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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洋奴得意別有原因 土老赴席許多笑話

發(fā)財秘訣 作者:吳趼人


且說又園聽得雪畦問他令叔當(dāng)甚么差事,笑說道:“闊別這兩年,老兄還是沒有學(xué)過洋字、洋話。”

雪畦道:“這是怎么講?”

又園道:“那公館牌子上面那一路外國字,便是家叔的館銜。寫的是:Chiitoy,便是廚子。家叔在總會里做大司務(wù),何嘗做甚么官?”

雪畦愕然道:“那公館牌子可以隨便用的么?”

又園道:“你還當(dāng)上海和廣州城一樣呢。掛個公館牌子,也可以稱得?!?

雪畦方才明白,又問又園,近來可有事。

又園道:“我連年運氣不好,此刻隔壁的一個咸水妹有個東家,是兵船上的大副,我暫時伺候他,是沒有工錢的,一時謀不出事來,也是無可如何?!?

雪畦道:“那么你只怕要到隔壁去,有事。我不便久坐,不要耽擱你公事。”

又園道:“不要緊,他今天怕不得來,我們盡可以談?wù)?。你這回來見過慶云沒有?”

雪畦道:“正從他那里來,連你住在這里也是他告訴我的。我看慶云得意得很。”

又園嘆道:“一個人運氣來了,便甚么事都順手。慶云平常也會巴結(jié),有一天為了一角洋錢幾十文銅錢,他便憑空升了副買辦,你說奇不奇?”

雪畦道:“怎么一角幾十文就可以升起來呢?這個倒要請教?!?

又園道:“這里不比香港。香港是一塊大洋錢換十個角子是呆的,這里是市價天天不同。有時一塊錢只換得九角多,有時候一塊錢要換到十一角零。一天外國人叫慶云去換一塊錢的角子,那天市價是十一角零五十文,他換了來例如數(shù)交了,那外國人很以為奇,便問怎么樣有這許多?他也老實回說今天市價是這樣。外國人倒不懂起來了。等他走開了,又叫別人去換一塊,別人可是只交給他十角。大約這是人人如此的,本來外國人只知道一元換十角,就是賺了他的,他到死也不能明白,又何妨嫌呢?那外國人看見別人只換來十角,也只放在心上。等到公事完了,叫了慶云,一同出去走,到錢鋪門前,在身邊摸出一塊洋錢,叫慶云去換角子,自己在旁邊看著。果然見是換了十一角五十文來,便著實夸贊慶云誠實可靠,說得他所見過的中國人沒有一個好的,只有慶云是個好人。不多幾天,便把他升做二買辦。你說徼幸不徼幸?”

雪畦道:“倒想不到真是一角多洋錢買了個二買辦?!?

又園道:“這個里面有兩層:第一層,是他平日會巴結(jié)。無論甚么事,外國人叫他做,他沒有不肯做的。有一天外國人叫他?”說到這里,把嘴附到雪畦耳邊低低的說了一句話,又大聲道:“他也居然肯的。你說別人做得到么?”

雪畦搖頭道:“未必罷。”

又園道:“不信由你,這個還是在香港時候的事呢。第二層也是外國人的好處。為了他誠實了一角多洋錢,便馬上抬舉他。若是中國人,你便把良心挖出來給他吃了,他也不過如此。所以我家叔時常教我情愿饑死了,也不要就中國人的事,這句話真是一點也不錯。依我看起來,還是情愿做外國人的狗,還不愿做中國的人呢?!?

雪畦道:“想不到外國人有這等好處,我也要學(xué)兩句外國話,就外國的事了。但不知上??捎薪掏鈬鴷南壬俊?

又園道:“多得很。只要兩塊洋錢一個月,但是你要小心點,有許多靠不住的,他自己也只花兩塊洋錢一個月,白天里去讀了書,到了晚上他就把白天所讀的去教人,也收人家兩塊洋錢一個月。也有自己晚上去讀,白天教人的。你要從了那種人,就上當(dāng)了?!?

雪畦道:“不知你近來可有從先生讀書?”

又園道:“我不從先生。晚上家叔回來,自己教我?!?

雪畦道:“聽說外國字只有二十四個字母拼起來,就可以成文,不知你可認得?”

又園道:“豈止二十四個,有二十六個呢。那自然認得的?!?

雪畦道:“就請你代我寫了那二十六個字母出來。等我先認認,等認得了,再設(shè)法?!?

又園答應(yīng)了,就在身邊取出鉛筆,尋出一張表心紙,寫了出來。又教了一遍,又在每字之下注一個中國字音。雪畦謝了,又談了一會,方才辭了出來。

回到成章棧,取出那一張表心紙來,嘰哩咕嚕的亂念。他莫說外國字不認得,便連注的中國字也是不認得的,所以愈念愈不對了。他自己也不得而知,一連念了三天,連起頭的ABCD四個字還分辨不出來,心中恨極。想道:我何必要學(xué)他,此刻有了三千多的本錢,不如自己做生意的好。定了主意,便把那張表心紙撕掉了。

正打算著不知做甚么生意好,忽然一個人送進一封貼子、一張知單來。問道:“這里可是花老爺?”

雪畦吃了一驚,暗想道:何以叫起我老爺來?只得含糊答應(yīng)道:“是?!?

那個人便把知單貼子遞過來,雪畦接了貼子在手,看了又看,只見簽條上自己的姓一個“花”字是認得的,花字底下一個“大”字也還認得,大字底下還有兩個字便不認得了,那兩個字底下又有“雪畦”兩個字,是當(dāng)日求人起別字時,經(jīng)人教過的,也就認得。但是這雪畦兩個字,卻寫得小了許多,旁邊又有一個不認識的字??戳藘杀?,然后把貼子抽出來,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只有一個“日”字是認得的。下面一行端詳了四五遍,模糊仿佛連猜帶認的似乎是“陶慶云”三個字。看到角上還有兩個小字,只認得打頭一個“六”字。再看那知單時,那個字寫得更奇怪了,竟是橫著寫的,一排一排猶如外國字一般。頂上頭那一排,是每字不同的,自己姓花的“花”字卻也在上面;第二排是六七個“大”字;第三排、第四排的字都不認得,卻每排都是一律的,底下也有好些小字,“雪畦”兩個字也在上面,看了半天,莫名其妙,又看看那送貼子的人,那人正等得不耐煩,便說道:“陶老爺請你吃酒,去不去?”

雪畦恍然大悟,想道:“怪道呢。我說這東西很面熟的,原來是請吃酒的請貼?!北愕溃骸罢垘讜r?我來,我來?!?

那人道:“明天六點鐘?!?

雪畦道:“曉得了?!?

那人道:“請老爺在知單上打個字,我好拿去請別人。”

雪畦暗想道:上海好大規(guī)矩,請吃酒還要簽字的呢。想罷,便道:“我簽,我簽。”

在桌上一看,并無筆墨,自己本不會寫字,樂得推道:“我這里筆墨不便,等我到外面去簽了來?!?

說罷,連貼子一起拿到帳房里,見了帳房先生道:“費心,陶慶云請我吃酒,那來人要我簽字,我是初到上海,不懂這里規(guī)矩要簽在那里的。費你心代我簽了罷?!?

帳房先生笑了一笑,代他寫上一個“知”字。雪畦了過來,說聲費心,把那知字重新看了又看。一路走回房里,便連貼子一起還了那人,那人道:“這貼子是要留下的,老爺如果客氣,明天當(dāng)面譬帖罷!”

說著放下帖子,拿了知單自去了。網(wǎng)雪畦心中又是歡喜,又是疑惑。歡喜的是在廣東時,人家叫自己總是阿雷、阿雷的,提著名兒叫。到了上海,居然有人叫我老爺,這一樂,真是樂得要手舞足蹈起來。疑惑的是,那送帖的人叫我明天當(dāng)面逼帖,我一向只知道逼討債與及開賭館時,人家輸光了,要逼人家剝衣裳,這是我干慣了的,這個逼帖卻不知如何逼法?心中躊躇不定,好在陶慶云不是十分客氣的朋友,且等明天再說。到得次日,便如油鍋上螞蟻一般,眼巴巴盼到五點半鐘,便鎖上房門一徑走臺口洋行。只見帳房里靜悄悄的,只有一個茶房在那里磕睡,雪畦問道:“陶買辦呢?”

那茶房呵欠著起來,答應(yīng)道:“今天是禮拜,買辦沒有出來?!?

雪畦愕然良久,道:“他家在那里?”

茶房道:“在二馬路慶新里?!?

雪畦暗想,莫非在家里請么?于是搭訕著出臺口洋行,一路問訊。問到了二馬路慶新里,看見一扇陶公館的牌子,這回不比尋魏又園的那回了。一直上去打門,里面一個老媽子出來開門,雪畦便問:“陶買辦是這里么?”

老媽子道:“是。”

雪畦便要進去,老媽子道:“不知道?!?

雪畦又愕然道:“到那里去了?”

老媽子道:“不知道?!?

雪畦不覺大失所望,悵悵回到棧房。已是六點多鐘,茶房開上飯來。雪畦一面吃一面生氣,暗罵陶慶云豈有此理。及至飯已吃完,茶房帶了一個人進來,送上一張條子說道:“請吃酒?!?

雪畦接來一看,上面寫著:“花雪畦”三個字,接著底下還有“大人”兩個字是識的。其余一字不識。當(dāng)中有一個“五”字又是識的,再往下看,看到末末了一個“陶”字也還勉強看得出。皺著眉頭道:“這是那里來的?”

來人道:“是麥家圈新新樓。”

雪畦又恍然大悟道:“原來他請的是館子?!?

隨對來人道:“就來?!?

隨即仍舊鎖了房門,向茶房先問了路徑,一路尋到新新樓。

入得門來,自己還不知是這里不是,又格外小心向柜上的人問一聲:“這里是新新樓不是?”

那人把他看了一眼,道:“是的。怎么?”

雪畦道:“有人請我吃酒呢?!?

那人道:“是那個請的?”

雪畦道:“陶慶云。”

那人道:“是那個陶慶云?”

雪畦道:“奇了,是臺口洋行里買辦陶慶云,還有那個陶慶云呢?”

那人便向水牌上望了一望,用手向里面一指,道:“你進去。”

隨又喊道:“第五號來客?!?

便另有一個人來領(lǐng)了雪畦登樓,到第五座去。

慶云迎了出來,彼此相見,只見座上已有了一個人,便是前次在臺口洋行幸會的舒云旃。大家招呼過了,雪畦埋怨道:“我在這里人地生疏,你要請我,又不先知照我,害我今天走到你行里,又跑到你家里去?!?

慶云愕然道:“為甚么?”

雪畦道:“我只當(dāng)你在行里吃酒呢?!?

慶云笑道:“我帖子上明明寫好‘六點鐘入席假座新新樓’,你自己冒失,卻來怪我?!?

雪畦聽了“帖子”二字,忽然想起一事,把慶云拉過一邊,悄悄問道:“你昨天送帖子的是甚么人?”

慶云道:“也是行里的一茶房?!?

雪畦道:“奇怪得很,他叫我今天逼帖呢。我想逼債討債、逼剝衣裳是有的,這帖子怎生逼法?可是一定要逼的?求你教了我?!?

慶云也愕然道:“這個卻未考究過,我也不懂。那個茶房是揚州人,從前跟過官的,或者官場有這規(guī)矩也說不定,我們是沒有的?!?

雪畦方才放心。

說話之間,陸續(xù)又來了四個客。一個覆姓端木,號叫子鏡人家,問他貴姓,他卻只說是姓木。一個姓言,號能君。一個便是慶云的老兄秀干。還有一個雪畦見了不由得心驚膽戰(zhàn)的,不是別人,正是在澳門閹豬的蔡以善。雪畦一見了便手足無措起來,只得佯作不相識。一一由慶云介紹了,彼此列坐談天,雪畦一一請教,才知道秀干已得了關(guān)上事情,言能君是合隆木號的東家,端木子鏡是巡防局的百長,蔡以善在近今洋行寫字樓辦事。堂倌問過客都齊了,便調(diào)開了椅子,擺了七個位,慶云親自敬酒。定席七個人團團坐定,慶云便問叫局不叫,座中也有要叫的,也有不要叫的,慶云道:“要叫,大家都叫,要不叫,大家都不叫才好。有個叫,有個不叫,總不大妥當(dāng)?!?

雪畦便問:“上海叫局是甚么價錢?”

慶云道:“我們要叫,就叫,長三是三塊洋錢一個局?!?

雪畦聽說,伸了一伸舌頭。

暗想:“我通共只有三千多元,只夠叫一千多局,這件事如何開得端?”

想罷了便道:“我人生路不熟,沒有認得的,我不叫罷?!?

慶云道:“如此大家不叫也罷?!?

于是讓一輪酒菜,堂倌送上魚翅來。秀干道:“近來新新樓的魚翅甚是考究,大家請一杯?!?

于是客人干了一杯。雪畦暗想:“魚翅這樣?xùn)|西向來只聽見過,卻未曾吃過,不知是甚么滋味?”

于是隨著眾人夾了一箸,往嘴里一送,誰知還是滾燙的,把嘴唇舌頭一齊燙了,連忙吐了出來。正是:急欲充腸果腹,惹來舌敝唇焦。

魏又園一席話,讀之令人痛哭。花雪畦赴席舉動,讀之令人狂笑。讀過一回,真是笑啼并作。

魏又園談陶慶云事至緊要關(guān)頭,忽然附耳低聲,此必是發(fā)財秘訣之最秘者。惜乎其附耳而談,遂致此訣獨不得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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