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榮國府過新年自有一定的規(guī)矩,無非是擺酒、唱戲、慶元宵、放煙火,不必煩敘。且說那隱園主人自從去冬一病,雖然服藥有效,漸漸的變成了半身不遂的病癥。賈璉又有官差,又管著榮府的事務(wù),竟是鞭長莫及。所有這隱園的內(nèi)外上下都交給管事的吳振志、林忠二人辦理。這吳振志就是吳新登的侄兒,林忠是林之孝的兒子。這兩位奴少爺自幼見的都是些王孫公子,講的都是些吃穿花用,所以把那紈褲習氣熏染個透熟,如何能老誠持重約束下人。終日里兩個人吃酒,看牌,吸食鴉片。所有那些散眾也就效尤,先還是偷著耍錢,后來就開局聚賭,抽頭錢。常言賭近盜,此話不虛,輸急了商量偷竊。
這日正是月黑天,到三更之后,都拿了棍棒,先把吳、林二人捆起,嘴里塞了棉花,就把帳房銀錢搶掠一空,把那些帳簿擲了一院子。有個車夫張二,因他身量高,都叫他長張。這長張性情直爽,不與那些人合群。這夜聽見鬧賊,他不知有多少人,他就跳了墻,往韋村去調(diào)兵。
你道這韋村是誰?就是現(xiàn)任璉二奶奶的乃翁,因平兒扶了正,那王府上不肯使喚,賞了幾千銀子,在家養(yǎng)老。他就在離城二十里買了塊莊子,蓋了幾間草房,老夫妻二人帶著十八九歲的兒子,也養(yǎng)著百數(shù)個莊客。年老之人,又兼夜長尚未睡著,只聽犬吠,就叫小小廝福壽出去看。不多時,同了長工安祥進來說:“老爺子起來罷,賈大太爺那里鬧賊呢?!表f老忙忙披衣起來,說:“安伙計,你篩起鑼來!”原來這韋村西南一里多路,地名杜家洼。杜老者是本處土財主,年紀有八十多歲,九個兒子,十六個孫子,八個重孫子,專作好事。這一村里并無別姓,都是他杜家的人,就是耕種鋤刨,甚至放牛趕車,盡是他家的了弟。這杜老者與韋老者莫逆之交。
這夜聽見鑼聲,就叫他兒子杜三帶了五六十名子弟兵,拿了器械、燈籠,直奔韋村。這里韋老者迎到草堂上,燈影里一看,說:“三相公你父親好哇!”杜三作了個揖說:“我父親聽見鑼聲,知道不是本村有事,你道這是何說?原來他們約下的暗號,若是本村有事,是鳴雙鑼;若是鄰村有事,鳴單鑼。所以杜老知道不是本村。杜三就問:“不知是誰家有事?”韋老說:“是賈大老爺園子里!車夫長張來送信。”杜三說:“這事鬧起來可不輕。他們搬下來的時候,風聞就有人打算。事不宜遲,大叔這里再派幾個人同去?!表f老說:“已經(jīng)有了四十人,還有我們安伙計。奉托老賢侄辛苦一趟罷!”杜三笑道:“鄰邦相助也是該的?!泵χ攘艘豢诓枵f:“走罷!”于是韋、杜兩家百十多人飛奔隱園。
且說這里的賊見無人出頭,放大膽還要往里去,并未防外援。眾人到了園門,見門還關(guān)閉,長張仍舊跳進墻去。開了門,眾人一擁而進,給了個湊手不及。就有眼尖的,瞧見那燈籠上有韋村、杜家洼的字樣,早就嚇蘇了,如何敢交手。所以一個也沒跑脫,銀錢東西全然未失。拿住賊之后,賈家的下人才出來幫虎吃食,把賊都捆了,就各處去找管事的。找到土山后,兩個人餛飩似的縮作一團,放開繩子,才把嘴里的棉花掏了出來,二人已是面無人色了。長張說:“先把他們二位攙到屋里去罷?!?
此刻天已大亮,看了看,三十多人,倒有一半是自己家里的。為首的姓包,就是那年史太君出殯,榮府失盜,追賊的包勇的兄弟,名叫包強。因他會幾路拳腳,求了賈璉,就派在隱園看門。誰知他不安本分,引了些毛賊來偷竊。這杜三相公見本家沒人出頭辦理,他就作了主:一面叫人去報官,一面叫人進城到寧榮兩府送信。這本汛的千總,聽是副提督家失盜,忙忙帶了幾名營兵趕來伺候。杜三見了千總,拱拱手說:“總爺來了。我交代明白,連賊帶贓一樣不短,我要失陪了。”那千總也不知如何回答,惟有諾諾而已。賈家下人說:“杜三爺別走,等見了我們的爺們再走。”杜三說:“我們不過是鄰村,聽見這里有事來幫忙,如今賊也有了,贓也有了,本府的人也出來了,營里官兵也到了,還有我們什么事?大太爺上頭也不敢驚動,說請安罷?!闭f完,同了安長工帶著眾人竟自去了。
將近晌午只見賈璉飛馬而來,進了園門直到二門下馬,與父母請了安,就問這事。賈赦因病著不愛說話,說:“問太太罷!”邢夫人說:“外邊事里頭一點不知,今日早起開二門才知道。虧了韋親家,還有個姓杜的來了一百多人,把賊都拿住,又把吳振志、林忠救活。多一半都是家賊,東西一點沒丟。說是營里的官兵都在這里看賊呢。”賈璉說:“我進來的時候,見門口有幾個士兵站著,想來是等他們上司呢,珍大哥也快到了?!?
正說著,賈珍、寶玉、賈環(huán)、賈蓉、賈蘭進來請了安,邢夫人又把對賈璉的話說了一遍。賈珍說:“但是那兩個活死人管作什么的?可見素日不能約束眾人,才弄出這樣事來?!辟Z璉說:“總得重重的打?!敝灰娰Z蓉走過來說:“外頭回進來,千總請示?!辟Z珍說:“請示什么?交他帶到衙門去,官事官辦。雖然贓未入手,這里頭可有自己家人。過了部自有定律。”賈蓉自去傳話。賈珍笑問寶玉等說:“惟有綠營的官,那一種卑鄙下流!你們才看見迎著我的馬請罪,求大人施恩。你說可笑不可笑?實在難看。”賈璉說:“不過是怕得處分。”賈珍說:“這也不管他,倒是你好好的派兩個妥當人要緊,把那兩個沒用的換回去。今日你到韋、杜兩處去道乏就是。那趕車的可得賞他幾兩銀子。”賈璉說:“我想著也是這么,賞這一個,打那兩個?!辟Z蘭笑道:“打什么?已竟成了鬼了,叔叔沒瞧見?直走了人樣子了!”邢夫人說:“也不用打,換進城就是了?!闭f著擺上飯。大家吃了飯,賈璉去拜客,賈珍、寶玉等進城。又有王夫人打發(fā)老婆子來看邢夫人,又有親友家聽見這事都來壓驚探問,真是兩句俗言“貧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彪[園熱鬧暫且不提。
且說邢夫人的兄弟邢大舅,這一天同了幾個無來由的朋友出城喝野茶,順路要到隱園去看姐姐。那萬柳莊東北上有座會仙橋,臨河開了個茶館,叫作會仙居,外面搭著大天棚。沿河都是槐柳,也有幾樹桃杏,就把那幾個朋友安置在茶館里,他就往隱園去了。
那知姐夫、外甥都不見,只有邢夫人淡淡說了幾句話。不好久坐,回來一路上想著甚覺無趣。到了茶館,就在天棚底下揀了張桌子坐下。要了些酒菜,就和跑堂的說話。問道:“新近你們這南邊鬧賊的事。”跑堂接著說:“那就是賈中堂的一家兒。聽說本主兒又老又病不管事,都是底下那一群混帳行子,狗仗人勢在這一帶鬧的利害,正經(jīng)家里有事,就不敢出頭了。虧了韋村、杜家洼兩處,才替他們把賊拿住了?!北娙酥钢洗缶苏f:“這位邢大太爺和賈府上是至親?!迸芴寐犃诉@話,恐怕言多語失,搭訕著去換熱酒。又問:“添什么菜?”這里喝著酒,看那柳樹下有些孩子撈魚蝦玩。只見西邊煙塵滾滾,車馳馬驟,到了鋪子前站住,齊下了車馬。
原來是兩位勢家惡少爺,帶著三四個優(yōu)伶,跟著一群豪奴,從西山一帶游春回來。也就在天棚底下占了兩張桌子。跑堂陪著笑說:“后頭有雅座,請爺們里頭坐。”那公子說:“這里敞亮,就在這里罷?!币^水牌來,點了幾樣菜說:“不用你們的酒,我們火食挑兒上帶著陳紹呢?!本陀屑胰擞眯°~盆打了水來擦臉。不多時,掇上菜來。又有自己帶來果盒,金華火腿、香糟鰣魚,又買了些活蝦烹來下酒,三呀五的猜起拳來。這邊座上看著眼熱,又不敢過去親近,未免說了幾句不知好歹的便宜話。那邊如何肯受,也就罵了出來。這幾個朋友見風頭不順,一個個的都溜了。剩下邢舅太爺,酒已喝沉,還在那里乜乜邪邪看著,嘴里說道:“太爺攪攪的時候,你們這一群還沒出世呢!”只聽那邊說:“拉出去打!”過來兩個豪奴,就把邢大舅拉到橋邊大道上拳打腳踢。這一群人也就跟了出來,站在上坡上看著。幸而家人里有個知世務(wù)的,怕打出事來,在那里無非是虛張聲勢的吵嚷。
正然鬧著,正東上來了一群馬、兩輛車,跟的人背弓持箭,原來是賈環(huán)、賈蓉帶了弓箭找賈璉去射鵠子。遠遠見土坡上站著幾個人,大道上一團土。賈環(huán)一催馬,到了跟前,見是邢大舅,說:“別打!”那邊的下人認得賈蓉,也就住了手。賈環(huán)說:“問他們怎么樣?”賈蓉說:“三叔,等我問他?!贝藭r坡上的人也都趕過來,有一個姓張的是馮紫英的外甥,所以認得賈蓉。見眾人都下了馬,圍著邢大舅,就知是打出岔兒來了。趕過來向賈蓉拱拱手說:“大哥,久違了!”賈蓉問:“為什么事這樣動怒,不知舍親怎么得罪了?”張公子說:“無非都是酒后口角。不知是令親,還同著幾個人,說的太不像了,所以彼此分爭起來?!弊髁藗€揖說:“多有得罪,明日親到府上請罪!”賈蓉叫跟班的:“把舅太爺攙起來,用我的車送回去?!本颂珷斠娏速Z家叔侄,不好意思,倒裝出那昏迷不醒的樣子,躺在車上,又派了個跟班的送進城去了。這里賈家叔侄上了馬,賈蓉在馬上哈了個腰兒說:“再見罷?!边^了橋一直的往西南去了。
到了隱園,見過賈赦夫妻,說了些城里請安問好的話。就到書房見賈璉去,二人就將會仙橋打架的事說了一遍。賈璉說:“那么大年紀,總愛在外頭惹事。有一天,我在大街上見他同著幾個不對眼的人在一個飯鋪子門口吵嚷,我裝作沒瞧見就過去了?!辟Z蓉笑道:“叔叔不知道,我命中注定犯勸架。那年薛大爺在葦塘里挨打,也是我把他弄回家去的。今日舅太爺又著我碰見了,這不是命中所犯嗎?”大家說笑了一回。吃了晚飯,在箭道里射了回鵠子,就在書房住下。次日早飯后,見過賈赦、邢夫人,賈璉弟兄、叔侄三人一同進城回府。不知府中又有何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