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家的來源與宗旨
戰(zhàn)國晚年以后,中國思想多傾向于折衷混合,無論什么學(xué)派,都可以叫做“雜家”??偫ㄆ饋恚@時候有三個大思想集團,都可以稱為“雜家”:
一、秦學(xué),可用《呂氏春秋》和李斯作代表。
二、魯學(xué),即儒家。
三、齊學(xué),即“黃老”之學(xué),又叫做“道家”。秦學(xué)已在前面詳細說過了,魯學(xué)在下文另有專篇,在本章里我要討論齊學(xué)的道家。
秦學(xué)與齊學(xué)同是復(fù)合學(xué)派,同用自然主義的思想作中心,而其中頗有根本的不同。秦是一個得志的強國,有吞并天下的野心,故凡可以有為的人才,凡可以實行的思想,在秦國都有受歡迎的機會。故呂不韋、李斯的思想里很少玄想的成分,而很多實用的政論。秦學(xué)也側(cè)重自然主義,也提倡無知無為的君道,而同時又特別反對偃兵,又特別提倡變法的哲學(xué);他注重個人主義,提倡貴生重己,卻還沒有出世的意味;燕齊海上的陰陽家言已在混合之中了,但神仙方術(shù)之說還不見稱述。(秦始皇統(tǒng)一之后,大信神仙之事,此是齊學(xué)的勝利。)故秦學(xué)還不失為一個有為的國家的政術(shù),雖然稱道無為,而韓非、李斯的成分很濃厚,故見于政治便成為秦帝國的急進政策。
齊學(xué)便不然。燕齊海上之士多空想,故迂怪大膽的議論往往出于其間。司馬遷說:齊帶山海,膏壤千里,宜桑麻,人民多文彩布帛魚鹽?!渌讓捑忛熯_而足智,好議論。(《史記》一二九)齊民族的原始宗教有八神將:天主、地主、兵主、陰主、陽主、月主、日主、四時主(《史記》二八)。陰陽五德之說,神仙之說,都起于這個民族,毫不足奇怪。《封禪書》說:蓬萊,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傳在勃海中,去人不遠?;记抑?,則船風引而去。蓋嘗有至者,諸仙人及不死之藥皆在焉。其物禽獸盡白,而黃金銀為宮闕。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臨之,風輒引去,終莫能至云。世主莫不甘心焉。(《史記》二八)《史記》記陰陽家和神仙方術(shù)的混合,很值得我們的注意?!斗舛U書》說:自齊威、宣時,騶子之徒論著終始五德之運,……而宋毋忌,正伯僑,充尚(《漢書》二五作元尚),羨門子高最后,皆燕人,為方仙道,形解銷化,依于鬼神之事。騶衍以陰陽主運顯于諸侯,而燕齊海上之士傳其術(shù),不能通,然則(則字疑衍)怪迂阿諛茍合之徒自此興,不可勝數(shù)也。這個齊系的思想和別的思想一樣有“托古改制”的必要。儒墨都稱道堯舜,堯舜成了濫套,不足借重了,故后起的齊系思想用老子一系的哲學(xué)思想作底子,造出了無數(shù)半歷史半神話的古人的偽書。其中最古最尊的便是那騎龍上天的仙人黃帝。他們講神仙,必須歸到清靜寡欲,適性養(yǎng)神;他們講治術(shù),必須歸到自然無為的天道。陰陽的運行,五行的終始,本是一種自然主義的宇宙論;但他們又注重祥災(zāi)異,便已染上了墨教的色彩了。大概民間宗教迷信的影響太大,古代不甚自覺的自然主義抵抗不住民族迷信的勢力,于是自然主義的陰陽五行遂和祥災(zāi)異的陰陽五行混在一處了。又如清靜適性也本是自然主義的人生觀。但他們又去尋種種丹藥和方術(shù)來求長生不死,形解尸化,這便不是自然主義的本意了。然而當日的學(xué)者卻沒有這種自覺,于是這些思想也就混成一家了。老子太簡單了,不能用作混合學(xué)派的基礎(chǔ),故不能不抬出黃帝等人來;正如儒家孔子之外不能不有周公、堯、舜等人一樣。于是這一個大混合的思想集團就叫做“黃老之學(xué)”。因為這一系思想都自附于那個自然變化的天道觀念,故后來又叫做“道家”。
秦以前沒有“道家”之名,“道家”只是指那戰(zhàn)國末年以至秦漢之間新起來的黃老之學(xué)。漢朝學(xué)者也知道這個學(xué)派起來甚晚。《漢書·藝文志》道家有《黃帝四經(jīng)》四篇、《黃帝銘》六篇、《黃帝君臣》六篇,原注云:起六國時,與《老子》相似也。又《雜黃帝》五十八篇,原注云:六國時賢者所作。又《力牧》二十二篇,原注云:六國時所作,托之力牧。力牧,黃帝相。司馬遷也說: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史記)一)《漢書·藝文志》很明白的說黃帝、力牧之書出于六國時。其實此派起于六國末年,成于秦漢之際。司馬遷在《樂毅傳》末說的最明白:樂氏之族有樂瑕公,樂巨公(今本作樂臣公,《集解》與《索隱》皆云,臣一作巨。《漢書》三七“田叔傳”作樂鉅公,可證原本作巨,訛作臣。今改正),趙且為秦所滅(在始皇十八九年,前二三九—八),亡之齊高密。樂巨公善修黃帝、老子之言,顯聞于齊,稱賢師。
太史公曰:……樂巨公學(xué)黃帝、老子,其本師號曰河上丈人,不知其所出。河上丈人教安期生,安期生教毛翕公,毛翕公教樂瑕公,樂瑕公教樂巨公,樂巨公教蓋公。蓋公教于齊高密、膠西,為曹相國師。安期生在《封禪書》里稱為“仙者”,大概河上丈人也是烏有先生一流的仙人。毛翕公以下,大概是黃老之學(xué)的初期大師。他們的地域不出于高密、膠西一帶,時代不過秦始皇到漢高祖時,三四十年而已。在這時期里,熱中的人便跑出去宣傳“方仙道”,替秦始皇帝候星氣,求神仙去了。一些冷淡的學(xué)者,亡國的遺民,如樂瑕、樂巨之流,他們不愿在新朝獻媚求榮,便在高密、膠西一帶編造古書,講述黃帝、老子。這便是“黃老之學(xué)”的起原。
在秦始皇時代,齊學(xué)曾得著皇帝的寵用。齊人徐市(即徐福)說動了始皇,帶了童男女數(shù)千人入海求仙。盧生、韓終、侯公、石生(皆燕齊之士)等都被派入海求神仙,求不死之藥。但這一位皇帝是不容易服事的,他是要求實效的,“不驗輒死”。后來徐市入海不返,韓終去不報,盧生、侯生也逃走了。始皇大怒,于是有阬殺術(shù)士儒生四百六十人的慘劇。不久天下又大亂了。大亂之后,直到漢武帝時,七八十年中,求神仙的風氣因為沒有熱心的君主提倡,故稍稍衰歇。而齊學(xué)之中的黃老清靜無為的思想?yún)s因為時勢的需要,得著有力的提倡,成為西漢初期的“顯學(xué)”。韓非在前三世紀中葉說“世之顯學(xué)”,只舉儒墨二家,其時齊學(xué)還不夠稱為顯學(xué)。黃老之學(xué)成為顯學(xué),始于漢初,而第一個黃老學(xué)者受尊崇的,便是高密樂巨公的弟子膠西蓋公。蓋公是漢相國曹參的老師。(詳見下節(jié))
這一個學(xué)派本來只叫做“黃老之學(xué)”?!暗兰摇敝恢鹩诤螘r。陳平晚年曾有“我多陰謀,是道家之所禁”的話(《史記》五六)。后來武帝初年有儒道爭政權(quán)的一案,司馬遷記此事,有云:竇太后好黃老之言,而魏其、武安、趙綰、王臧等務(wù)隆推儒術(shù),貶道家言。(《史記》一七)這里上文說“黃老之言”,而下文說“道家言”,可見這兩個名詞是同義的了。
從秦始皇到漢武帝,這一百多年的道家學(xué)者可考見的,略如下表:
毛翕公
樂瑕公
樂巨公
田叔(學(xué)黃老術(shù)于樂巨公,至景帝時尚生存,見《漢書》三七本傳。)
蓋公(當前二尚生存)
曹參(前一九死)
陳平(《史記》傳贊說他學(xué)黃老)
王生(見《張釋之傳》,“善為黃老言”,至景帝初年尚生存?!多u陽傳》有“齊人王先生,年八十余,多奇計”,似同是一個人。)
黃生(景帝時,約當前二世紀中葉。)
鄧章(凡晁錯傳之末,約當武帝時,“以修黃老言,顯諸公間”。)
鄰氏(有《老子經(jīng)傳》四篇)
傅氏(有《老子經(jīng)說》三十七篇)
徐氏(字少季,臨淮人,有《老子經(jīng)說》六篇。以上三人時代不明,見《藝文志》。)
捷子(齊人,有《捷子》二篇,《藝文志》云,武帝時說。)
曹羽(有書二篇,《藝文志》云:“楚人,武帝時說于齊王?!保?
郎中嬰齊(有書十二篇,《藝文志》云,武帝時。)
司馬談(前一一死;“學(xué)道論于黃生”。)
汲黯(前一一二死;《史記》百二十說他“學(xué)黃老之言”。)
鄭當時(約前一死;《史記》百二十說他“好黃老之言”。)
楊王孫(武帝時人,學(xué)黃老之術(shù),家頗富,厚自奉養(yǎng),實行“養(yǎng)生”的主義。后來他有病,先立遺囑,說:“吾欲臝葬,以反吾真。死則為布囊盛尸,入地七尺,既下,從足引脫其囊,以身親土。”他的朋友勸沮他,他說:“吾臝葬,將以矯世也。”《漢書》六七有傳。據(jù)《西京雜記》,王孫名貴,京兆人。)在秦始皇阬術(shù)士之后,漢武帝大求神仙丹藥之前,這七八十年中的道家似乎經(jīng)過了一番刷清作用,神仙迂怪之說退居不重要的地位,而清靜無為的思想特別被尊崇,故這時期的道家思想差不多完全等于清靜無為的政術(shù)。故曹參師事蓋公,治齊治漢,都用黃老術(shù),清靜無為,以不擾民為主。故竇太后信黃老之言,而“孝景即位十六年,祠官各以歲時祠如故,無有所興”(《史記》二八)。故汲黯“學(xué)黃老之言,治官理民好清靜,擇丞史而任之,其治責大指而已,不苛小。黯多病,臥閨閣內(nèi)不出,歲余,東海大治,稱之。上聞,召以為主爵都尉,列于九卿,治務(wù)在無為而已,弘大體,不拘文法。天子方招文學(xué)儒者,上曰,吾欲云云,黯對曰:‘陛下內(nèi)多欲而外施仁義,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史記》百二十)這都是道家的政治思想,重在清靜無為,重在不擾民,與民休息。
司馬談學(xué)天文于方士唐都,受《易》于楊何,習(xí)道論于黃生,可算是一個雜博的學(xué)者。他在建元、元封之間(一四—一一)做太史令,也不得不跟著一班方士儒生議祠后土,議泰畤壇(均見《史記》二八)。但他的《論六家之要指》(《史記》百三十)述道家的宗旨仍是這自然無為的治道。他說:《易》“大傳”曰,“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涂。”夫陰陽儒墨名法道德,此務(wù)為治者也,直所從言之異路,有省不省耳。他把一切學(xué)派的思想都看作“務(wù)為治”的政術(shù),不過出發(fā)點有不同——“所從言之異路”——有省不省的分別,故主張也有不同。他從這個論點觀察各家,指出他們各有長處,也各有短處。只有道家是“無所不宜”的一種治道。他說:道家使人精神專一,動合無形,贍足萬物。其為術(shù)也,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遷移,應(yīng)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這是說道家無所不包,無所不宜。他又說:道家無為,又曰無不為。其實易行,其辭難知。其術(shù)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無成勢,無常形,故能究萬物之情。不為物先,不為物后,故能為萬物主。有法無法,因時為業(yè)。有度無度,因物與合。故曰,圣人不朽,時變是守。道家承認一個無為而無不為的天道,道是自然流動變遷的,故“無成勢,無常形”。一切依著自然變遷的趨勢,便是“因循”,便是守“時變”。時機未成熟,不能勉強,故“不為物先”。時機已成熟了,便須因時而動,故“不為物后”。在政治上的態(tài)度便是既不頑固,也不革命,只順著時變走。這是道家的無為主義。無為并不是不做事,只是“不為物先”,只是“因時為業(yè)”。這便是《淮南王》所謂漠然無為而無不為也。澹然無治而無不治也。所謂無為者,不先物為也。所謂無不為者,因物之所為也。所謂無治者,不易自然也。所謂無不治者,因物之相然也。(《原道訓(xùn)》)大凡無為的政治思想,本意只是說人君的聰明有限,本領(lǐng)有限,容易做錯事情,倒不如裝呆偷懶,少鬧些亂子罷。(《呂氏春秋·任數(shù)篇》說:“耳目心智其所以知識甚闞,其所以聞見甚淺?!薄毒仄氛f:“有識則有不備矣,有事則有不恢矣?!保┤欢闭f人君知識能力不夠,究竟有點難為情,所以只好說:“您老人家的貴體非同小可,請您保養(yǎng)精神,少操點心罷?!彼抉R談也有這樣一種養(yǎng)神保形的政術(shù),他說:儒者則不然,以為人主天下之儀表也,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隨。如此,則主勞而臣逸。至于大道之要,去健羨,(健羨似是古時一種成語,有貪欲之意。《荀子·哀公篇》,孔子曰,無取健。楊倞注:“健羨之人?!毕挛目鬃釉?,健,貪也。楊注:“健羨之人多貪欲?!保砺斆鳌a尨硕涡g(shù),夫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敝。神形早衰,欲與天地長久,非所聞也。他又說: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敝,形神離則死。死者不可復(fù)生,離者不可復(fù)反,故圣人重之。由是觀之,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不先定其神,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他這樣反復(fù)叮嚀,很像囑付小孩子一樣,在我們今日看了似乎好笑,但在當日為此說者自有一番苦心。道家主張無為,實含有虛君政治之意,慎到所謂“塊不失道”,《呂氏春秋》所謂“無唱有和,無先有隨;其所為少,其所因多;因者,君術(shù)也,為者,臣道也”,都是這個意思(看第二章)。司馬談也主張“無唱有和,無先有隨”,故他反對儒家“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隨”的治道論。但君主之權(quán)既已積重難返了,學(xué)者不敢明說限制君權(quán),更不敢明說虛君,故只好說請人君保養(yǎng)精形,貴生而定神。人君能“精神專一”,則能“動合無形,贍足萬物”了。這是他們不得已的說法。
試看司馬遷記汲黯的事:天子方招文學(xué)儒者,上曰吾欲云云,黯對曰:“陛下內(nèi)多欲而外施仁義,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上默然怒,變色而罷朝。公卿皆為黯懼。上退,謂左右曰,“甚矣汲黯之戇也!”(《史記》百二十)這樣一句話便使皇帝氣的變色而罷朝,使?jié)M朝公卿都震懼。怪不得那些和平的道家學(xué)者只好委婉的提出保養(yǎng)精神的論調(diào)了。
無為的政治思想是弱者的哲學(xué),是無力的主張。根本的缺陷只在于沒有辦法,沒有制裁的能力。他們說:“你們知識不夠,不如無知罷。你們不配有為,不如無為罷。”但是君主愚而偏好自用,他們有什么辦法呢?不配有為而偏要有為,他們又有什么辦法呢?他們只好說:“您老人家歇歇罷,不要主勞而臣逸?!钡蔷髌豢闲珢垓}動形神,他們又有什么辦法呢?
漢初七十年的政治,可算是有點無為的意味,也不能說是沒有成效。但我們仔細想想,漢初的無為政治都是由君主丞相發(fā)動:孝惠的“垂拱”是因為他無權(quán)無能;呂后的“政不出房戶”是因為她本來沒有多大見識,又怕別人有為;曹參、竇太后的行黃老術(shù)都是強有力者的自動。等到漢武帝立志要有為,于是七十年的無為政治全推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