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曾借閑步庵所藏抄本《一歲貨聲》手錄一過,后來對西郊自然居士說及,居士說在英國買到或是見過一本叫作“倫敦呼聲”的書,可惜我終于未得拜見。近日閱茀來則博士的文集,其中有《小普利尼時代的羅馬生活》與《愛迪生時代的倫敦生活》兩篇很覺得可喜,在倫敦生活篇中講到倫敦呼聲,雖然都即根據(jù)《旁觀報》,說的很簡略,卻也足供參考,今譯出于下:
“在愛迪生時代倫敦街上不但是景象就是聲音也與現(xiàn)今的情形很有些不同。半夜里,睡著的人常被更夫打門從夢中驚醒,迷迷胡胡的聽他嗡嗡的報告時刻,聽他退到街上響著的鈴聲。在白天里,據(jù)說沒有東西比那倫敦的呼聲更會使得外國人聽了詫異,使得鄉(xiāng)下紳士出驚的了。洛及卡佛來勛爵離開他那莊園的靜默,烏司得郡綠的路徑和原野的寂靜,來到倫敦大道上的時候,他時常說他初上城的一星期里,頭里老是去不掉那些街上的呼聲,因此也睡不著覺??墒蔷S爾漢尼昆卻正相反,他覺得這比百靈的唱歌和夜鶯的翻叫還好,他聽這呼聲比那籬畔林中的一切音樂還覺得喜歡。
倫敦呼聲在那時候可以分作兩種,即聲樂與器樂。那器樂里包含著敲銅鍋或熬盤,各人都可自由的去整個時辰的敲打,直鬧得全街不寧,居民幾乎神經(jīng)錯亂。閹豬的所吹的畫角頗有點兒音樂味,不過這在市內(nèi)難得聽到,因為該音樂家所割治的動物并不是街上所常有的東西。但是聲樂的各種呼聲卻更多種多樣。賣牛奶的尖聲叫得出奇,多感的人們聽了會牙齒發(fā)酸。掃煙通的音調(diào)很是豐富,他的呼聲有時升到最尖的高音,有時也降到最沉的低音去。同樣的批評可以應用于賣碎煤的,更不必說那些賣破玻璃和磚屑的了。箍桶的叫出末了的一字用一種空音,倒也并不是沒有調(diào)和。假如聽那悲哀莊嚴的調(diào)子,問大家有沒有椅子要修,那時要不感到一種很愉快的幽郁是不可能的。一年中應該腌黃瓜和小黃瓜的時候,便有些歌調(diào)出來叫人聽了非常的舒服,只是可惜呀,這正同夜鶯的歌一樣,在十二個月里止有兩個月能夠聽到。這是真的,那些呼聲大抵不很清楚,所以極不容易辨別,生客聽了也猜不出唱歌的所賣是什么東西,因此時常看見鄉(xiāng)村里來的孩子跑出去,要想問修風箱的買蘋果,或問磨刀剪的買生姜餅。即使文句可以明了的聽出,這也無從推知那叫喊者的職業(yè)。例如吆喝有工我來做,誰能知道這是割稻的呢?然而在女王安尼朝代,也同我們的時代一樣,有許多人他全不理會街上呼聲的諧調(diào),他不要聽閹豬的畫角的低訴,像聾似的對于那割稻的聲音,而且在他的野蠻的胸中聽了修椅子的音樂的請求也并不發(fā)生什么反應。我們曾聽說有這樣一個人,他拿錢給一個用紙牌看婚姻的,叫他不要再到他這條街里來。但是結(jié)果怎樣呢?所有用紙牌看婚姻的在明天早上都來他門口走過,希望同樣的用錢買走哩?!?
原書小注引斯威夫德的《給斯德拉的日記》一七一二年十二月十三日的一節(jié)云:
“這里有一個吵鬧的狗子,每天早晨在這個時候來煩擾我,叫喚著白菜和甘藍。現(xiàn)在他正來鬧著了。我愿他頂大的一棵白菜塞住他的嗓子。”在這里,我們固然看出斯威夫德牧師照例的那種很相,但也可以想見那賣白菜的朋友怎樣出力,因為否則他或者當不至于這樣的被咒罵了。我不知道中國誰的日記或筆記里曾經(jīng)說起過這些事情,平日讀書太少實在說不出來,但如《越縵堂日記》《病榻夢痕錄》等書里記得似乎都不曾有,大約他們對于這種市聲不很留意,說不上有什么好惡罷。我只記得章太炎先生居東京的時候,每早聽外邊賣鮮豆豉的呼聲,對弟子們說,“這是賣什么的?natto,natto,叫的那么凄涼?”我記不清這事是錢德潛君還是龔未生君所說的了,但章先生的批評實在不錯,那賣“納豆”的在清早冷風中在小巷里叫喚,等候吃早飯的人出來買她一兩把,而一把草苞的納豆也就只值一個半銅元罷了,所以這確是很寒苦的生意,而且做這生意的多是女人,往往背上背著一個小兒,假如真是言為心聲,那么其愁苦之音也正是無怪的了。北京叫賣聲中有賣硬面餑餑的約略可以相比,特別在寒夜深更,有時晚睡時買些吃,味道并不壞,但是買來時凍得冰涼的,那“雙喜字加糖”之類差不多要在火爐上烤了吃才好了。
廿三年二月十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