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七十年的道家政治

中國中古思想史長編 作者:胡適


二、七十年的道家政治

漢帝國的創(chuàng)立者都是平民。劉邦是個不事生產(chǎn)的無賴,蕭何是個刀筆吏,樊噲是屠狗的,夏侯嬰是個馬夫,灌嬰是個賣繒的,周勃是為人吹簫送喪的,彭越是打魚的,黥布是個黥了面的囚徒,韓信是個“貧無行”的流氓。其中只有極少數(shù)的人,如張良、陳平,是受過教育的。這一群人起來參加革命,在幾年之中,統(tǒng)一中國,建立了第二次的統(tǒng)一帝國。劉邦做了皇帝,這一群人都做了新朝的王侯將相。他們的妻妾也都成了新朝的貴婦人。劉邦的兄弟子侄也都封王建國。這一班鄉(xiāng)下人統(tǒng)治之下的政治,確實(shí)有點(diǎn)可怕。彭越、韓信都死在一個殘忍婦人之手。高祖死后,呂后當(dāng)國,至十五年之久(前一九四—一八),政治的污穢昏亂,人所共知。高帝在日,韓信曾冷笑自己竟同樊噲等為伍;高帝死后,樊噲和他的老婆呂媭便成了最有權(quán)勢的人。呂后的一班兄弟諸侄都封王封侯。她的嬖幸審食其也封辟陽侯,拜左丞相,住在宮里,百官皆因而決事。右丞相陳平?jīng)]有事可做,只能“日飲醇酒,戲婦女”。這樣的做法,才能得呂后的歡心,才可避免呂媭的讒害(《史記》五六)。呂后的行為是最不人道的,她鴆殺的人,如趙王如意、趙王友、趙王恢等,不可勝計。她吃戚夫人的醋,“遂斷戚夫人手足,去眼、耳,飲瘖藥,使居廁中,命曰‘人彘’?!保ā妒酚洝肪牛?

在這樣的黑暗時代,一班稍有頭腦的人都感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為不如無為,良法美制都無用處,不如少出主意,少生事端。只要能維持國內(nèi)的太平,使人民可以休息,可以恢復(fù)十幾年兵禍毀壞的生產(chǎn)力,這便是大幸事了?!稘h書·食貨志》說:漢興,接秦之敝,諸侯并起,民失作業(yè)而大饑饉,凡米石五千。(《史記·平準(zhǔn)書》作“米至石萬錢”。)人相食,死者過半。高祖乃令民得賣子就食蜀漢。天下既定,民亡蓋藏,自天子不能具醇駟(四匹馬一色),而將相或乘牛車。經(jīng)濟(jì)的狀況如此,也不是可以有為的時勢。所以魯國的儒生對叔孫通說: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傷者未起,又欲起禮樂!禮樂所由起,積德百年而后可興也。吾不忍為公所為。所以陸賈也主張無為的政治(見上章)。最奇怪的是當(dāng)日的武將,“身被七十創(chuàng),攻城略地功最多”的平陽侯曹參,也極力主張無為的政治。曹參和韓信平定了齊地,高祖把韓信調(diào)開了,封他的長子肥為齊王,用曹參做齊相國(前二二年)。曹參以戰(zhàn)功第一的人,做韓信的繼任者,他豈不明白高祖的用意?司馬遷說:參之相齊,齊七十城,天下初定,悼惠王富于春秋。參盡召長老諸生,問所以安集百姓如齊故俗。諸儒以百數(shù),言人人殊,參未知所定。聞膠西有蓋公,善治黃老言,使人厚幣請之。既見蓋公,蓋公為言治道貴清靜而民自定,推此類具言之。

參于是避正堂,舍蓋公焉。其治要用黃老術(shù),故相齊九年(二二—一九三),齊國安集,大稱賢相。

惠帝二年(一九三),……參去,囑其后相曰:“以齊獄市為寄,慎勿擾也?!焙笙嘣唬骸爸螣o大于此者乎?”參曰:“不然。夫獄市者,所以并容也。今君擾之,奸人安所容也?吾是以先之?!保ā妒酚洝肺逅模┎軈⒃邶R相國任內(nèi),行了九年的清靜無為的政治,已有成效了,故他到了中央做相國,也抱定這個無為不擾民的主義。參代蕭何為漢相國,舉事無所變更,一遵蕭何約束。擇郡國吏,木(《漢書》三九木字作“長大”二字,孟康說,年長大者)詘于文辭,謹(jǐn)厚長者,即召除為丞相史;吏言文刻深,欲務(wù)聲名,輒斥去之。日夜飲醇酒。卿大夫以下吏及賓客,見參不事事,來者皆欲有言。至者,參輒飲以醇酒;間之,欲有所言,復(fù)飲之,醉而后去,終莫得開說。

相舍后園近吏舍。史舍日飲歌呼,從吏惡之,無如之何,乃請參游園中,聞吏醉歌呼,從吏幸(希冀)相國召按之。乃反取酒張坐飲,亦歌呼與相應(yīng)和。參見人之有細(xì)過,專掩匿覆蓋之。府中無事?;莸劭戳瞬軈⒌男袨?,有點(diǎn)奇怪,叫他的兒子曹窋去規(guī)諫他。曹窋回去問他父親為什么“日飲,無所請事”。曹參大怒,打了他二百下,說:“天下事不是你應(yīng)該說的!”第二天,惠帝只好老實(shí)說是他叫曹窋去說的,參免冠謝,曰:“陛下自察圣武孰與高帝?”

上曰:“朕乃安敢望先帝乎?”

曰:“陛下觀臣能孰與蕭何賢?”

上曰:“君似不及也。”

參曰:“陛下言之是也。高帝與蕭何定天下,法令既明,今陛下垂拱,參等守職,遵而勿失,不亦可乎?”

惠帝曰:“善,君休矣?!边@里明明說出他的無為政治的意義是:“我們都不配有為,還是安分點(diǎn),少做點(diǎn)罷?!逼鋵?shí)惠帝自己在呂后的淫威之下,也只能“日飲為淫樂,不聽政,故有病”(《史記》九),不久即短命而死,只有二十三歲。后來王陵作右丞相,因?yàn)榉磳χT呂封王的事,就做不成丞相了。陳平和審食其做左右丞相,陳平也只能喝酒玩婦人,然而還免不了讒害。呂媭……數(shù)讒曰:“陳平為相,非治事,日飲醇酒,戲婦女?!?

陳平聞,日益甚。呂太后聞之,私獨(dú)喜,面質(zhì)呂媭于陳平曰:“鄙語曰:‘兒婦人口不可用?!櫨c我何如耳。無畏呂媭之讒也?!保ā妒酚洝肺辶﹨翁舐犝f陳平喝酒玩婦人不治事,為什么私心獨(dú)歡喜呢?這就是說,當(dāng)權(quán)的人不但自己不配有為,并且都不愿意誰有為。最庸碌的人如蕭何,尚且時時受他的老朋友劉邦的猜忌。故蕭何不能不“多買田地,賤貰貸,以自污”,高祖知道了便“大悅”。但蕭何提議許百姓入上林空地去種田,高祖便大怒,把他“下廷尉,械系之!”(《史記》五三)呂后的喜,和她丈夫的大悅大怒,正是同一種心理作用,都是不愿人做有益的事功。這都是無為政治的背景。

但無為的政治卻也有很好的效果。司馬遷論曹參道:參為漢相國,清靜,極言合道。然百姓離秦之酷后,參與休息無為,故天下俱稱其美矣。(《史記》五四)他在《呂后本紀(jì)》的后面也說:孝惠皇帝、高后之時,黎民得離戰(zhàn)國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無為,故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稱制,政不出房戶,天下晏然,刑罰罕用,罪人是希,民務(wù)稼穡,衣食滋殖。(《史記》九)班固《漢書·高后紀(jì)》的贊(《漢書》三),全抄此段;班固又在“食貨志”里說:孝惠、高后之間,衣食滋殖。(《漢書》二四)可見當(dāng)時的政治盡管齷齪,而“政不出房戶”;人民便受惠不少。幾十年的無為,有這樣大成效:至今上(武帝)即位數(shù)歲,漢興七十余年(二二—一三)之間,國家無事,非遇水旱之災(zāi),民則人給家足,都鄙廩庾皆滿,而府庫余貨財。京師之錢累百巨萬(萬萬為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于外,至腐敗不可食。眾庶街巷有馬,阡陌之間成群,而乘字牝者擯而不得聚會。守閭閻者食粱肉,為吏者長子孫(吏不時時更換,至生長子孫而不轉(zhuǎn)職),居官者以為姓號。故人人自愛而重犯法,先行義而后絀恥辱焉。(《史記》三十)孝惠、呂后之時的無為政治,如曹參的尊重蓋公,實(shí)行黃老的思想,便已是有意的試行無為主義了。孝文、孝景二帝的政治也都含有一點(diǎn)自覺的無為政策。史家雖不明說文帝是黃老信徒,但他在位二十三年,所行政策,如除肉刑,除父母妻子同產(chǎn)相坐律,減賦稅,勸農(nóng)桑,以及對南越及匈奴的和平政策,都像是有意的與民休息。他的皇后竇氏便是一個尊信黃老的婦人。她做了二十三年的皇后,十六年的皇太后,六年的太皇太后,先后共四十五年(前一七九—一三五)。《史記》(四九)說:竇太后好黃帝、老子言,帝(景帝)及太子(即武帝)諸竇不得不讀黃帝、老子,尊其術(shù)。竇后當(dāng)文帝時,便因病把眼睛瞎了(《史記》四九)。故她的讀老子、黃帝書應(yīng)該在她早年。我們雖不知道文帝曾否受她影響,也不知道是否因文帝尊崇黃老而影響到她。但我們至少可以說,這位瞎眼太后是十分尊崇黃老哲學(xué)的,而她的權(quán)勢足夠影響漢家政治至幾十年之久。當(dāng)景帝時代,儒生轅固生說《老子》是“家人言”,得罪了竇太后,便被送到獸圈里去刺野豬(《史記》一二一)。武帝初年的趙綰、王臧的大獄,也是一件儒家與道家斗爭的案子,值得史家的注意。《史記》說:建元元年(前一四),……魏其侯(竇嬰)為丞相,武安侯(田蚡)為太尉。……魏其、武安俱好儒術(shù),推轂趙綰為御史大夫,王臧為郎中令,迎魯申公,欲設(shè)明堂,令列侯就國,除關(guān)(除關(guān)門之稅),以禮為服制,以興太平。舉謫諸竇宗室無節(jié)行者,除其屬籍。這是儒家、趙綰、王臧的變法政綱。時諸外家為列侯,列侯多尚公主,皆不欲就國。以故,毀日至竇太后。太后好黃老之言,而魏其、武安、趙綰、王臧等務(wù)隆推儒術(shù),貶道家言。是以竇太后滋不說魏其等。(《史記》一七)

二年(一三九),御史大夫趙綰請毋奏事東宮。(《漢書·武帝紀(jì)》作“請毋奏事太皇太后”。)竇太后大怒曰:“此欲復(fù)為新垣平耶?”(以上用《漢書》五二)使人微伺得趙綰等奸利事,召案綰、臧,綰、臧自殺。諸所興為皆廢(以上用《史記》二八)。免丞相嬰,太尉蚡。以許昌為丞相,莊青翟為御史大夫。(《漢書》五二)《史記·萬石君列傳》也說:建元二年,郎中令王臧以文學(xué)獲罪?;侍笠詾槿逭呶亩噘|(zhì)少,今萬石君(石奮)家不言而躬行,乃以長子建為郎中令,少子慶為內(nèi)史。(《史記》一三)這也是有意排斥儒生的一個例子。

但這位瞎眼的太皇太后不久就死了(前一三五)。七十年與民休息的政治,已造成了一個人給家足的中國,可以大有為了。于是武安侯田蚡為丞相,“絀黃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學(xué)儒者數(shù)百人,而公孫弘以《春秋》布衣為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天下之學(xué)士靡然向風(fēng)矣?!保ā妒酚洝芬欢唬┦牛?,卅一夜初稿成。

(十九,四,一—四,四,重寫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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