侮,……”《鄭揚之水》之“……終鮮兄弟,惟予與女。無信人之言,人實廷女?!闭媸怯智M又委婉。寫達觀,如《唐山有樞》“……子有衣裳,弗曳弗婁;子有車馬,弗馳弗驅(qū);宛其死矣,他人是愉!”讀了真起“行樂須及時,何能待來茲!”之感。寫惡惡如《小雅·巷伯之》“……取彼譖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寫得譖人有多可惡!寫憂讒如《小旻》篇之“……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寫得讒言有多可怕!寫畏亂如《四月》篇“……匪鶉匪鳶,翰飛戾天;匪鳣匪鮪,潛逃于淵!”《苕之華》篇“……知我如此,不如無生!”《隰有萇楚》篇“……夭之沃沃,樂子之無知!”都是極沉痛的話。
至其長篇的如《邶》之《谷風》,《衛(wèi)》之《氓》,委婉曲盡,哀思動魂。都是中國長詩中不可多得的作品。
合攏起來講,詩經(jīng)的寫物寫景寫情,都算很好。(特別是《國風·小雅》)從一面說:惟其寫物寫得生動,所以合物為景,那景才真實;也惟景能真實,所以因景生情,那情才深切。再反來說,必有真實的情,才有真實的景。因為景的本身是素白的,無情采的。必染上情的顏色才有顏色;感了情暈(情暈一詞,見唐鉞《修詞格》)才有意義。跟下還可說必有真實的景,才有真實的物。(這自然是指心理上的真實,不是指物理上的真實;是一時特別的真實,不是永久普遍的真實。)因為物必與其他景中之物聯(lián)起來看,才有生動;必在一個一定的背景襯起來看,才有個性。所以物之生動,必是由于全景的真實;而全景的真實,又必生于情感的深切。
《詩經(jīng)》經(jīng)過漢儒一番訓詁的工夫,章句講對了而又文意講錯了;再經(jīng)過宋儒一番義理的工夫,文章講對了而詩意講錯了。盼望將來它能再經(jīng)一番文學的工夫,恢復它詩的本意。我們才前而對得住古人,后而對得住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