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某君談起他有親戚某甲最近乘滬寧車到滬,所乘的是三等車,上車時乘客擁擠,座位上都坐得滿滿的,他只得立著,后來立得腿酸腰痛,東張西望,無意中瞥見有乘客某乙自己坐著了一個座位,身邊又放著一件行李,也占去了一個人的座位。某甲便請他把那件行李拿下來,讓他坐坐。不料某乙竟不肯讓,某甲和他大辦交涉:“你買了一張票,我也買了一張票的……”某乙很頑強的怒斥他:“誰來管你買票不買票!”某甲更冒起了火,愈嚴厲的提出抗議,某乙卻妙得很,把本來掛在胸前衣服里面的一個徽章,特為抽出來拖露于衣外,表示他是機關里的職員,也許還是一個什么官兒。可是某甲仍“弗識相”,反大講其理由,說什么“現在的政府是民治的政府,鐵路既是國家的,便是國民所得共享的……”某乙聽了說得更妙,他正而經之的憤然駁他道:“我就是國家的,我的行李就是國家的?!崩碛啥嗝闯渥?!法國的專制皇帝路易十四所說“朕即國家”的話,不能專美于前矣!他的意思大概是說他既做了公務人員,國家的就是他的,他的就是國家的,所以他可以隨意享用,乃至于他的行李也有享用火車上座位的特別權利!我卻笑語某君:“他的行李既然是國家的,即不是私人的,公物公用,便不應給他私有,應該充公才是!”
這位用徽章來嚇人的仁兄誠然憨態(tài)可掬,憨語可哂,但也未嘗不是有人—比他顯赫的—拿機關或官吏的威權來“侵略”我們老百姓,這種好榜樣給了他暗示,他不過是做得憨些說得憨些而已。當時全車的其他乘客都作壁上觀,某甲雖繼續(xù)的抗議,只好像中國人在租界里的抗議,都是白說的,竟一路嘰哩咕嚕的立到上海。
我記得《西瀅閑話》的著者說過這樣的幾句話:“有一次我立在倫敦一條街上,候著看新市長就職的行列。大約立了一點鐘,我身后的人已有數重,忽然一個中年婦人突來站在我的面前,我自然一聲不響的退讓了。我兩旁的不認識的女子卻抱了不平。她們說我站了一點多鐘,那婦人不應當搶我的地位。中年婦人聽了她們的批評,面紅耳熱的逡巡自去,她去后我兩旁的人還憤憤的說她無禮。這種在中國會有嗎?誰肯這樣無故的開罪他人,何況為了不認識的外國人?然而這樣的傻子我自己在英國遇見就不止一次。”
老實說,我國敢于凌轢法律而專姿橫行肆無忌憚者之所以多,就是一般國民中“傻子”太少而社會制裁力太薄弱的緣故。我國的那個“某乙”所以敢于無理“頑強”,英國的那個“中年婦人”所以不得不“面紅耳熱的逡巡自去”,并不是她比他特別好,是因為她的國里“傻子”多而社會制裁力強;他的國里“傻子”少而幾至于無,社會制裁力弱而幾等于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