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藝術都要借一個介體Medium來表現(xiàn)它的內容的。往往同一的內容,只因用以表現(xiàn)的介體不同,就成為不同的藝術了。譬如《平沙落雁》罷,以聲音為表現(xiàn)的介體,就成了琴操;以文字,就成了詩賦;以顏色,就成了圖畫。類推起來,很足證明介體就是劃分藝術的根據(jù)。
介體不但是劃分藝術的根據(jù),而又是你借以賞識藝術惟一的實體,它就是藝術的胎身,胎身的美惡,不能不影響于藝術的內容及表現(xiàn)的。純白大理石之于希臘雕像,水彩之于宋元花卉。介體的美丑,與內容與表現(xiàn)的美丑,合而為一了。不錯,西施與東施以她們捧心這件事論,在內容與表現(xiàn)上,你能說她們不是一樣的美嗎?何以西施得了你的青眼,東施卻遭了你的白眼呢?這是不是為了她們借以表現(xiàn)的介體有些不同?
戲劇的介體是臺上的身段與語言。若要畫畫,你不能不講究紙絹與筆色,若要雕塑,你不能不講究石質與泥性,戲劇之需要講究介體,在一切藝術中為最甚,可是紙筆顏色石泥等等,你選擇哪一方哪一代的都行,甚而你借用外國的也行。至于戲劇的介體,除了身段可以模仿,不受地域的限制外,語言是有國性(如牛角橫木以告人之為告,竿頭懸鸮之用為梟首示眾的梟,俱隱含風俗;妻齊妾接之隱含制度;人言為信,止戈為武之隱含思想),有地方性(如方音方言之不同),有時代性(如古今音韻之變遷與古今成詞句之廢興),有個性的。你在表演的藝術上,盡可以模仿外人的,就是在內容的情節(jié)上,你也未嘗不可采取外人的,可是你在說中國話的聽眾之前表演,要得他們充分的賞識,你就不能不用純粹的中國語言為介體。換句話說,要增進戲劇介體的功能,你只能在中國語言的本身想法子,絕對不能求助于外援的。然則我們講起中國戲劇,不能不注意于中國的語言了。語言與戲劇關系最切的,要算是語言的個性了。
語言的個性自然是對于其他不同的語言而有。我們不敢說不同的語言就會發(fā)生不同的文學;我們卻不能不說不同的語言會發(fā)生文學上不同的表現(xiàn)。中國的語言是比了歐洲任何語族的語言有它不同的個性。我們不能不承認它在介紹歐洲文學上有相當?shù)淖枇Γ墒且膊荒懿怀姓J它這阻力正是防止中國的文學純粹歐化的一道長堤。我們不愿意中國文學拒絕外力的滲化,可是更不愿意中國文學完全消融于歐化,我們很高興我們的語言有個性。
惟其語言有個性,然后我們的文學才有個性。文學有個性,然后才配得上在世界文學上占個地位。
所謂語言的個性,是離開一切它所隱含的風俗制度思想的影子,與那些方音方言及時代的變遷,而它仍有個與旁的語言不同的地方在。為了這篇是短文的性質,我們只能約略舉例以供研究。
一,除了古音的聲尾M,P,T,今日尚留存于廣東者外,我們都承認中國語言,比之歐洲復音字,是由單音字造成的。
一字一音,整齊劃一,音有四聲,聲韻易調。故在文學上容易演成整勻的句調,對偶的駢文。在詩之初起,尚是長短間出(如三百篇中之詩,短至三字,長至九字之句常有。但四字句已占八九),至漢而后,便由五古七古而五律七律,而五絕七絕,日趨于形式音節(jié)的勻整,不惟韻文如此,就在散文也由東漢的字句勻整經(jīng)晉魏六朝而變成駢儷與四六??戳诉@種文學的勢趨,我們不能不承認中國的單音字造成中國文學的特點,這種比字對聲,在歐洲的語言是不可能的。文學的形式太整,當然拘束了內容的忠實表現(xiàn),但是它的字勻句調,也自有它的本身美。我們敢說這種文字應用于戲劇,那歌劇就最容易發(fā)展的。因為一字一音,音又有平仄清濁,歌時易于曲折抑揚,一個字可以咿呀老半天,咿呀到了適當?shù)牡胤皆賷A進一個字去,任你歌喉流囀,而字的拘束幾等于無。中國歌劇,專向美化悅耳方面發(fā)展,去真實語調日遠,也是真?zhèn)€原因了。單音字對于歌劇容易美化,同時對于話劇就有阻難。何以故呢?單音字在寫的語言上美化性愈高,在說的語言上不能如寫時那樣的推敲,而聽者又不易懂,說的語言便與寫的語言分家的勢趨愈大。結果至于各不相為謀,語言受不到文學的潤色與滋養(yǎng),語言便日趨貧窮,而話劇的介體便羸弱的不堪了。這是第一層。歌劇日趨美化,劇里的動作與說白皆為歌所掩而立于不關輕重的地位。即有動作說白,也都要能與歌一致調協(xié)的美術化。所以中國舞臺上的動作是美化的動作,說白是美化的說白,為了不如此,不能與高度美化的歌相協(xié)調。同時話劇所依據(jù)的介體是動作與說白。而二者在中國舊劇里,都是歌的婢妾。話劇要求發(fā)展,不能娶婢妾以為夫人,只好另行求之田間了。這是第二層。同時單音字不如復音字之有曲折頓挫,表情上不能盡力。單音字重音太多,容易混聽。再加上中國演說與辯論不發(fā)達,說話少磨煉,又都是話劇的難關了。
二,中國語言中文字有個特點,每為人所忽略而實于戲劇的表情有絕大的補益的,是:中國多數(shù)的象物象聲的文字為歐西文字所絕無而僅有的。不但狗聲為叩,雁聲為岸,江河像大小水流之聲(此類形聲俱象之字最多),亦且言圓而口圓,言方而口方,言寬窄而口作寬窄之形,言大小而口作大小之形,說空虛則空虛其口,說填實則填實其口,凡此皆以口象意。言果(果在木上,形圓)而圓其口,言屋而空其腔,此皆以口象物。說疾快迅速而聲即快,說遲緩慢徐而聲即慢,此皆以氣象意。言笑而口開,言哭而嘴突,英文smile亦作開口之形,weep作撅嘴之形,但此類字絕少。又如口舌唇齒牙,在中文發(fā)聲時,都因部分而指物,在英文言teeth雖有落尾齒音,而開口已混舌音。法文德文俱無齒音。英文少喉音。R音在法尚留為喉音,在德尚有部分留為喉音,在英已變?yōu)樯嘁?,中國文字音類為最多。言悲而眉皺,言喜而眉開,此皆以面部表情。言怒而氣粗,言悅而氣細,此皆以聲氣表情。言咬、嚼、張、閉而口即狀動作之形,言不、否、莫、靡、罔、非而閉口作拒絕之狀,此皆以動作表情。以上例證,足見中國語言對于戲劇的表情,有極可貴的幫助,研究戲劇所不能不注意的。
三,自孔子選詩三百篇皆可被之弦歌,其后樂府詩,詞,曲,都是歌體。五七古,五七律,五七絕,也只能供個人誦賞,而不能作詩劇的用體。如自希臘以至莎士比亞之詩戲,在西洋戲劇中與樂戲(opera)對話戲鼎立而三,在中國戲劇中絕對無其體。傳奇雜劇京戲漢戲等等,只當西洋戲劇小品罷了,并非無樂而誦的詩劇。樂劇淵源于神話,多偏重于表情方面。對話戲淵源于人事,多偏重于才智方面。介乎兩者之間,以詩述人情的委婉,雖哀而不傷,以事表人生的周折,雖奇而不誕,則莫妙于詩劇。中國沒有詩劇,歷史上多少可歌可泣的事,都得不到適宜的表現(xiàn),這不能不算中國人的憾事了。可是就使你有力能寫詩戲,而又苦于無適當?shù)脑婓w可用。要你現(xiàn)創(chuàng)詩體來寫詩劇,那真等于要穿皮鞋現(xiàn)養(yǎng)牛了!
舊日的詩歌詞曲,除了它們的音節(jié)可以借用外,其格律譜調不能適用是不成問題的。白話詩連雛形尚未長成,又實在太幼稚不夠用了。歌謠的音節(jié)詞句,不少好的,然而又只是歌,不是詩,更不能適應戲劇的繁深。這樣看來,詩戲在中國語言中是無望的了嗎?卻又不然,我相信——十分相信詩戲要從白話詩一線上演化出來。也許詩戲的成立在白話詩的成立以后,也許詩戲就幫助了白話詩的長成。詩戲與白話詩成立以后,一定會為中國的語言增加美麗的。同時中國的對話戲也可以借光借光了。
總之中國語言的特性,造成中國文學的特性,單音字易于調整對儷,寫的語言,遂不受拘束的過度美術化,不能不與說的語言分離了。同時歌戲也不受拘束的過度美術化,對話戲反立于不利益的地位了。這并不是中國的語言不適于戲劇表情,實在是歌戲把表情動作為歌所掩,而對話戲又在初試,說的語言,內容不豐富又太沒有相當?shù)挠柧毩?,將來能美麗說的語言,同時又對于對話戲有幫助的,一定是白話詩。白話詩成立了,中國的詩劇也就有望了。
只因劇刊催稿催得太急,除了關于本題還有許多應當提出討論之點都忽略了之外,所提出討論的又太簡略了。
只好在這里就便說句抱歉的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