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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花雪畦領(lǐng)略狠心法 杭森娘演說發(fā)財人

發(fā)財秘訣 作者:吳趼人


卻說花雪畦被魚翅燙痛了唇舌,連忙吐了出來,引得眾人一笑。雪畦把魚翅吐在湯匙里,吹了一會,再放在嘴里,不及咀嚼,便咽了下去?;仡^一想,還不知是甚么味道。蔡以善問道:“這魚翅還好么?不知較廣東的怎樣?”

雪畦道:“好。好。這里的比廣東的好?!?

舒云旃訝道:“閣下初從廣東來,也說這句話,奇了?!?

蔡以善道:“在家鄉(xiāng)沒有吃著好的,自然上海的好了?!?

雪畦聽說,臉上一紅,答話不出。

云旃對著慶云道:“貴本家俯臣近來忙的怎樣?許久沒有看見了?!?

慶云道:“俯臣家兄近來不在上海,到漢口去了?!?

云旃訝道:“他在這里兼了五家洋行買辦,如何走得開?”

慶云道:“這也是沒法的事。不過為的是兩個錢罷咧?!?

以善道:“兼了五家買辦,還怕沒有錢?還忙到漢口做甚么?”

慶云道:“為辦茶去的。前兩年靄蘭在漢口跌倒了,前年俯臣幫了他一把忙,重新又爬起來。俯臣先是為看靄蘭去的,看了兩次,把做茶的門徑看熟了,所以自己又辦起來?!?

云旃道:“靄蘭這個名字很熟的,是那一位,我一時竟忘記了?!?

慶云道:“你怎么就忘了?今年正月還同席的,就是俯臣的妻舅。”

云旃恍然道:“是呀。我怎么就忘了?那天俯臣請客,就是和他訂寬限還錢的合同,此刻怎樣了?”

慶云道:“今年好了。聽說一個茶市要賺到十萬呢?!?

云旃吐出舌頭道:“這還了得?比我們搬弄地皮的好得多了。到底外國人的錢好賺?!?

慶云道:“做了漢口茶棧,要靠賺外國人的錢,可就難了??v然發(fā)財也有限得很?!?

雪畦聽到這里,不覺愕然道:“聽說辦洋裝茶,是專做外國人生意的,請教不賺外國人的錢,還賺誰的錢呢?”

慶云道:“賺外國人的錢是有數(shù)的,全靠賺山客的錢?!?

雪畦道:“甚么叫做山客?”

慶云道:“山客是從山里販茶出來的?!?

到了漢口,??坎钘4N脫,要賺他們的錢,全靠權(quán)術(shù)。他初到的時候,要和他說得今年茶市怎樣好、怎樣好,外洋如何缺貨、洋行里如何肯出價,說得他心動了,把貨捺住不肯就放手;一面還要向洋行里說謊話,說今年內(nèi)地的茶收成怎樣好,山客怎樣多,洋行自然要看定市面再還價了。

把他耽擱下來,耽擱到他盤纏完了,內(nèi)地有信催他回去了,這邊市面價錢卻死命不肯加起來,鬧得他沒了法子,那時候卻出賤價和他買下來,自然是我的世界了。

雪畦道:“這樣一辦,那山客吃虧大了?!?

慶云道:“豈但吃虧,自從靄蘭這樣一辦,那山客投江的、上吊的、吃鴉片的,也不知多少。那個管他!須知世界上不狠心的人一輩子也不能發(fā)財。就以俯臣家兄而論,他兼了五家買辦,難道都是東家仰慕他,請他做的么?都是他自己設(shè)法鉆路子弄來的,至于鉆路子的時候,就不能問前任的買辦是親戚是朋友了,也不能問我謀奪了他的席位,他要如何落魄、如何潦倒了的。必要有了這等的手段,方才可以望發(fā)財。不然,俛臣家兄到上海來不滿十年,就弄了五六十萬么?!?

雪畦聽了,默默領(lǐng)會,暗想:“他們的手段比我拐賣豬仔還要利害,從此倒要留心學(xué)著他們呢?!?

正在想得出神,忽見臺口洋行的出店拿了一封信來,給慶云。慶云接過,拆開一看,說了一聲“噯呀”眾人忙問:“甚么事?”

慶云道:“我們行里的正買辦死了?!?

蔡以善拍手道:“妙啊。恭喜慶云兄,這個正買辦是做定的了。我們各賀一杯?!?

云旃道:“這是該賀的?!?

于是合席干了一杯。從此轟飲起來。盡醉方散,慶云要到那里正買辦家里,做一回假惺惺,別過眾人而去。

云旃約了子鏡、能君、雪畦三個去逛。雪畦初到上海,樂得跟著眾人去開開眼界。云旃領(lǐng)著眾人,走到大馬路,一條胡同里面。在一家后門敲了兩下,便有一個十四五歲的童子開門,見了云旃便道:“干爹來了。媽正在這里想你呢?!?

云旃點點頭,領(lǐng)眾人登樓,雪畦留心看時,只見上盡樓梯便轉(zhuǎn)入一間客座,那客座靠墻邊擺了一張寧式彌陀榻,榻上放著一副雅片煙具。當(dāng)中放著一張舉木八仙桌,兩旁一式的是寧式單靠椅,茶幾當(dāng)中窗下放著一張三抽桌子,轉(zhuǎn)入房里,靠里面一張寧式大床。床前一張梳妝桌子,桌子上面供著一座西洋自鳴鐘,兩旁分列一對玻璃罩,臺花靠床一面放著一檢妝,當(dāng)中一張八仙桌子,旁邊兩口寧式衣柜。正對房門口處,擺著一張茶桌,墻上掛了一面西洋著衣大鏡。廂房外面又是一張彌陀榻,榻上一般放著煙具。

一個婦人迎了出來,便叫:“阿舒你為甚么這兩天不來?”

云旃道:“這兩天忙得很,沒有工夫來?!?

那婦人一面讓眾人坐下,便有個大丫頭送上茶來。又拿過一枝水煙袋裝煙,那煙袋偏偏遞到雪畦嘴邊。雪畦倒吃了一驚,不知吃的好,是不吃的好,又想用手來接,又怕鬧了外行。望望云旃,只見他和那婦人交頭接耳的,絮絮叨叨說個不休,也不知他說些甚么東西。沒奈何,只得伸手接了煙袋,那丫頭轉(zhuǎn)身過去,又遞了一枝給能君,方才去點著煙燈。只見方才那小孩子走了進(jìn)來,子鏡便道:“阿寶,你的外國書讀得怎樣了?可能說兩句話?”

阿寶道:“可以說兩句,只是不多?!?

子鏡道:“你干爹只是叫你讀書,不知靠讀書學(xué)話是最慢的。你看我一個外國字都不識,然而一年到頭辦公事,何嘗對付不過來?”

云旃道:“到底讀兩句書有點根底?!?

那婦人道:“你做了干爹,只知道出兩塊洋錢一個月,教他讀書,總不肯薦他生意?!?

阿寶此時舀一碗茶喝了,提了茶壺對那婦人道:“媽,沒了茶了。給我一個錢,泡茶去?!?

那婦人掏了一文錢出來,阿寶接了錢去了。

能君對那婦人道:“森娘,你近來生意可好?”

森娘搖頭道:“阿舒不來照應(yīng),有甚么生意?”

子鏡道:“不要說了,我們恰好四個人做他一局罷?!?

森娘道:“可是打麻雀?”

云旃指著雪畦道:“這位朋友新從廣東來,怕不懂打麻雀,還是打天九罷?!?

森娘道:“我為了你備了一副天九牌,你許久不來,沒有用著,只怕霉了?!?

能君道:“霉了,就揩一揩,有甚要緊?”

說話時,阿寶泡茶回來了。森娘叫丫頭去收拾天九牌,調(diào)桌椅,云旃一面考了阿寶幾句外國話,搖頭道:“寧波人口音總是不對的?!?

一面說話,收拾已畢,四人便相對入局。森娘坐在云旃背后觀看,阿寶又每人遞了一碗茶。能君道:“好會巴結(jié)的孩子。我明天薦你的生意,只是你的姓冷得很,我總記不得,你再告訴我。”

阿寶道:“我姓杭,是杭州的杭,怎么記不得?”

雪畦道:“這個姓確是冷得很,我從來也沒有聽見過?!?

阿寶道:“老爺,你貴姓呢?”

雪畦道:“我姓花?!?

阿寶道:“咦!巧得很,我娘也姓花。”

森娘道:“那么阿寶,你就叫聲娘舅罷?!?

阿寶當(dāng)真叫起娘舅來。

雪畦此時已稍為活動點了,便問森娘幾歲?森娘道:“二十四歲了?!?

能君問阿寶幾歲?阿寶道:“十四歲?!?

能君道:“森娘好開懷得早,十一歲上就生小孩子了?!?

森娘漲紅了臉道:“十一歲不許生孩子的么?”

云旃打岔道:“你兩個又不要對親家,只管查考這年歲做甚么?”

森娘道:“做人總要老實點,若是一味尖刻,是要短命的?!?

子鏡道:“若要老實,我的事業(yè)就不能做了?!?

森娘道:“總要老實點的好,你不知道乾昌老班是靠老實發(fā)財?shù)拿???

雪畦聽了,暗暗詫異,道:“不信天下有靠老實發(fā)財?shù)娜??!?

想罷便問道:“那一個乾昌老班怎樣靠老實發(fā)財?倒要請教請教?!?

森娘道:“這乾昌老班也是我們浙江人,從小苦得很,幾乎飯也沒得吃了。幸得一個錢莊上的先生照應(yīng)他,借給他二千銅錢,叫他做小生意。做做倒也順手,慢慢積了二三十千錢?!?

雪畦笑道:“這就叫發(fā)財了?!?

森娘道:“早呢。他也會做生意?!?

終日提了個籃子,總揀人家走不到的地方,他才去。上海各處都被他跑遍了,后來他忽然又想到做船上的生意。雇了一只小船,帶了些洋肥皂、小手巾、呂宋煙之類,搖到吳淞口,跑到外國兵船上,或公司船上去賣。他走得多了,那船上的外國人也認(rèn)得他了。有時外國人手邊錢銀不便,叫他記帳到下次去收。

久而久之,這記帳也成了老例了。有一只公司船的外國人不知怎樣欠了他十多塊洋錢,一回他去討帳,恰好那公司船已經(jīng)起錨,要開行了。那外國人匆匆給了他一卷小洋錢,叫他趕緊走,不然要把他載到外國去了。那小洋錢叫他回去點一點,多少下回再算罷。他便匆匆下了小船回來,打開那小洋錢,要點數(shù),誰知不是小洋錢竟,是一包金四開。

外洋金錢,上海方言謂之金四開他吃了一驚,雪畦聽到這里,暗想道:“果然發(fā)了財?!?

也只聽森娘又道:“若是別人,豈不是就此發(fā)財了?誰知他卻不想發(fā)這個財,把那金四開收藏起來,動也不敢動。直等到下回那公司船來了,他拿了那包金四開,原去還了那外國人。那外國人歡喜的了不得,說他老實,問他有店沒有。他回說沒有,外國人叫他趕緊開一家店鋪,答應(yīng)薦生意給他。他就自己湊點,和人家借點,開了這家乾昌。那外國人果然到處薦他的生意,又把他送還金錢的事上在外國新聞紙上。所以外國人都相信他,說他老實,凡買東西都到他店里去。他店里沒有的東西也叫他代辦,所以他生意好的了不得。去年初,開店的時候,不過一間門面的小店,今年已經(jīng)撐到三間門面了。他從此以后,怕不全是發(fā)財了日子么?!?

正是:忠言能行蠻貊,圣人本有遺言。

斯世得見斯人,真如碩果僅存。

聞諸某暴發(fā)家之言曰:“發(fā)財是極容易之事,世人自愚而不覺耳?!?

問何謂容易?則曰:“只須心狠、眼明、手快?!?

耳眼明手快,關(guān)夫才智,或尚可學(xué)而致之。至于心狠,則關(guān)夫道德,此吾輩之所以終窮也乎。嘗謂天道之說,不過為失意者無聊之談。助世上惟有人事,無所謂天道也。然亦有不盡然者一部發(fā)財秘訣,所敘諸人,吾皆知之。默察其后嗣,則后謂天道者,若隱然得而見之,是亦一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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