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講 禪學(xué)的最后期跋

一、唐武宗會昌五年（八四五）大毀佛教，凡拆寺四千六百余所，拆招提蘭若四萬余所，強迫僧尼還俗的凡二十六萬余人，收膏腴上田幾千萬頃，收僧寺的奴婢改為納稅平民的凡十五萬人。佛教在從前也曾遭過毀法大劫，但多在南北分裂的時代（北魏太平真君七年，西四四六年；北周建德三年，西五七四年），都不曾普及全中國。這一次要算最大劫了。（但也有政令不能完全行到的地方，因為其時唐朝的中央威力已稍衰弱了。）這次毀法的動機是：（一）經(jīng)濟的，因為僧寺太富了，引起了教外社會的注意，故會昌毀寺制文說：“天下僧尼不可勝數(shù)，皆待農(nóng)而食，待蠶而衣?！保ǘ┳诮痰?，因為武宗信任道士，排斥佛教。（三）民族的自覺，因為佛教究竟是外國進來的宗教，故當(dāng)時的詔文有“安有廢中夏之人，習(xí)外蕃無生之法”的話。毀法之后，詔文規(guī)定“隸僧尼屬主客司，顯明外國之教”；主客司是管外國人的，信外國教就應(yīng)該算作外國人了。這可以明顯當(dāng)時的態(tài)度含有民族自覺的成分。韓愈在前二三十年曾作《原道》一篇攻擊佛老，提出“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的口號。韓愈諫憲宗迎佛骨被貶謫，是在八一九年。二十五年后，這三句口號都實行了。

看《全唐文》卷七六—七八的毀法詔敕。

日本求法僧圓仁在長安親見毀法事，可看他的《入唐求法巡禮行記》卷三及卷四。

二、但這時候佛教已深入人心，不是短期的摧殘所能毀滅的。況且那時佛教有一些宗派，不靠寺院，不靠佛像，不靠經(jīng)典，不靠一切表面的形式儀節(jié)。毀法拆寺，全不能妨害這一宗的存在和發(fā)展，只可以使他們更感覺這些外物的不必要。這就是禪宗的各派。所以毀法的風(fēng)潮過去之后，別的宗派都衰微了，只有禪學(xué)反更發(fā)達，九世紀的后期成為禪學(xué)最發(fā)達的時代。并且因為毀法的暗示，這時代的禪學(xué)很明顯的表示一種破壞偶像的傾向（iconoclasm），成為“呵佛罵祖”的禪學(xué)。本來保唐寺一派，和馬祖一派（見上章）都已有偶像破壞的趨勢了。丹霞的天然（死八二四）有一次把木雕的佛像拆下來燒火取暖，人怪問他，他說：“我要拆取佛身上的舍利?！比苏f：“木頭里怎么會有舍利！”他答道：“哦，原來我不過是拆木頭燒火呵?！边@已是開后來的風(fēng)氣了。但這個趨勢的重要代表要算九世紀的宣鑒和義玄兩個怪杰。

三、宣鑒，劍南人，受法于龍?zhí)兜某缧?，晚年住在武陵的德山，故人稱德山和尚。他八十六歲死在咸通六年（八六五）?！端胃呱畟鳌氛f：“天下言激箭之禪道者，有德山門風(fēng)焉?！彼倘恕坝诩簾o事，則勿妄求，妄求而得，亦非得也。汝但無事于心，無心于事，則虛而靈，空而妙”。他臨死時告弟子：“捫空追響，勞汝心神。夢覺覺非，竟有何事？”也是教人不妄求的意思。他示眾云：“諸子，老漢此間無一法與你諸子作解會，自己亦不會禪。老漢百無所解，只是個屙屎送尿，乞食乞衣，更有甚么事？德山老漢勸你不如無事去，早休歇去！……諸子，莫向別處求覓。乃至達摩小碧眼胡僧到此來，也只是教你無事去，教你莫造作，著衣吃飯，屙屎送尿。更無生死可怖，亦無涅槃可得，無菩提可證：只是尋常一個無事人。”在這些話里，我們不但看見馬祖（道一，見上章）的影響，還可以看見老莊一系的中國思想的復(fù)活?！盁o事去，早休歇去”，正是“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的老思想。

四、宣鑒慣用很俚俗而有力的字句來痛罵佛祖菩薩，就開所謂“呵佛罵祖”的風(fēng)氣。他說：“佛是老胡屎橛?！薄胺鹗谴髿⑷速\，賺多少人入淫魔坑！”“文殊、普賢是田庫奴?！薄斑_摩是老臊胡，十地菩薩是擔(dān)屎漢，等妙二覺是破戒凡夫，菩提涅槃是系驢橛，十二分教是鬼神簿，拭瘡疣紙，四果三賢初心十地是守古冢鬼！”至于當(dāng)時的禪學(xué)和尚，他罵的更厲害了。他說：“無知老禿奴，取一方處所，說禪說道，……教你禮祖師鬼，佛鬼，菩提涅槃鬼！是小淫女子不會，便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這老禿奴便打繩床，作境致，豎起拂子，云‘好晴好雨好燈籠’！巧述言辭，強生節(jié)目！仁者，彼既丈夫，我亦爾，怯弱于誰？竟日就他諸方老禿奴口嘴接涕唾吃了。無慚無愧！苦哉苦哉！”這種謾罵的口氣，向來的笨漢都以為不是真呵罵，只是一種禪機！但我們研究禪學(xué)思想的演進，可以斷言德山和尚真是苦口婆心的呵佛罵祖，要人知道“佛是老胡屎橛，圣是空名”，好替人“解卻繩索，脫卻籠頭，卸卻角馱，作個好人去”。

看《景德傳燈錄》卷十五宣鑒傳；又《聯(lián)燈會要》卷二十（《續(xù)藏經(jīng)》二編乙，九套，第四冊，頁三七八—三八一）。又忽滑谷快天《禪學(xué)思想史》第三編第十九章（頁五七二—五七八）。

五、義玄，曹州人，參學(xué)諸方，受黃檗山希運（懷海的弟子）的影響最大，北歸后在鎮(zhèn)州臨濟禪院作住持，開后來所謂“臨濟”一宗。他死在咸通八年（八六七）?！端胃呱畟鳌氛f他“示人心要，頗與德山相類”?，F(xiàn)今所傳的《臨濟語錄》有些話語實在太像宣鑒的語錄了，幾乎使我們疑心他完全因襲德山的思想?！豆抛鹚拚Z錄》（縮《藏經(jīng)》，騰四，頁七九）有“師侍立德山次”一條，我們因此推想義玄曾在宣鑒門下，受他的影響太大了，所以有同樣的呵佛罵祖，譏彈禪學(xué)的趨勢；同樣的教人莫向外馳求成佛作祖，“只是平常著衣吃飯，無事過時”。他和德山都有解放當(dāng)日思想的大功，他說，山僧無一法與人，只是治病解縛?！蚶锵蛲?，逢著便殺：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逢父母殺父母，逢親眷殺親眷，始得解脫，不與物拘，透脫自在。他要人信仰自己與佛祖無別，不受人惑，要做到“乾坤倒覆，我更不疑；十方諸佛現(xiàn)前，無一念心喜；三涂地獄頓現(xiàn)，無一念心怖”的境界。

六、但義玄的排斥禪學(xué)，似乎沒有宣鑒那樣徹底。他不滿意于當(dāng)時那些“作模作樣，指東劃西”的禪學(xué)，然而他自己因為要“辨魔揀異，知其邪正”，卻又造出種種料簡學(xué)人的方法，有“四料簡”、“四照用”、“三玄三要”等等名目。他又有種種“喝”法，一聲喝有死用，有活用。有時賓主相見，你喝一聲，我打一棒；有時賓主對喝，或賓主對棒。這種極端主觀的方法，最難料簡，卻又最容易自欺欺人。后來臨濟一支的學(xué)風(fēng)流行全國，很少人了解當(dāng)日“治病解縛”的真意義，又都在一棒一喝三玄三要的上面去變把戲了。

看《古尊宿語錄》卷四—五（縮《藏經(jīng)》，騰四）；又忽滑谷快天《禪學(xué)思想史》第三編第二十章（頁五七八—五九三）。義玄的語錄中似有后人模仿宣鑒示眾的長篇而偽作的；但其中也有不容偽造的部分。

七、中國禪學(xué)起于七世紀，發(fā)達于八世紀，極盛于九世紀。九世紀以下，臨濟宗最盛，諸家皆漸衰微。今依向來的傳說，表示八世紀至十一世紀的禪學(xué)世系如下：慧能行思希遷惟儼曇晟良價（洞山）耽章（曹山，死901）

（曹洞宗）道悟崇信宣鑒

（德山，死865）義存（雪峰）師備（死908）

（玄沙宗）桂琛文益（死958）

（法眼宗）文偃（死949）

（云門宗）神會

宗密懷讓道一懷海靈祐（溈山）慧寂（仰山）

（溈仰宗）希運義玄（臨濟，

死866）（臨濟宗）（汾陽）善昭（石霜）楚圓（死1041）方會（楊岐）守端

（白云，死1092）法演（五祖，死1104）

（楊岐宗）惠南（死1069）

（黃龍宗）法演（太平）慧懃

（佛鑒）（死1117）（昭覺）克勤

（佛果）（死1135）（妙喜）宗杲

（大慧）（死1163）（龍門）清遠

（佛眼）（1190）看宋僧惠洪的《禪林僧寶傳》及宗杲的《宗門武庫》（兩書皆有單行本）。八、禪學(xué)教人知道佛性本自具足，莫向外馳求；教人知道無佛可作，無法可求，無涅槃菩提可證。這種意思，一經(jīng)說破，好像太淺近，不能叫人心服。所以禪宗大師不肯輕易替學(xué)人解說講演，只讓學(xué)者自己去體會領(lǐng)悟。香嚴和尚上堂請溈山和尚說明，溈山說：“我說的是我的，終不干汝事?！毕銍擂o去，行腳四方，有一天他正在除草，因瓦礫敲竹作響，忽然省悟，就焚香沐浴，遙禮溈山，祝云：“和尚大悲，恩逾父母。當(dāng)時若為我說破，那有今日？”這是禪學(xué)的第一個方法：不說破。

九、因為要不說破，所以道一（馬祖）以下想出種種奇怪的教學(xué)方法：拍手，把鼻，掀翻禪床，堅起拂子，翹腳，舉拳，大笑，吐舌，一棒，一喝，……都是方法。又有所答非所問，驢頭不對馬嘴，而實含深意，這也是方法的一種。這種方法，叫做“禪機”。試舉三條為例：

（一）李渤問一部大藏經(jīng)說的是什么一回事。智常舉起拳頭，問道：“還會么？”李說不會。

智常說：“這個措大！拳頭也不識！”

（二）僧問如何是三寶，總印答：“禾、麥、豆?！鄙f：“學(xué)人不會。”師說：“大眾欣然奉持！”

（三）有老宿見日影透窗，問惟政道：“還是窗就日光呢？還是日光就窗呢？”惟政說：“長老，您房里有客，回去罷?！?

這些禪機都是禪學(xué)的第二種方法。

十、學(xué)人不懂得，只好再問，問了還是不懂，有時挨一頓棒，有時挨一個嘴巴。過了一些時，老師父打發(fā)他下山去游方行腳，往別個叢林去碰碰機緣。于是他行腳四方，遍參諸方大師，飽嘗風(fēng)塵行旅之苦，識見日廣，經(jīng)驗日深，忽然有一天他聽見樹上鳥啼，或聞著瓶中花香，或聽人念一句情詩，或看見蘋果落地——他忽然大徹大悟了：“桶底脫了！”到此時候，他才相信，拳頭原來不過是拳頭，三寶原來真是禾麥豆！這叫做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有個五臺山和尚在廬山歸宗寺有一夜巡堂，忽然大叫：“我大悟也！”次日老師父問他見到了什么道理，他說：“尼姑天然是女人做的！”說破了真不值半文錢。這是禪學(xué)的第三種方法：行腳。

看宗杲的《宗門武庫》，此書最便初學(xué)，文筆也可愛。

十一、但這種方法實在是太偏向主觀的了解。你喝一聲，我打一棒；你豎起拂子，我掀倒繩床，彼此呵呵大笑，你也不敢說我不懂，我也不敢笑你不會?！秱鳠翡洝分T書所記種種禪機，大部分是以訛傳訛的，隨心捏造的，自欺欺人的。其中自然有幾個大師，確然是有自己的見地，有自覺的教育方法。但大多數(shù)的和尚不過是做模做樣，捕風(fēng)捉影；他們的禪不過是野狐禪、口頭禪而已。禪學(xué)的衰歇，最大原因只是自身的腐化，禪太多了，逃不出去，終于死在禪下！后來理學(xué)起來，指斥禪學(xué)為“心學(xué)”，這就是說，禪學(xué)太主觀了，缺乏客觀的是非真?zhèn)蔚臉藴省?

《古尊宿語錄》是比較最可信的材料?！毒暗聜鳠翡洝分幸讯嗫梢傻牟牧?。后出的《聯(lián)燈會要》、《五燈會元》，更多偽造添入的材料了。

（廿一·五·十九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