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五兒、麝月將王婆作踐了一番,見遠(yuǎn)樹梢頭燈光,就知李紈回來,各自散去。那王婆還在地下躺著哼哼。李紈走到跟前便問:“是那個(gè)婆子喝醉了?”叫人用燈一照,是大太太那邊老王,命人扶起他來,他口里還求娘娘饒命。李紈說:“王媽,你怎么了?”此時(shí)王婆才聽出是李紈的聲音,說:“大奶奶回來了。我到門上找人,回來將走到這里,看見兩個(gè)女鬼,嚇的我就跌倒了。不是奶奶這位福神,老命還沒了呢!”李紈聽了這話,早已明白了幾分,說道:“媽媽快別說這些神呀鬼的,看上頭聽見,這是你眼離。”就叫人送他回去。李紈一路暗想,不知是誰和他玩笑。回到房中喝茶、洗手安歇。小蘭大奶奶也就回房去了,一夜無話。
次日梳妝已畢,薛姨媽又著人來請看戲,一連熱鬧了四五天。接連又是探春婆婆的生日。不知不覺殘秋已過,又到冬天。這一日薛姨媽來道乏,周太太謝壽。到晚飯后客散,寶釵約李紈去閑談。到房中坐下喝了茶,李紈便說起那日從姨媽家回來,遇見王婆的事,大家笑了一回。寶釵道:“不用說,一定是我們這屋里淘氣的干的這營生。”麝月笑道:“誰那么大工夫和他惹氣?”李紈道:“別管是誰,以后這個(gè)玩法不甚相宜。”寶釵道:“真可是,鬧的上頭知道可了不得?!庇谑怯终f了回閑話兒,早有稻香村的婆子們掌燈來接,李紈回房不提。
這里寶釵才卸了妝見寶玉自己提著個(gè)極精工的小玻璃燈,就是那一年下著雨寶玉到瀟湘館去,黛玉所贈(zèng)。寶釵站起身來,寶玉說:“請坐。”便把燈籠交與襲人說:“小心著別碰了?!币u人接過燈來說:“二爺也知道心疼東西了!”寶釵瞅了襲人一眼,便問寶玉:“聽見說璉二哥到園子去請安,你去不去?”寶玉說:“大老爺欠安,自然得去。天陰的很沉,只怕是下雪?!庇终f了幾句閑話,同歸錦帳安歇。次日一早,寶玉到上房請了安,就同賈璉、賈環(huán)、賈蘭到隱園請安,至晚方回。寶玉同環(huán)、蘭二人到上房見了賈相國、王夫人,回明大老爺是著點(diǎn)涼,無甚大病,又替邢夫人問了好。說璉二哥過幾天才回來,回完了話各自回房不提。次日平兒帶了賈苓去請安,住了六七天,俟大老爺病好,才回來。
冬天日子短,不知不覺到冬至前一日,下起雪來。早飯后,都在王夫人上房閑談,要接薛家婆媳、寶琴、探春來賞雪。正說著,見惜春的孟嬤嬤帶著個(gè)小丫頭,拿著兩枝紅梅花進(jìn)來,請了安,說:“這梅花今日才開,姑娘孝敬太太的,比往年開的遲些?!蓖醴蛉苏f:“雖然遲,朵兒可大,不知園子里怎么樣?”孟嬤嬤說:“奴才來的時(shí)候一路瞧著,有幾棵高枝兒上才有半開的?!庇终f道:“姑娘還說:‘等雪晴了。太太高興,請到庵里去看看梅花?!蓖醴蛉诵Φ溃骸拔乙右烫⒐媚棠虃?,等他們來了一同過去。你替我問姑娘好!”嬤嬤答應(yīng)了,才要轉(zhuǎn)身,王夫人說:“你等等?!北憬杏疋A把那佛手、冬筍裝兩盒子給姑娘帶去。玉釧裝好盒子,向孟嬤嬤說道:“孟奶奶,我看怎么拿?”王夫人道:“他自然不好拿,叫二門上的小幺兒拿著,跟了他去。”于是孟婆回櫳翠庵去。
這里王夫人差人請薛家婆媳、探春、寶琴明日來賞雪過節(jié)。湘云便對李紈、寶釵道:“趁著這雪去看梅花,不然晴了就沒意思了?!崩罴w道:“你忙什么?索性等他們來了,大家同去豈不有趣?”正說著。婆子進(jìn)來回道:“打發(fā)去請姨太太、姑奶奶的人回來,三處都是請安問好,明日不能早來,等上了供才來呢?!蓖醴蛉说溃骸白匀徊荒茉纾覀円惨蒽籼蒙瞎┠??!敝灰娖絻鹤叩酵醴蛉烁埃埵久魅疹A(yù)備什么?王夫人道:“都不是外人,除了餛飩,再傳幾樣可吃的就是了。就是那些野味也可以配著上,倒有意思?!逼絻盒Φ溃骸疤嵋拔叮乙呀?jīng)給史大姑奶奶留著一條鹿腿呢?!北娙寺犃硕夹ζ饋怼O嬖普f:“我烤鹿肉吃倒不要緊,你又得費(fèi)工夫?qū)ふ诣C子?!闭f著便向王夫人道:“嬸娘,瞧嫂子們竟欺侮我!”王夫人說:“以后他們再慪你,你就告訴我,罰他們的東道,咱們娘兒倆吃。”玉釧笑道:“太太這個(gè)辦法很好,太太、姑奶奶吃剩下的我們好吃。”李紈說:“我從來不慪他。”寶釵、平兒齊說道:“他那嘴頭子饒罵了人,還笑話人不懂,誰還敢欺侮他!”正然說笑,小丫頭說:“老爺進(jìn)來了?!庇谑潜娙似料o聲,賈相國說:“連日瑞雪,可謂豐年有兆了?!庇终f了回閑話,各自回房。
次日正是長至節(jié),賈相國五更進(jìn)內(nèi)朝賀去了。王夫人也就早起梳妝,領(lǐng)著兒孫媳婦過東府拜了祠堂。回來又在賈母遺念前上供行禮畢,將吃了早飯,人回:“姨太太、大奶奶來了?!币蜓┐螅荚诶认掠?。只見薛姨媽披著寶藍(lán)洋呢斗篷,戴著藍(lán)呢雪罩;香菱是大紅洋呢斗篷、雪罩。眾人迎著請安問好。進(jìn)房坐下,李紈遞了姨媽的茶,曾文淑遞了香菱茶。王夫人問:“二奶奶怎么沒來?”姨媽說:“身子不方便,我不教出門。”王夫人問:“幾個(gè)月了?”姨媽說:“有三個(gè)月了?!崩罴w說:“怪不得,上次來他說有點(diǎn)不舒服呢。”正說著,又回:“琴姑奶奶、三姑奶奶來了。”話未了,寶琴、探春從外邊就說說笑笑進(jìn)來。寶琴穿著件金碧輝煌褂子,是那年在大觀園賞雪,賈母給的。探春也穿著件五色絢爛的雪衣。大家請安問好畢,平兒就問:“二姑奶奶這件衣裳怎么還穿得?”寶琴說:“可不是短了,前年我們大太太帶到南邊收拾的?!庇謫枺骸叭媚棠踢@件是什么的?”探春說:“我還不知是什么的,那年在海疆買外國的。”王夫人說:“我瞧也不像中國東西。”湘云說:“總沒見穿過!”探春說:“沒遇見下雪,所以沒穿。”平兒請示:“傳點(diǎn)心罷!”于是吃了點(diǎn)心。
此刻雪已微住,眾姊妹要到惜春處看梅花。王夫人說:“看地下濘。”李紈說:“傳給園門上的婆子們打掃呢。”于是一同起身。薛姨媽說:“替我問好,等晴了過去瞧他去。”李紈等答應(yīng),就往大觀園來。進(jìn)了門,見那山石樹木一片銀裝,順著細(xì)路往櫳翠庵來,風(fēng)過處一陣清香,抬頭看時(shí),墻頭上探出橫枝開滿的紅梅。到了庵門,早有幾個(gè)婆子在那里掃雪。進(jìn)了門,惜春迎出,大家問了好。見小丫頭蹲在廊下?lián)侊L(fēng)爐。進(jìn)房坐下,丫頭們倒了茶來。寶琴說:“好香茶!”湘云說:“只怕也是梅花上的雪水?!毕Т赫f:“這還是妙姑積下的!”香菱嘆道:“可惜,那樣個(gè)人不知作何結(jié)果了?”寶琴道:“他的秉性孤高,未免太傲世些!”惜春說:“他本來是那冷脾氣。”探春說:“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惜春說:“我前日還夢見在一個(gè)高山頂上和他下棋……”話未說完,見寶玉進(jìn)來說:“不用下棋了,作詩罷!”眾人起身讓坐。
寶玉從懷里掏出一張箋紙,寫著消寒九首的題目,說:這是老爺擬的,知道今日姐姐、妹妹都在這里,說不必拘,每位作一首也可,作九首也可。派了大奶奶謄錄,璉二奶奶辦供給,作得了交上去,老爺評定甲乙。璉二嫂托我說,他在蘆雪亭等你們??熳吡T,天不早了,鬧到點(diǎn)燈就要搶卷子了?!北娙苏酒鹕硪撸Т赫f:“恕不遠(yuǎn)送了!”
于是大家竟往蘆雪亭來,見平兒早已預(yù)備下點(diǎn)心酒果,筆硯箋紙。寶玉把題目貼在中間:《寒窗》得風(fēng)字,《寒硯》得冰字,《寒燈》得光字,《寒月》得天字,《寒云》得多字,《寒山》得嵐字,《寒江》得流字,《寒鴉》得飛字,《寒林》得枝字。只見湘云拿著筆,口里說道:“有僣了。”先把《寒窗》、《寒月》、《寒鴉》三個(gè)打了個(gè)尖圈子,底下寫個(gè)“云”字。寶琴說:“也夠了罷。”接過筆來把《寒林》、《寒云》也圈了,寫了個(gè)“琴”字,說:“還有那位?”探春笑道:“他作三首,你也作三首!”寶琴說:“這兩首就夠把結(jié)的了?!庇谑翘酱壕桶选逗健贰ⅰ逗啡α?,寫個(gè)“探”字,把筆遞與香菱說:“詩翁,該你了!”香菱笑道:“我可不能,比不得咱們玩,這我不敢!”便向?qū)氣O道:“姑奶奶作罷?!崩罴w說:“依我說,你們二位每人一首就完了。”于是香菱占了《寒燈》,寫了“香”字。寶釵接過筆來就把《寒硯》圈了。李紈一回頭,問:“送題目的那去了?”婆子說:“奶奶問寶二爺呀,眾位說著話,沒聽見老爺叫會(huì)客去了?!崩罴w笑道:“我說呢,這么安頓!”
只見湘云等一邊吃酒一邊作詩。不多時(shí),都送到李紈面前。用一張大冰紋箋紙寫上:
寒窗得風(fēng)字
斗室虛明暖氣融,坐聞庭樹怒號(hào)風(fēng)。
幾竿瘦竹搖寒碧,一角斜陽抹淡紅。
敗葉亂敲聲淅瀝,凍云低壓影朦朧。
天光更覺黃昏好,窈窕涼蟾掛半弓。
寒硯得冰字
簾風(fēng)窗紙共凌兢,冷到書帷第幾層。
鸜鵒眼昏朝有淚,鳳凰池淺夜初冰。
凹藏宿墨寒云聚,匣啟新晴暖氣升。
收拾案頭殘畫稿,閑教呵凍寫吳綾。
寒燈得光字
街柝敲殘夜未央,銀缸掩映近藜床。
冷侵翠被三更夢,疏透晶簾一豆光。
暗牖風(fēng)來花瑣碎,短檠煙燼影凄涼。
阿誰更向窗前卜,奇吐雙葩喜欲狂。
寒月得天字
凄凄如水復(fù)如煙,云凈風(fēng)清別一天。
桂冷無花搖鏡面,梅疏扶影到簾前。
烏驚老樹窺霜下,鶴守空庭藉雪眠。
此夜不知寒幾許,欲從高處問嬋娟。
寒云得多字
木落空林水不波,凍云無力被山阿。
淡烘斜照迷鴉陣,濃挾寒煙壓鳥窠。
漠漠長天歸去懶,沉沉幽谷聚來多。
知因釀雪饒情態(tài),滿目氤氳望若何。
寒山得嵐字
遙天隱隱接浮嵐,如睡峰巒態(tài)更憨。
朔雪乍飄疑傅粉,晚煙微漾忽拖藍(lán)。
崖懸碎薜毀紅亂,嶺秀孤松冷翠酣。
此是山靈真面目,沖寒誰與試同探?
寒江得流字
丹楓落后大江秋,又見煙波帶雪流。
就暖魚蝦浮水面,驚寒鷗鷺聚磯頭。
澌澌凍合漁人網(wǎng),格格冰膠占客舟。
最憶富春江上叟,一竿無恙老羊裘。
寒鴉得飛字
三三五五聚成圍,風(fēng)雪飄搖何處歸。
曉角城西聲歷亂,夕陽天半影希微。
江楓冷落和雙宿,苑柳蕭條繞月飛。
指點(diǎn)寒山煙樹里,丈人屋在好相依。
寒林得枝字
紅葉飄殘又幾時(shí),連林煙樹郁寒姿。
森森遠(yuǎn)露峰千點(diǎn),隱隱低懸日半規(guī)。
樵徑荒涼人散早,巢痕冷落鳥歸遲。
朝來忽覺瓊瑤燦,瑞雪紛紛綴滿枝。李紈寫完了詩,將原稿各人拿去。這里用封套封好,放在個(gè)文竹小匣里,外面又封了口。將收拾完,只見賈蘭打著把紅綢雪傘,口里說道:“搶卷子來了?!崩罴w說:“快拿去罷!”賈蘭捧了匣子笑嘻嘻的去了。
這里眾人吃著飯,評論那句好,那句詩中有畫。湘云便問:“薛大哥又往那里去了?”寶琴道:“沒出外,前日還到我那里去來。”寶釵說:“不用理他,那又不是好話?!毕嬖菩Φ溃骸霸趺床皇呛迷挘拷砸蜓Υ笊┻@句詩,所以才問說的!”大家都笑起來。香菱臉一紅,說:“難為你還作了會(huì)子師傅,早些說,我好改改。這是怎么說呢?”李紈說:“沒要緊,罰他依韻再作九首?!?
正說著,遠(yuǎn)遠(yuǎn)兩個(gè)人,后邊跟著個(gè)人,仿佛挑著什么似的,走到橋邊放下。就有聽差的婆子接來,跟在寶玉叔侄身后。寶玉說:“送禮來了。老爺說這是上賞的,問《寒窗》、《寒月》、《寒云》、《寒鴉》這四首是那位作的?就送那位。打開看時(shí)是一盒福橘,一盒蘋果,一個(gè)燉煌瓜,一瓶密漬荔枝。賈蘭把詩打開,大家同看:《寒窗》、《寒月》兩首密圈;《寒云》圈了中間兩聯(lián);《寒鴉》圈了后六句;其余也有圈的,也有點(diǎn)的。寶玉問:“這四首到底是那位作的?”各人都把原稿拿來同看。寶玉說:“可惜那年的菊花詩,老爺沒看見。若是看見,不知怎樣批評。竟不知是誰奪彩呢?”寶釵瞅了一眼,恐怕湘云聽見。李紈說:“偏你有這些陳谷子、爛芝麻的?!毕嬖普f:“別管那些,橫豎我作了相國的第一門生了。快把那瓜切來!”探春說:“小心肚子罷,別樂大發(fā)了!”湘云說:“今日地炕太熱,作詩又著急,倒是吃點(diǎn)涼的好?!庇谑谴蠹页粤嘶毓?,天已不早。此時(shí)雪已住了,涌出一輪明月,真是雪月交輝,照的大觀園如同白晝。眾人又看了回月色,各自回房。
次日是李紈、寶釵、平兒、如玉四個(gè)人作東,請王夫人、薛姨媽、李嬸娘在園子里看雪后的梅花,又熱鬧了一天。這榮國府諸位閨秀竟不去作那“刺繡五紋添弱線”的女工。每日無非說說笑笑,就把光陰虛度。不知不覺殘冬過了,又到新年。不知榮國府如何過年,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