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國俗文學史 作者:鄭振鐸


但“變文”的作者們是怎樣地將韻文部分和散文部分組合起來呢?這是有種種不同的方式的。但大別之不外兩類。第一類是將散文部分僅作為講述之用,而以韻文部分重復地來歌唱散文部分之所述的。這樣重疊的敘述,其作用,恐怕是作者們怕韻文歌唱起來,聽眾不容易了解,故先用散文將事實來敘述一遍,其重要還在歌唱的韻文部分。像《維摩詰經變文》“持世菩薩”卷:

(白)當日持世菩薩告言帝釋曰,“天宮壽福有期,莫將富貴奢花,便作長時久遠。起坐有自然音樂,順意笙歌。所以多異種香花,隨心自在。天男天女,捧擁無休;寶樹寶林,巡游未歇。隨心到處,便是樓臺;逐意行時,自成寶香?;ㄩ_便為白日,花合即是黃昏。思衣即羅綺千重,要飯即珍羞百味。如斯富貴,實即奢花。皆為未久之因緣,盡是不堅之福力。帝釋、帝釋、要知、要知。休于五欲留心,莫向天宮恣意。雖即壽年長遠,還無究竟之多;雖然富貴驕奢,豈有堅牢之處。壽夭力盡,終歸地獄三途;福德才無,卻入輪回之路。如火然盛,木盡而變作塵埃;似箭射空,勢盡而終歸墮地。未逃生死,不出無常。速指內外之珍財,證取無為之妙果。懃于仙法,悟取真如。少戀榮華,了知是患。深勞帝釋,將謝道從。與君略出,甚深悟取,超于生死。

(古吟上下)天宮未免得無常,福德才徽卻墮落。

富貴驕奢終不久,笙歌恣意未為堅。

任夸玉女貌嬋娟,任逞月娥多艷態(tài),

任你奢花多自在,終歸不免卻無常;

任夸錦繡幾千里,任你珍羞餐百味,

任是所須皆總菿,終歸難免卻無常;

任教福德相嚴身,任你眷屬長圍繞,

任你隨情多快樂,終歸難免卻無常;

任教清樂奏弦歌,任使樓臺隨處有,

任遺嬪妃隨后擁,終歸難免也無常;

任伊美貌最希奇,任使天宮多富貴,

任有花開香滿路,終歸難免卻無常。

莫于上界恣身心,莫向天中五欲深?

莫把驕奢為究竟,莫耽富貴不修行!

還知彼處有傾摧,如箭射空隨志地。

多命財中能之了,修行他不出無常。

索將勞帝釋下天來,深謝弦歌鼓樂排。

玉女盡皆覺悟取,嬋娟各要出塵埃。

天宮富貴何時了?地獄煎熬幾萬回。

身命財中能悟解,使能久遠出三災。

須記取,傾心懷,上界天宮卻請回。

五欲業(yè)山隨日滅,耽迷障岳逐時摧。

身終使得堅牢藏,心上還除染患胎。

帝釋敢?guī)熜终f法力,著何酬答唱將來:

那韻文部分還不是散文部分的放大的重述么?

但比較的更合理(?)的“變文”的結構,乃是第二類的以散文部分作為“引起”,而以韻文部分來詳細敘狀。在這里,散文、韻文便成了互相的被運用,互相的幫助著,而沒有重床疊屋之嫌了。這種式樣,像《大目乾連冥間救母變文》:

“和尚卻歸,為傳消息,交令造福,以救亡人。除佛一人,無由救得。愿和尚捕提涅槃,尋常不沒,運載一切眾生智惠,鈕勤磨不煩惱林而誅威行,普心于世界,而諸佛之大愿,倘若出離泥犁,是和尚慈親普降。”目連問以,更往前行。時向中間,即至坐所,問阿娘消息處:

五道將軍性令惡,金甲明晶,劍光交錯,

左右百萬余人,總是接長手腳。

叫譀似雷驚振動,怒目得電光耀鶴,

或有劈腹開心,或有面皮生剝。

目連雖是圣人,煞得魂驚膽落。

,傳說中的東岳大帝的屬神,掌管世人生死。最遲在明代,成為閻羅王的一大幫手。

目連啼哭念慈親,神通急速若風云。

若聞冥途刑要處,無過此個大將軍。

左右攢槍當大道,東西立杖萬余人。

縱然舉目西南望,正見俄俄五道神。

守此路來經幾劫,千軍萬眾定刑名。

從頭自各尋緣業(yè),貧道慈母傍行檀。

魂魄飄流冥路間,若問三涂何處苦,咸言五道鬼門關。

畜生惡道人遍繞,好道天堂朝暮間。

一切罪人于此過,伏愿將軍為檢看。

將軍合掌啟阇梨,不須啼哭損容儀,

尋常此路恒沙眾,卒問青提知是誰。

太山都要多名部,察會天曹并地府。

文牒知司各有名,符吊下來過此處。

今朝弟子是名官,暫與阇梨檢尋看。

百中果報逢名字,放覓縱由亦不難。

將軍問左右曰:“見一青提夫人以否?”左邊有一都官啟言:“將三年已前,有一青提夫人,被阿鼻地獄牒上索將,見在阿鼻地獄受苦?!蹦窟B聞語,啟言將軍。報言:“和尚,一切罪人,皆從王邊斷決,然始下來。”

伍子胥像

像《伍子胥變文》,其韻文部分和散文部分更是互相聯(lián)鎖著,分析不開,無接痕可尋,無裂縫可得了。

女子答曰:“兒聞古人之語,蓋不虛言,情去意難實留,斷弦由可續(xù)。君之行李,足亦可知。見君盼后看前面帶愁容,而步涉江山,迢遰冒染風塵。今乃不棄卑微,敢欲邀君一食?!眱杭冶咀∧详柨h,二八容光如皎練。泊沙潭下照紅妝,水上荷花不如面??托杏赏7褐?,薄暮皈巢畏日晚。倘若不棄是卑微,愿君努力當餐飯。子胥即欲前行,再三苦被留連。人情實亦難通,水畔存身即坐。吃飯三口,便即停餐。愧賀女人,即欲進發(fā)。更蒙女子勸諫,盡足食之。慚愧彌深,乃論心事。子胥答曰:“下官身是伍子胥,避楚逝游入南吳。慮恐平王相捕逐,為此星夜涉窮途。蒙賜一餐甚充飽,未審將何得相報?身輕體健目精明,即欲取別登長路。仆是棄背帝卿賓,今被平王見尋討。恩澤不用語人知,幸愿娘子知懷抱。”子胥語已向前行,女子號咷發(fā)聲哭。哀客恂恂實可念,以死匍匐乃貪生。食我一餐由未足,婦人不愜丈夫情。君雖貴重相辭謝,兒意慚君亦不輕。語已含啼而拭淚,君子容儀頓憔悴。倘若在后被追收,必道女子相帶累。世不若與丈夫言,與母同居住鄰里。嬌愛容光在目前,烈女忠貞良虛棄。喚言仵相勿懷疑,遂即抱石投河死。子胥回頭聊長望,念念女子懷惆悵。遙見抱石透河亡。不覺失聲稱冤枉。無端潁水滅人蹤,落淚悲嗟倍凄愴。倘若在后得高遷,唯贈百金相殯葬。

其他關于“變文”的結構,尚有可注意的幾端。

“變文”原來是演經的。他們講唱佛經的故事,其根據(jù)自在佛經里。大約為了“征信”或其他理由,講唱“變文”者,在初期的時候,必定是先引“經文”,然后才隨加敷演的。像《維摩詰經變文》,每段之首,必引“經”文一小段,然后盡情地加以演說與夸飾,將之化成光彩絢爛的錦繡文字。還有《阿彌陀經變文》,也是如此的。不過其結構更為幼稚。(或許是最初期之作吧。)其散文部分,便是“經文”,其下即直接著歌唱的韻文。

〔前缺〕復次,舍利弗,彼國有種種奇妙雜色之鳥。此鳥韻□分五,一總標羽唉,二別顯會名,三轉和雅音,四詮論妙法,五聞聲動念。

西方佛凈土,從來九異禽。偏翻呈瑞氣,寥亮演清音。

每見祛塵網,時聞益道心。彌陀親所化,方悟愿緣深。

青黃赤白數(shù)多般,端政珍奇顏色別。不是鳥身受業(yè)報,并是彌陀化出來。

但大多數(shù)的“變文”,像《大目乾連冥間救母變文》,像《八相變文》,像《降魔變文》等,都是不引用經文的。她們直截了當?shù)刂v唱故事,并不說明那故事的出處,更不注意到原來的經文是如何的說法。至于一般的不說唱佛經的故事的變文,自然更無須乎要“引經據(jù)典”的了。

一部分“變文”,講唱佛教故事的,往往于說唱之間,夾雜入“宣揚佛號”的“合唱”。這個習慣,現(xiàn)在唱寶卷的人們還保持著沒有失去。

在應該“宣揚佛號”的地方,作者便注明“佛子”二字。像《八相變文》:記得過去也有人曾解釋“佛子”二字為“看官們”之意,說是對聽眾說的話,其實是錯的。在有的地方,“變文”的作者便直捷地寫出“佛號”來。這難道也是對聽眾的稱呼么?

雖是泥人,一步一倒,直至大王馬前,禮拜乞罪。(佛子)

此外,尚有“吟”、“斷”、“平”這一類的特用辭語(像《維摩詰經變文》用的這一類的辭語便最多),大約也不外乎是“詩曰”、“偈曰”之意;故其間用處相同而用辭不同的地方很多。即作者們自己似也是混用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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