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家的添注涂改的原稿可以見出寫作的苦心,指示學習寫作的途徑,是大家都知道的。不過這種原稿總是隨手散失,流傳的極少。流傳的往往只是關(guān)于這種原稿的故事,如歐陽修《畫錦堂記》開端“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xiāng)”,初稿沒有兩個“而”字;《醉翁亭記》開端“環(huán)滁皆山也”,初稿是二十多字,后來刪剩了五個字,等等。這些故事或逸話也有啟發(fā)的效用,但究竟是零星、片段的,不如成篇的原稿好。古人的原稿固然難得,近代人的也還是不容易。不過我們已有幾部名人手寫的日記,如《翁同和日記》、《越縵堂日記》、《湘綺樓日記》可以觀摩。關(guān)于白話詩的,我們也有一部《初期白話詩稿》;可是所存錄的只有寥寥的幾首。
友人浦江清先生前幾年給清華大學編選大學一年級國文選,找出歐陽修的兩篇《吉州學記》,其中一篇大概是初稿。將這兩篇比著看,是很有意思的。原稿既不可見,這種初稿也是很可寶貴的?,F(xiàn)在先抄定本,次抄初稿。定本見于《居士集》三十九卷(《四部叢刊》影元刊本,兩篇都據(jù)此本抄錄),《居士集》是歐陽修手定的。初稿見于外集十三卷后,有校語云,“與石本異”;《居士集》三十九卷末也有校語,說外集所收的一篇“疑是初稿先已傳布”。本文想探求歐陽修刪改的用意,作為一例,供中學教師和學生的參考。我并不鼓勵學生作古文,卻覺得學生欣賞古文的能力是應該培養(yǎng)的。
《吉州學記》(定本)
(一)慶歷三年秋,天子開天章閣,召政事之臣八人,問治天下其要有幾,施于今者宜何先,使坐而書以對。八人者皆震恐失位,俯伏頓首言:“此非愚臣所能及;惟陛下所欲為,則天下幸甚!”于是詔書屢下,勸農(nóng)桑,責吏課,舉賢才。其明年三月,遂詔天下皆立學,置學官之員。然后海隅徼塞,四方萬里之外,莫不皆有學。嗚呼!盛矣。
(二)學校,王政之本也。古者政治之盛衰,視其學之興廢。《記》曰,“國有學,遂有序,黨有庠,家有塾?!贝巳鷺O盛之時大備之制也。宋興蓋八十有四年而天下之學始克大立,豈非盛美之事須其久而后至于大備歟?是以詔下之日,臣民喜幸,而奔走就事者以后為羞。
(三)其年十月,吉州之學成。州舊有夫子廟,在城之西北。今知州事李侯寬之至也,謀與州人遷而大之,以為學舍。事方上請而詔已下,學遂以成。李侯治吉,敏而有方。其作學也,吉之士率其私錢一百五十萬以助。用人之力積二萬二千工,而人不以為勞。其良材堅甓之用凡二十二萬三千五百,而人不以為多。學有堂筵齋講,有藏書之閣,有賓客之位,有游息之亭,嚴嚴翼翼,偉壯閎耀,而人不以為侈。既成而來學者常三百余人。
(四)予世家于吉而濫官于朝。進不能贊揚天子之盛美,退不得與諸生揖讓乎其中。然予聞教學之法,本于人性,磨揉遷革,使趨于善。其勉于人者勤,其入于人者漸。善教者以不倦之意須遲久之功,至于禮讓興行而風俗純美,然后為學之成。今州縣之吏,不得久其職而躬親于教化也,故李侯之績及于學之立,而不及待其成。惟后之人毋廢慢天子之詔而殆以中止,幸予他日因得歸榮故鄉(xiāng)而謁于學門,將見吉之士皆道德明秀而可為公卿;問于其俗,而婚喪飲食皆中禮節(jié);入于其里,而長幼相孝慈于其家;行于其郊,而少者扶其羸老,壯者代其負荷于道路。然后樂學之道成,而得時從先生耆老席于眾賓之后,聽鄉(xiāng)樂之歌,飲獻酬之酒,以詩頌天子太平之功,而周覽學舍,思詠李侯之遺愛,不亦美哉!故于其始成也,刻辭于石而立諸其廡以俟。
又(初稿)
(一)慶歷三年,天子開天章閣,召政事之臣八人,賜之坐,問治天下其要有幾,施于今者宜何先,使書于紙以對。八人者皆震恐失措,俯伏頓首言:“此事大,非愚臣所能及,惟陛下幸詔臣等!”于是退而具述為條列。明年正月,始詔州郡吏,以賞罰勸桑農(nóng)。三月,又詔天下皆立學。
(二)惟三代仁政之本,始于井田而成于學校?!队洝吩?,“國有學,遂有序,黨有庠,家有塾”,其極盛之時大備之制也。凡學,本于人性,磨揉遷革,使趨于善,至于風俗成而頌聲興。蓋其功法,施之各有次第;其教于人者勤,而入于人者漸。勤則不倦,漸則持久而深。夫以不倦之意待遲久而成功者,三王之用心也。故其為法,必久而后至太平,而為國皆至六七百年而未已。此其效也。
(三)三代學制甚詳,而后世罕克以舉。舉或不知而本末不備。又欲于速,不待其成而怠。故學之道常廢而僅存。惟天子明圣,深原三代致治之本,要在富而教之,故先之農(nóng)桑,而繼以學校,將以衣食饑寒之民而皆知孝慈禮讓。是以詔書再下,吏民感悅,奔走執(zhí)事者以后為羞。
(四)其年十月,吉州之學成。州即先夫子廟為學舍于城西而未備。今知州事李侯寬之至也,謀與州人遷而大之。事方上請而詔下,學遂以成。李侯治吉,敏而有方。其作學也,吉之士率其私錢一百五十萬以助。用人之力積二萬二千工,而人不以為勞。其良材堅甓之用凡二十二萬三千五百,而人不以為多。學有堂筵齋講,有藏書之閣,有游息之亭,嚴嚴翼翼,壯偉閎耀,而人不以為侈。既成而來學者常三百余人。
(五)予世家于吉,濫食于朝廷。進不能贊明天子之盛美,退不能與諸生揖讓乎其中。惟幸吉之學,教者知學本于勤漸,遲久而不倦以治,毋廢慢天子之詔!使予他日因得歸榮故鄉(xiāng)而謁于學門,將見吉之士皆道德明秀,可為公卿;過其市而賈者不鬻其淫,適其野而耕者不爭垅畝,入其里閭而長幼和,孝慈于其家,行其道途而少者扶羸老,壯者代其負荷于路。然后樂學之道成,而得從鄉(xiāng)先生席于眾賓之后,聽鄉(xiāng)樂之歌,飲射壺之酒,以詩頌天子太平之功,而周覽學舍,思詠李侯之遺愛,不亦美哉!故于其始成也,刻辭于石以立諸其廡。
這種“記”用意并不在記敘而在頌美。這兩篇里只各有一段記吉州學興建的情形(定本三,初稿四),卻還是頌美李寬的口氣。其余各段不外頌美天子興學和祝望吉州學的成功兩層意思。兩篇里都有議論學制的興廢(定二,初二三)和教學之法(定本四,初稿二)的話。論學制的興廢是頌美的根據(jù),論教學之法是祝望的根據(jù),都不是為議論而議論。歐陽修提倡古文,是當時的文壇盟主。他不能輕易下筆,他的文多是有為而作,文中常要闡明一些大道理。這篇記里的大道理便是:“學校,王政之本也”(定二)或“惟三代仁政之本,始于井田而成于學?!保ǔ醵?。惟其如此,天子興學才值得頌美,李寬建學也才值得頌美。惟其如此,才需注重教學之法,才祝望吉州學之道之成。這篇記顯然是歐陽修應了李寬和州人士的請求而作的。題目雖小,他卻能從大處下筆;雖然從大處下筆,卻還是本鄉(xiāng)人的口氣。
初稿繁,定本簡,是一望而知的。細加比較,定本似乎更得體些,也更扼要些。論教學之法的話,初稿里和論學制興廢的話混在一起(二),意在表明“以不倦之意待遲久而成功者,三王之用心也”(二)。一方面跟下文“惟幸吉之學,教者知學本于勤漸,遲久而不倦以治”(五)一層意思相照應。定本卻將這番話挪到后面,作為祝望吉州學之道之成的引子(四),只是泛論,不提到“三王之用心”一層。這篇記原該以當時的吉州學為主,定本的安排見出這番話雖是泛論,卻專為當時的吉州學而說,這番話的分量便顯得重些。從組織上看,脈絡也分明些。
初稿論學制的興廢甚詳(二、三)。定本只落落幾句(二);就中“古者政治之盛衰,視其學之興廢”二語,概括了初稿里“惟三代仁政之本,……成于學校”,“而為國皆至六七百年而未已。此其效也”(二),“三代學制甚詳”(三)諸語的意思。不但節(jié)省文字,并且不至于將“三代”說得過多,使人有輕重失宜之感。初稿“三代”三見(二、三),“三王”一見。定本“三代”只一見(二);“古者”其實也是三代,但變文泛指,語氣便見得輕了。初稿“三代學制甚詳”下接“而后世罕克以舉,舉或不知而本末不備。又欲于速,不待其成而怠。故學之道常廢而僅存。惟天子明圣,深原三代致治之本,要在富而教之,故先之農(nóng)桑,而繼以學校,將以衣食饑寒之民而皆知孝慈禮讓。”這一節(jié)里“又欲于速”二語以及末一語,和上下文(二、五)是照應著的。但定稿只說:“宋興蓋八十有四年而天下之學始克大立。豈非盛美之事須其久而后至于大備歟?”(二)對照起來,初稿便顯得拖泥帶水了。再說初稿雖是頌美仁宗的明圣,而宋代在前諸帝為什么不曾興學,卻沒有提及。這固然不算語病。可是像定稿那樣用不定的語氣解釋一下,就圓到得多,而且也更得立言之體似的。而所謂“須其久而后至于大備”也是照應著下文“須遲久之功”(四)那一語的。
天子的詔也是這篇記的主要節(jié)目。這是頌美天子的節(jié)目,兩稿中都各見了三次(初一、三、五,定一、二、四),成為全篇組織的綱領(lǐng)。只在第三次見時,兩稿都作“毋廢慢天子之詔”,別的便都不大相同;而第一段里異同更多。第二次見時,初稿作“是以詔書再下,吏民感悅,奔走執(zhí)事者以后為羞”(三),定本作“是以詔下之日,臣民喜幸,而奔走就事者以后為羞”(二)。前者“再下”,針對上文正月三月兩回詔書(一)說,是紀實。后者“詔下”,針對上文“詔書屢下”說,卻專指立學的詔而言?!袄裘瘛备臑椤俺济瘛?,為的更得體些。加“而”字,為的是聲調(diào)柔和些,姿態(tài)宛轉(zhuǎn)些。下詔的經(jīng)過初稿里是這樣:“明年正月,始詔州郡吏,以賞罰勸桑農(nóng)。三月,又詔天下皆立學?!保ㄒ唬┻@也是紀實,卻將兩回詔書不分輕重。下文也是將勸農(nóng)桑和立學校相提并論(三)。定本里是:“于是詔書屢下,勸農(nóng)桑,責吏課,舉賢才。其明年三月,遂詔天下皆立學,置學官之員。然后海隅徼塞,四方萬里之外,莫不皆有學。嗚呼!盛矣?!保ㄒ唬┻@兒便側(cè)重到立學一邊來了。第一回的詔書說是“屢下”,可見不止一遍,又用排語分列三目,都比初稿清楚。接著道,“其明年三月,遂詔——”,這是大書特書;初稿只作“三月,又詔”(一),語氣便輕緩得多。
定本“詔天下皆立學”下加“置學官之員”一語。“置學官之員”原是立學所必有的程序,可以不說出;說出只是加重分量,吸引讀者注意。接著又添上“然后海隅徼塞,四方萬里之外,莫不皆有學”三語。這三語其實只是天下皆有學的意思。既已“詔天下皆立學”,自然會天下皆有學的;是信其必然,不是敘其已然。天下皆立學,不會那么快——吉州學不是到十月才成嗎?“然后”是說將來;“莫不”是加強語氣,表示信心。這幾句話不但見出歐陽修的意旨側(cè)重在立學一邊,并也增加頌美的力量,“嗚呼!盛矣”一結(jié)可見。
可是,初稿確說慶歷四年“正月,始詔州郡吏,以賞罰勸桑農(nóng)”,定本只說“于是詔書屢下”,“于是”是很含混的,可暫可久。接著說“其明年三月,遂詔——”,“其明年”原只是“那第二年”的意思,這里雖不一定涵蘊那“詔書屢下”的事是在慶歷三年,可是就文論文,讀者大概會這樣解釋的。這就不免為文字的強調(diào)犧牲了事實的清楚,不免是語病。
兩稿開端都有“天子開天章閣,召政事之臣八人,——”一節(jié)話。這表示鄭重其事,也是頌美的意思。初稿說:“八人者皆震恐失措,俯伏頓首言:‘此事大,非愚臣所能及,惟陛下幸詔臣等!’于是退而具述為條列?!表灻乐校€以紀實為主。定本改作:“八人者皆震恐失位,俯伏頓首言:‘此非愚臣所能及,惟陛下所欲為,則天下幸甚!’”將功德全歸到皇帝一人身上,頌美更到家,也就更得臣子立言之體了。這里卻并不犧牲事實?;实蹧Q不至于自己起草條例,那還是八個人的份兒;這是常理,原不消說得的?!按朔怯蕹妓芗啊?,省去初稿里“事大”二字,將兩語縮為一語,還是一樣明白?!笆Т搿睋Q成“失位”,是根據(jù)上文來的。初稿上文作“賜之坐”,“使書于紙以對”,定本并為“使坐而書以對”,自然簡潔得多。因為“使書于紙”,所以說“失措”;因為“使坐而書”,所以說“失位”。
這篇記意在頌美仁宗興天下學,李寬興吉州學。定本第三段初稿第四段記吉州學興建的經(jīng)過,是以頌美李寬為主。兩稿末段里說到“以詩頌天子太平之功,而周覽學舍,思詠李侯之遺愛,不亦美哉!”將天子之功和“李侯之遺愛”并提,正是全篇主旨所在。篇中敘吉州學,說李寬原有立學之意,“事方上請而詔已下”(定三,初四略同);不謀而合,相得益彰。這表示他能見其大。但初稿說:“州即先夫子廟為學舍于城西而未備。今知州事李侯寬之至也,謀與州人遷而大之?!保ㄋ模┒ū緟s說:“州舊有夫子廟,在城之西北。今知州事李侯寬之至也,謀與州人遷而大之,以為學舍?!保ㄈ斑w而大之”就是“變而大之”。照初稿,吉州人本已將夫子廟改為學舍,李寬來,才“與州人遷而大之”。照定本,就夫子廟建立學舍完全出于他的意思。在定本里,李寬的功績自然更大。但初稿所敘的好像是事實。大約歐陽修因為要頌美李寬,便將事實稍稍歪曲了一下。好在這一層關(guān)系本不大;而歐陽修是本州人,不提本州人這一層微小的功績而將它全歸到李寬身上,也許還算是得體的。
篇中可并沒有忽略州人士的合作。只看敘李寬作學,第一件便是“吉之士率其私錢一百五十萬以助”(定三,初四)。以下三層排語,連說“而人不以為勞”,“而人不以為多”,“而人不以為侈”,這“人”自然是吉州人。這些話主在頌美李寬,而州人士的助成其事,也就附見。篇中敘李寬,只就他作學說??墒撬囊话阒慰円膊]有闕而不書;這就是“敏而有方”(定三,初四),四個字是盡夠的了。若不插這一句,讀者也許會疑心到李寬只是作學一事可取;那樣,在作者方面,就算不得體了。
歐陽修世家于吉而官于朝(定四,初五)。在他的立場,頌揚天子稱美李寬是立言之體的當然。從現(xiàn)代的我們看,也許覺得無聊,但在當時他卻只有這樣作才合式。他又是以道自任的古文家,對于興學懷抱著一番大道理。天下興學,固然可以實現(xiàn)他懷抱著的那一番大道理;吉州興學,也可以實現(xiàn)他懷抱著的那一番大道理。他便借記吉州學的機緣將那一番大道理傾吐出來,作為他對本州的學的關(guān)切和希望。這就是篇末的一段兒(定四,初五)。他盼望能夠“樂學之道成”。所謂“學之道成”就是“謁于學門”以下幾層意思。這些只是表示理想,不是表示信心;可是只要“后之人毋廢慢天子之詔而殆以中止”(定四,初五略同),那些理想也未嘗不可以實現(xiàn)。那些理想大概本于《孟子·梁惠王》篇里的話。這一段里主要的是勉勵的口氣。定本篇末一語作“故于其始成也,刻辭于石而立諸其廡以俟”,“以俟”二字初稿里沒有。加上這兩個字,更見作者對于州學的迫切的關(guān)懷和希望。
描寫“學之道成”一節(jié),兩稿都用排語;排語緊湊些,復沓的組織使力量集中。初稿里排語從“謁于學門”到“行其道途”共五層。定本刪去“過其市”、“適其野”兩層,插入“問于其俗”一層。細看“過其市”一層不免瑣屑,不如插入的一層渾括而大方,“適其野”一層,似乎已涵蘊在后二層里。在句式上,定本的四層是“謁于學門”、“問于其俗”、“入于其里”、“行于其郊”,也比初稿更整齊,更合于排語的組織些。定本末段里還有“今州縣之吏,不得久其職而躬親于教化也,故李侯之績及于學之立,而不及待其成”一節(jié)。那時州縣之吏是三年一任,所以才有這幾句話,這一節(jié)話是很重要的;不說出來下文的“李侯之遺愛”便有點突兀了。這也是定本勝于初稿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