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講 印度佛教變?yōu)橹袊U學
一、七世紀中,中國佛教中起了兩個大運動,一個可說是古典主義的,一個可說是浪漫主義的。古典主義的代表是玄奘(死于六六四)。他“既遍謁眾師,備飧其說,詳考其義,各擅宗途,驗諸圣典,亦隱顯有異,莫知適從。乃誓游西方,以問所惑”。他的宗旨是回到印度去尋求最后的權威,來做中國佛教的標準,所以我們可以叫他做古典主義的代表。他冒了大險,出游十七年,中間在摩竭陀國的那爛陀寺留學五年。回國之后,在十九年中(六四五—六六三)譯出經論凡一千三百三十卷。唐太宗高宗都為他作序。不幸那時代的印度佛教已墮落到末期的煩瑣哲學與咒術宗教。玄奘帶回來的印度最新思想,乃是唯識的心理學與因明的論理學。這種心理學把心的官能和心的對象等分析作六百六十法,可算是煩瑣的極致了。中國人的思想習慣吃不下這一帖藥,中國的語言文字也不夠表現(xiàn)這種牛毛尖上的分析。雖有玄奘一派的提倡,雖有帝王的庇護,這個古典運動終歸失敗了。在中國思想上,這運動可算是不曾發(fā)生什么重大影響。
看慧立的《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
看《瑜伽師地論》,看《百法明門論》,看窺基的《因明大疏》。
二、印度的古代咒術宗教本來早已充分吸收到大乘佛教里面了。大乘佛教盛時,咒術只成為佛教的一小部分。(看《法華經》的第二十六品。)大乘佛教的末路,秘密的咒術成為正宗,在中國叫做密宗,在日本叫做真言宗。真言即是咒語,即是陀羅尼(Dharani)。他們相信文字聲音都有不可思議的神力,一個字或一個字母各有宗教的意義。他們的宗教完全成了咒誦、祈禱、軌儀的宗教。八世紀中,三個印度和尚——善無畏、金剛智、不空——來中國提倡密宗,都得帝王的尊崇。但這個最下流的宗教,在當時雖然也曾盛行幾十年,究竟不能得著中國思想界的看重。九世紀以后,密教遂衰歇了。
看蔣維喬譯《中國佛教史》卷二,頁七四—八八。
三、這兩個運動(唯識與密教)其實只是一個運動,密教即是唯識玄學的產兒,唯識只是密教的門面幌子。古典主義的運動要直接回到印度,而印度給了我們這兩件最新又最下流的法寶。幸而這個中華民族血管里還有一點抵抗力,這兩件法寶都沒有發(fā)生多大效力。
四、這時候,中國已另起了一個浪漫的大運動,使中國佛教起一個內部大革命。這個革命可叫做禪宗運動。革命的首領是廣東一個不識字的慧能和尚?;勰埽ㄋ烙谄咭蝗┑膩須v和師承世系,我們都不很明白。我們至多可說,當七八世紀之間,他在韶州、廣州一帶提倡一種很動人的新教義。他說:不用求凈土,凈土只在你心中。不用坐禪,見你本性即是禪。不用修功德,見性是功,平等是德。他說:向來人勸你歸依佛,歸依法,歸依僧。我勸你歸依自性三寶,三寶都在你心里:歸依覺(佛),歸依正(法),歸依凈(僧):這是自性的三寶。他又說:向來人說三身佛,我今告訴你,三身佛都在你自身中:見自性凈,即是清凈法身佛;一念思量化生萬法,即是自性化身佛;念念善,即是自性報身佛。他說:我本性元來清凈;識心見性,自成佛道。——慧能教人,大旨如此。后人所謂“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即是此義。在那個玄奘提倡唯識的煩瑣玄學的時代,此種頓悟教義自是一大革命勢力。
看敦煌寫本《壇經》(收在《大正大藏經》第四十八卷)。試比較《壇經》現(xiàn)行本。
參看胡適《神會和尚集》(頁七三—九○);又《壇經考》之一、《壇經考》之二(《論學近著》)。
五、當慧能在南方獨唱頓悟教義之時,荊州玉泉寺有個神秀老禪師,被武后迎請到長安(約七○○),其時他年已九十,備受朝野的尊崇,號稱“兩京法主,三帝國師”。他自稱是菩提達摩建立的楞伽宗的嫡派。他死時(七○六),當代大手筆張說作碑,敘述他的傳法世系如下表:達摩—惠可—僧璨—道信—弘忍—神秀這世系與道宣在《法沖傳》內所記不同,但因為神秀地位尊崇,人都信此表是正確的了。神秀的弟子義福(死于七三六)和普寂(死于七三九),也被皇帝尊為國師,氣焰薰天。嚴挺之作義福碑,李邕作普寂碑,都全載上列的傳法世系。
看《全唐文》(二三一)《大通禪師(神秀)碑》,又(二六二)《大照禪師(普寂)碑》,又(二八○)《大智禪師(義福)碑》。
六、當普寂、義福的氣焰最大的時候,忽然開元廿二年(七三四)滑臺大云寺有一個神會和尚,在大會上宣言:弘忍并不曾傳法與神秀,真正傳法人乃是嶺南的慧能?;勰苁堑诹?,有傳法袈裟為證。他大膽指斥普寂“妄豎神秀為第六代”;他說:“我自料簡是非,豈惜身命?”神會這樣大膽的挑戰(zhàn),已惹起大眾的注意了。到了天寶四年(七四五),神會到了東京,在荷澤寺又繼續(xù)“定南宗宗旨”,他攻擊神秀、普寂一系為“北宗”的偽法統(tǒng),他稱慧能一系為“菩提達摩南宗”的正統(tǒng)。他提倡“頓悟”的教義,指斥北宗為“漸教”。他這時已是八十多歲的老師,他的演說一時轟動了不少的聽眾。其時普寂、義福都已死了,無人可以對證。普寂門下也有人出來造作楞伽宗的法統(tǒng)史,但總沒有神會說的那樣奇特動人。于是普寂一系的人只好用勢力來壓迫神會,遂有御史盧奕奏劾神會“聚徒疑萌不利”,遂把他趕出東京,黜居弋陽,又移武當,又移襄州,又移荊州。
看胡適的《神會和尚遺集》(頁五—二三;又六一—六六)。
七、神會被貶逐的第三年(七五五),安祿山造反,兩京陷落,皇帝出逃。后來郭子儀收復兩京,神會也跑回東京來了。那時大亂之后,軍餉困難,神會以九十高年,挺身出來幫助國家籌募軍餉,建立大功。肅宗回京,很敬重他。他死(七六二)后三十四年,朝廷下敕立神會為第七祖。于是神會的北伐成功,慧能的南宗遂成為禪宗的正統(tǒng)了。
看《神會和尚集》(頁六六—七二)。
八、神秀一派只造出了菩提達摩以下的世系。神會始造出達摩以前的世系。他先造出八代說,加中土五代為十三代。后來此說修正為二十八代說。同時大家紛紛造出假世系來爭法統(tǒng),于是有二十四代以至五十代等等說法。但二十八代說終占勝利,遂成定論。然而此二十八代之說實在是勉強抄襲捏造的,漏洞甚多,又有幾種很不同的說法。到北宋真宗仁宗以后,一部題作《景德傳燈錄》的禪宗偽史逐漸風行;那部書里的二十八祖才成為中國禪門公認的二十八祖。日本的禪宗卻仍用唐朝傳過去的二十八祖表。兩表相比較,便可知其作偽的痕跡。
看《神會和尚集》(頁二四—三三)。又《胡適文存》三集(頁四六七—四八○)。
比較唐宗密的《禪門師資承襲圖》(《續(xù)藏經》,二編,十五套,五冊)及宋契嵩的《傳法正宗記》(《縮刷大藏》,云九)。
九、神會北伐成功,于是全國的禪師也都自稱出于菩提達摩一派。牛頭山一派自稱出于第四代道信。西蜀資州智詵派下的凈眾寺一派,和保唐寺一派,也都自稱得著慧能的傳法袈裟。于是人人都依草附木,自稱正統(tǒng)了。
十、九世紀前半,有一個富于歷史態(tài)度的和尚,名叫宗密。他死在會昌元年(八四一),正當會昌大毀滅佛法的前四年。他編了一部大規(guī)模的禪門史料,名為《禪源諸詮集》,有一百余卷之多。可惜此書不傳了,中國日本都沒有傳本?,F(xiàn)在只存他的總序,名為《禪源諸詮集都序》。序里把當時的禪學分為三宗十室,三宗各有概括的敘述。他又有一部《圓覺經大疏抄》,其中(卷三下)也有敘述禪學宗派之處,把禪學分為七家,各有概括的敘述。這些材料是八九世紀禪學史最可靠的材料。
看《全唐文》(卷七四三)裴休的《圭峰禪師碑》。
看《禪源諸詮集都序》(《大正大藏》卷四八),又《圓覺經大疏抄》(《續(xù)藏經》一,十四套,第三冊)。
一、宗密分的七家如下。第一家是北宗,大師為神秀、普寂等。他們認眾生本有覺性,被煩惱遮蓋了,故須勤勤拂拭,息滅妄念,然后本性圓明。他們的禪法是要人“凝心入定,住心看凈,起心外照,攝心內證”。北宗與印度禪比較還接近。
看《圓覺大疏抄》(頁二七七—二七八)。看我的《神會和尚集》(頁一七五)。
二、第二家為成都凈眾寺的無相一派。弘忍傳智詵,智詵傳處寂,處寂傳無相。此派與北宗接近,以三句為宗。三句是“無憶,無念,莫忘”。就是說:勿追憶已往,勿預念將來,“常與此智相應,不昏不錯,名莫忘”。此宗仍要“息念坐禪”。
看《圓覺大疏抄》(百二七八)。
三、第三家是成都保唐寺的無住一派。宗密記此派的世系如下:弘忍老安——陳楚章——
智詵——處寂——無相—無住無住把凈眾寺一派的三句改為“無憶、無念、莫妄”。忘字改為妄字,宗旨便大不同。無住主張“起心即妄,不起即真”。此派大有革命意味,“釋門事相,一切不行。禮懺,轉讀,畫佛寫經,一切毀之。所住之院不置佛事。但貴無心,而為妙極”。此派也想爭法統(tǒng),說慧能的傳法袈裟被武則天迎入宮中,轉賜與智詵,又遞傳到無住手里。
看《圓覺大疏抄》(頁二七八)。敦煌有寫本《歷代法寶記》,是無住一派所作,記敘無相、無住宗旨及袈裟源流。(《大正大藏經》卷五一)
四、第四家是江西的道一,又稱馬祖。他本是四川人,無相的弟子,出蜀后,到南岳又跟著懷讓修行,故史家稱為慧能的再傳,其實他也是智詵的派下。道一一派的宗旨是“觸類是道,任心為修”。他說:“所作所為,皆是佛性。貪嗔煩惱并是佛性。揚眉動睛,笑欠聲咳,或動搖等,皆是佛事?!边@是“觸類是道”。這個本來就是佛,除此別無佛,所以不起心造惡修善,也不修道?!安粩嗖恍蓿芜\自在,名為解脫,無法可拘,無佛可作。”他只要人“息業(yè)養(yǎng)神”,又說“息神養(yǎng)道”。這就是“任心為修”。
看《圓覺大疏抄》(頁二七九)。又《禪源都序》。
五、第五家是牛頭山一派,出于《般若》一系的空宗,開山大師為慧融,傳第四代智威,智威以下有慧忠,有鶴林寺的馬素,有徑山的道欽。此派出于空宗,故說“心境本空,非今始寂。了達本來無事,心無所寄,方免顛倒,始名解脫”。此家以忘情為修行,故也說“無法可拘,無佛可作”。
看《圓覺大疏抄》(頁二七九),又《禪源都序》。
六、第六家是南山念佛門。念佛本是禪之一法,故列為一家。
看《圓覺大疏抄》(頁二七九)。
七、第七家是荷澤寺的神會。宗密自稱出于神會一派,故最推尊此派。他說此派以“無念為宗”,“但無妄念,即是修行”。其實此派在八世紀的大貢獻是提出“頓悟”的法門,作革命的武器。同時又說:“知之一字,眾妙之門。”神會在禪學革命史上有最重要的功績,后人把他忘記了。
看《圓覺大疏抄》(頁二七九),又《都序》??础渡駮芳拔业摹渡駮鳌罚撘弧攀?
八、以上是會昌毀法(八四五)以前的禪學狀況。這許多宗派之中,最有勢力的是江西的道一,所謂馬祖一派。馬祖門下有個百丈和尚,名叫懷海(死八一四)。他建立禪院的組織法,世稱為《百丈清規(guī)》。凡有高超見解的和尚,名為“長老”,自居一室;其余僧眾同居僧堂。禪居的特點是不立佛殿,唯立法堂。佛教寺院到此為一大革命。后世所謂“禪其律居”,只是這種禪院的傳播。八世紀以下,“禪學”替代了佛教,禪院替代了律居。詩文中的“禪”字即是“佛教”的代名詞。佛教已完全變成禪學了。
看《百丈清規(guī)》的《楊億序》?!栋僬汕逡?guī)》經過后世的修改,已不是原本了。楊億序作于景德元年(一○○四),還可以考見懷海的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