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五言詩在什么時候代替楚歌而起的呢？起于枚乘或李陵、蘇武之說是不可靠的。最早的五言詩都是童謠民歌一類的東西?！稘h書·五行志》載漢武帝時童謠云：

邪徑敗良田，讒口亂善人。桂樹華不實(shí)，黃雀巢其顛。

昔為人所羨，今為人所憐。

又《漢書》載承始、元延間（漢成帝時）長安人歌尹賞云：

安所求子死？桓東少年場。

生時諒不謹(jǐn)，枯骨后何葬？

可靠的五言詩沒有更早于漢成帝（公元前32至前7年）時候的。

后漢的時代，五言詩的主體還是民歌民謠。《后漢書》載時，樊曄為天水太守，政嚴(yán)猛。人有犯其禁者，率不生出獄。涼州為之歌道：

游子?？嘭?，力子天所富。寧見乳虎穴，不入冀府寺。

大笑期必死，忿怒或見置。嗟我樊府君，安可再遭值！

（前6-57），即東漢開國皇帝劉秀。字文叔，南陽郡蔡陽縣（今湖北刺陽南）人。謚號“光武”。好儒任文，以重治國，促進(jìn)了經(jīng)濟(jì)的發(fā)展，形成漢王朝的中興局面。

《后漢書》又載童謠歌云：

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廣眉，四方且半額。

城中好大袖，四方全匹帛。

這些都可見出是民歌、民謠的本來面目。五言詩在這個時候，似還未為學(xué)士大夫們所注意。

但班固卻很早的便注意到她。固在《漢書》里已引五言，當(dāng)然會受到影響。

三王德彌薄，惟后用肉刑。太倉令有罪，就逮長安城。

自恨身無子，困急獨(dú)煢煢。小女痛父言，死者不可生。

上書詣闕下，思古歌雞鳴。憂心摧折裂，晨風(fēng)揚(yáng)激聲。

圣漢孝文帝，惻然感至情。百男何憒憒，不如一緹縈！

這是詠歌漢文帝時少女上書救父的事的。雖是“詠史”，卻已開了以五言詩體來寫“敘事詩”的大路了。

（生卒不詳），即淳于緹縈，西漢臨淄（今山東淄博）人。漢代著名醫(yī)學(xué)家淳于意（倉公）女。漢文帝時，其父為齊太倉令，因被人所告下獄。緹縈上書請做官婢，以救其父。

張衡也有《同聲歌》：“邂逅承際會，得充君后房。情好所交接，恐傈若探湯”，頗富于民歌的趣味。

漢末，五言詩始大行于世，但還未盡脫民歌的作風(fēng)，有許多還是帶著很濃厚的口語的成分。

“青青河邊草”的一首《飲馬長城窟行》，相傳為作，惟《文選》以此首為無名氏作。但“青青河邊草”如非邕作，他實(shí)際上也曾作著五言詩的，像《翠鳥》：“庭陬有若榴，綠葉含丹榮。翠鳥時來集，振翼修形容。”托物見志，也有民歌的余意。

（132-192），東漢辭賦家、散文家、書法家。字伯喈，陳留圍（今河南杞縣）人。博學(xué)多識，擅長辭章，精通音律。辭賦以《述行賦》最為知名。

的《見志詩》二首詩，也明白如話：

大道修且長，窘路狹且促。修翼無卑棲，遠(yuǎn)趾不步局。

舒吾凌霄羽，奮此千里足。超邁絕塵驅(qū)，倏忽誰能逐？

賢愚豈常類，稟性在清濁。富貴有人籍，貧賤無天錄。

通塞茍由己，志士不相卜。陳平教里社，韓信釣河曲。

終居天下宰，食此萬鐘祿。德音流千載，功名重山岳。

靈芝生河洲，動搖因洪波。蘭榮一何晚，嚴(yán)霜瘁其柯。

哀哉二方草，不植泰山阿！文質(zhì)道所貴，遭時用有嘉。

絳灌臨衡宰，謂誼崇浮華。賢才抑不用，遠(yuǎn)投荊南沙。

抱玉乘龍?bào)K，不逢樂與和。安得孔仲尼，為世陳四科。

（150-177），東漢詩人，字文勝，范陽（今河北定興）人。曾為郡吏。有文才，通音律，善于說理。鐘嶸《詩品》把他和班固、趙壹并列。

的《疾邪詩》二首，最近于口語；他恃才倨傲，為鄉(xiāng)黨所擯。后屢抵罪，幾至死，友人救得免?！吧嵦m蕙，指斥囊錢”（《詩品》語），這是他處困境的呼號：

河清不可俟，人命不可延，順風(fēng)激靡草，富貴者稱賢。

文籍雖滿腹，不如一囊錢！伊優(yōu)北堂上，骯臟倚門邊。

勢家多所宜，欬唾自成珠，被褐懷金玉，蘭蕙化為芻。

賢者雖獨(dú)悟，所困在群愚。且各守爾分，勿復(fù)空馳驅(qū)！

哀哉復(fù)哀哉，此是命矣夫！

（生卒不詳），東漢辭賦家。字元叔，漢陽西縣（今甘肅天水）人。代表作《刺世疾邪賦》，揭露社會現(xiàn)實(shí)，議論透辟。《后漢書》本傳載其有賦、文等作品16篇，原有集，已佚。

在漢末，清名令望，著于天下，曹操最忌他。后來，竟令路粹誣奏他，下獄棄市。二子也俱死。他遭著這樣不可言說的冤苦，在獄中，寫有《雜詩》一篇：

遠(yuǎn)送新行客，歲暮乃來歸。入門望愛子，妻妾向人悲；

聞子不可見，日已潛光輝。孤墳在西北，常念君來遲。

褰裳上墟丘，但見蒿與薇。白骨歸黃泉，肌體乘塵飛；

生時不識父，死后知我誰？孤魂游窮暮，飄搖安所依！

人生圖孠息，爾死我念追。俯仰內(nèi)傷心，不覺淚沾衣。

人生自有命，但恨生日希。

這是披肝瀝膽的哀音，和具有同樣的情懷的。又臨終時，有詩一首，那是更近于口語的；他原是頗敏感的人，對于俗諺方言，故能脫口即出：

（生卒不詳），漢高帝庶子。高帝十一年（前196）立為淮陽王，孝惠元年（前194）徙為趙王。王后為呂氏女，因不愛其妻而移情他姬，遭讒被幽禁致死?！稘h書·藝文志》有其賦一篇，今不傳，惟作歌尚存于《漢書·高五王傳》中。

言多令事敗，器漏苦不密。河潰蟻孔端，山壞由猿穴。

涓涓江漢流，天窗通冥室。讒邪害公正，浮云翳白日，

靡辭無忠誠，華繁竟不實(shí)。人有兩三心，安能合為一。

三人成市虎，浸漬解膠漆。生存多所慮，長寢萬事畢。

為郡上計(jì)，其妻徐淑寢疾還家，不獲面別，乃作詩三首贈她，這三首詩顯然也是受有當(dāng)時流行的民歌的影響的：

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憂艱常早至，歡會?？嗤怼?

念當(dāng)奉時役，去爾日遙遠(yuǎn)。遣車迎子還，空往復(fù)空返。

省書情凄愴，臨食不能飯。獨(dú)坐空房中，誰與相勸勉？

長夜不能眠，伏枕獨(dú)展轉(zhuǎn)。憂來如循環(huán)，匪席不可卷。

（生卒不詳），東漢詩人。字士會，隴西（今屬甘肅）人?；傅蹠r，為郡吏（上計(jì)），遷任黃門郎。與其妻徐淑恩愛，均能詩文。

皇靈無私親，為善荷天祿。傷我與爾身，少小罹煢獨(dú)。

既得結(jié)大義，歡樂苦不足。念當(dāng)遠(yuǎn)別離，思念敘款曲。

河廣無舟梁，道近隔丘陸。臨路懷惆悵，中駕正躑躅。

浮云起高山，悲風(fēng)激深谷。良馬不回鞍，輕車不轉(zhuǎn)轂。

針?biāo)幙蓪疫M(jìn)，愁思難為數(shù)。貞士篤終始，恩義不可促。

肅肅仆夫征，鏘鏘揚(yáng)和鈴。清晨當(dāng)引邁，束帶待雞鳴。

顧看空房中，仿佛想姿形。一別懷萬恨，起坐為不寧。

何用敘我心，遺思致款誠。寶釵好耀首，明鏡可鑒形。

芳香去垢穢，素琴有清聲。詩人感木瓜，乃欲答瑤瓊。

愧彼贈我厚，慚此往物輕。雖知未足報(bào)，貴用敘我情。

建安諸子所寫樂府及五言詩都多少地受有民歌的影響。應(yīng)場的《斗雞詩》、《別詩》都很近于白話。應(yīng)璩的《百一詩》，就今所存者觀之，甚為淺顯通俗，極似民間流行的格言詩。已為王梵志、寒山、拾得們導(dǎo)其先路，像：

細(xì)微可不慎！堤潰有蟻穴。腠理早從事，安復(fù)勞針石？……

子弟可不慎！慎在選師友。師友必長德，中才可進(jìn)誘?！?

史稱其“雖頗諧，然多切時要”。

這種模擬民歌之作或受民歌影響的東西，至?xí)x初而未絕，我們且引的《嘲熱客》為結(jié)束。這雖不是漢詩，但可見五言詩在這時還未完全成為古典的。

（生卒不詳），字季明。魏黃初中封列侯，嘉平中為黃門侍郎，后為汝南太守。入晉后官職不明。

平生三伏時，道路無行車。閉門避暑臥，出入不相過。

今世褦襶子，觸熱到人家。主人聞客來，顰蹙奈此何！

謂當(dāng)起行去，安坐正咨嗟。所說無一急， 啥一何多？

疲倦向之久，甫問君極那。搖扇髀中疾，流汗正滂沱。

莫謂為小事，亦是一大瑕。傳戒諸高明，熱行宜見呵。

這是一首開玩笑的詩，不僅明白如話，且簡直引進(jìn)了許多方言俗語，像“ 啥一何多”、“甫問君極那”之類。這是俗文學(xué)史里極可珍貴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