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國俗文學史 作者:鄭振鐸


無名氏的五言古詩,像《古詩十九首》等,作非一人,也非出于一時;必定是經(jīng)過了許多人的修改、潤飾,而最后到了漢末方才寫定的。說道:“古詩眇邈,人世難詳。推其文體,固炎漢之制,非衰周之倡也?!彼值溃骸捌渫狻フ呷找允琛氖迨?,雖多哀怨,頗為總雜。舊疑是建安中,曹、王所制?!贝蠹s有許多古詩,到了曹、王時候方才有了最后的定本吧。

(466-518),南朝梁詩論家、文學家。字仲偉,潁川長社(今河南長葛)人。齊永明中為國子生。入梁后先后任衡陽王及晉安王記室,故后世稱之為“鐘記室”。著作有《詩品》三卷,是我國古代第一部詩歌批評專著。

這些古詩,對于后代的影響頗大;自建安以后,受其影響的詩人們極多。同時,且?guī)е軡夂竦拿窀璧谋旧刮覀兛梢悦靼诐h代的民歌究竟是如何樣子的——其實和《子夜》、《讀曲》乃至《掛枝兒》、《馬頭調(diào)》都同樣的以“哀怨”為主的。

《古詩十九首》書影

《古詩十九首》以情詩為主,大抵這些情詩都是思婦懷人之作,其內(nèi)容和辭語有些是不甚相遠的;這乃是民歌的特質(zhì)之一;她是決不遲疑地襲用著他人之辭語的。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返。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fù)道,努力加餐飯!

這是南北兩地相隔而不能相見的情形。還是不用去思念著,而“努力加餐飯”吧。

第八首的《冉冉孤生竹》也是思女望男不至的哀怨之音。“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和《行行重行行》的“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是同樣的意義。

冉冉孤生竹,結(jié)根泰山阿。與君為新婦,兔絲附女蘿;

兔絲生有時,夫婦會有宜。千里遠結(jié)婚,悠悠隔山陂。

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傷彼蕙蘭花,含英揚光輝;

過時而不采,將隨秋草萎。君亮執(zhí)高節(jié),賤妾亦何為!

《古詩三首》中的《橘柚垂華實》一首,也有同樣的“過時不采”之感:

橘柚垂華實,乃在深山側(cè)。聞君好我甘,竊獨自雕飾。

委身玉盤中,歷年冀見食。芳菲不相投,青黃忽改色。

人儻欲我知,因君為羽翼。

《十九首》里第二首的《青青河畔草》,乃是春日懷人之作,較之唐人詩的:“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尤為深刻:

宋·陳淳書《古詩十九首》

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

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

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

第十九首《明月何皎皎》寫得更為溫柔敦厚:

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

客行雖云樂,不如早旋歸。出戶獨彷徨,愁思當告誰?

引領(lǐng)還入房,淚下沾裳衣!

第十六首《凜凜歲云暮》和第十七首《孟冬寒氣至》也都是懷人之曲;當冬寒歲暮的時候,游子離家不歸,思婦獨宿在室中,長夜漫漫,其情緒是更為凄楚的:

凜凜歲云暮,螻蛄夕鳴悲。涼風率已厲,游子寒無衣。

錦衾遺洛浦,同袍與我違。獨宿累長夜,夢想見容輝。

良人惟古歡,枉駕惠前綏。愿得長巧笑,攜手同車歸。

既來不須臾,又不處重闈。亮無晨風翼,焉能凌風飛?

盼睞以適意。引領(lǐng)遙相晞,徙倚懷感傷,垂涕沾雙扉。

孟冬寒氣至,北風何慘栗?愁多知夜長,仰觀眾星列。

三五明月滿,四五蟾兔缺;客從遠方來,遺我一書札。

上言長相思,下言久離別。置書懷袖中,三歲字不滅。

一心抱區(qū)區(qū),懼君不識察。

第七首的《明月皎夜光》和《孟冬寒氣至》和《明月何皎皎》二首的情緒和辭語都有相同處:

明月皎夜光,促織鳴東壁,玉衡指孟冬,眾星何歷歷?

白露沾野草,時節(jié)忽復(fù)易,秋蟬鳴樹間,玄鳥逝安適?

昔我同門友,高舉振六翮。不念攜手好,棄我如遺跡!

南箕此有斗,牽牛不負軛,良無磐石固,虛名復(fù)何益。

第十首《迢迢牽牛星》寫得最為清麗可喜: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

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fù)幾許。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蘇武

相傳為蘇武詩的《燭燭晨明月》一首,其情緒也是同樣的:

燭燭晨明月,馥馥秋蘭芳。芬馨良夜發(fā),隨風聞我堂;

征夫懷遠路,游子戀故鄉(xiāng)。寒冬十二月,晨起踐嚴霜。

俯觀江漢流,仰視浮云翔。良友遠別離,各在天一方;

山海隔中州,相去悠且長,嘉會難再遇,歡樂殊未央,愿君崇令德,隨時愛景光!

《十九首》里第五首的《西北有高樓》和第十二首的《東城高且長》,都是以弦歌之聲來烘托出思婦之情懷的?!翱犊杏喟А焙汀耙繇懸缓伪笔潜е芟嗤陌г怪械摹!八臅r更變化”一語,寫所思不僅在一時一節(jié),而是無時不在想念著的:

西北有高樓,上與浮云齊,交疏結(jié)綺窗,阿閣三重階;

上有弦歌聲,聲響一何悲?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

清商隨風發(fā),中曲正徘徊,一彈再三嘆,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愿為雙黃鵠,奮翅起高飛。

東城高且長,逶迤自相屬;回風動地起,秋草萋以綠。

四時更變化,歲暮一何速?晨風懷苦心,蟋蟀傷局促。

蕩滌放情志,何為自結(jié)束?燕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

被服羅裳衣,當戶理清曲。音響一何悲,弦急知柱促。

馳情整巾帶,沉吟聊躑躅。思為雙飛燕,銜泥巢君屋。

被稱為蘇武詩的《黃鵠一遠別》一首,也是以“弦歌”來寫懷的:

黃鵠一遠別,千里顧徘徊。胡馬失其群,思心常依依;

何況雙飛龍,羽翼臨當乖。幸有弦歌曲,可以喻中懷。

請為游子吟;泠泠一何悲,絲竹厲清聲,慷慨有余哀。

長歌正激烈,中心愴以摧。欲展清商曲,念子不能歸!

俯仰內(nèi)傷心,淚下不可揮。愿為雙黃鵠,送子俱遠飛。

這一首和《西北有高樓》似是一詩的轉(zhuǎn)變;其間辭語的相同處很可使我們注意。

《十九首》里第六首《涉江采芙蓉》和第九首《庭中有奇樹》,其語意是很相同的。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

還顧望舊鄉(xiāng),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庭中有奇樹,綠葉發(fā)華滋。攀條折其榮,將以遺所思。

馨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之。此物何足貴,但感別經(jīng)時。

所謂,正是這一類的詩篇。采了芳草,摘了芙蓉,將以送給什么人呢?所思是在那遼遠的地方,如何可以“致之”呢?《古詩三首》里的《新樹蘭蕙葩》,似也是這二詩的異本:

新樹蘭蕙葩,雜用杜蘅草。終朝采其華,日暮不盈抱。

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馨香易銷歇,繁華會枯槁;

悵望何所言,臨風送懷抱。

,我國古代文學中的一種比興寄托手法,借助香草美人來寄托愛國思想、身世之感。屈原《離騷》首開香草美人之思,其后,詩人以綺靡、委婉的筆觸寄托家國之思,便成為一個傳統(tǒng)。

《十九首》里第十八首的《客從遠方來》卻彈出一個異調(diào)了;這是歡愉之音;從情人的遺贈而更堅固其愛情的:“以膠投漆中,誰能別離此!”

客從遠方來,遺我一端綺。相去萬余里,故人心尚爾!文彩雙鴛鴦,裁為合歡被,著以長相思,緣以結(jié)不解。以膠投漆中,誰能別離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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