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叔孫通(死約在前一八)
陸賈的同事之中,有一位叔孫通,也可以代表楚漢之間思想狀態(tài)的一方面。司馬遷作叔孫通的傳(《史記》九九),完全用小說口吻,處處用尖刻的詼諧筆墨,把這位“漢家儒宗”描寫的十分淋漓盡致。雖然歷史文學里少見這樣絕妙的藝術,我們用這種材料時卻不可不稍稍存幾分戒心,不可不明白這不過是司馬遷心目中的叔孫通。
叔孫通是魯國薛人,秦始皇時時以文學征為博士待詔。后來山東革命軍起來了,二世皇帝召問博士儒生,諸生或說是造反,或說是盜匪,只有叔孫通說是一些“鼠竊狗盜,何足置之齒牙間”?二世大喜,特別賞賜他,拜為博士。散出之后,諸生怪他太會巴結了,他說:“您不知道。我?guī)缀跆硬怀龌⒖?!”于是他逃跑了,先投降項梁,后來跟著楚懷王;懷王倒了,他留在項羽手下,到漢二年(二五)才投降漢王。他從秦始皇到漢高帝,曾服事過這么多的主子,所以后來魯國儒生罵他:“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諛以得親貴!”
司馬遷這樣形容他的圓滑手段:叔孫通儒服,漢王憎之,乃變其服,服短衣楚制,漢王喜。
叔孫通之降漢,從儒生弟子百余人(這一點似乎不近事實罷?),然通無所言進,專言諸故群盜壯士進之。弟子皆竊罵?!鍖O通聞之,乃謂曰:“……諸生寧能斗乎?……諸生且待我,我不忘矣?!睗h王即皇帝位時(二二),稱號和禮儀都是叔孫通定的。劉邦雖然做了皇帝,他卻感覺他那一班屠狗賣繒的老朋友不容易對付。高帝悉去秦苛儀,法為簡易。群臣飲酒爭功,醉或妄呼,拔劍擊柱。高帝患之。叔孫通知上益厭之也,說上曰:“夫儒者難與進取,可與守成。臣愿征魯諸生與臣弟子共起朝儀?!?
高帝曰:“得無難乎?”
叔孫通曰:“五帝異樂,三王不同禮。禮者,因時世人情為之節(jié)文者也。故夏殷周之禮所因損益可知者,謂不相復也。臣愿頗采古禮與秦儀,雜就之?!?
上曰:“可試為之,令易知。度吾所能行為之?!边@一段談話里也可以看出荀卿、韓非、李斯的影響。于是叔孫通使征魯諸生三十余人。魯有兩生不肯行,曰:“公所事且十主,皆面諛以得親貴。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傷者未起,又欲起禮樂!禮樂所由起,積德百年而后可興也。吾不忍為公所為,公所為不合古。公往矣,無污我?!?
叔孫通笑曰:“若真鄙儒也,不知時變?!彼炫c所征三十人西,及上左右為學者,與其弟子百余人,為綿蕞(引繩為綿,立表為蕞,定表位標準),野外習之。
月余,叔孫通曰:“上可試觀?!鄙霞从^,使行禮,曰:“吾能為此?!蹦肆钊撼剂曇蕖!妒酚洝酚浀谝淮涡行鲁瘍x,最有意味:會十月,漢七年,長樂宮成,諸侯群臣皆朝十月。(此時以十月為歲首)
儀:先平明,謁者治禮(皆官名)引以次入殿門。廷中陳車騎步卒衛(wèi)官,設兵(兵是兵器),張旗幟。傳曰:“趨!”殿下郎中挾陛,陛數(shù)百人。功臣列侯諸將軍軍吏以次陳西方,東鄉(xiāng)。文官丞侯以下陳東方,西鄉(xiāng)。大行(官名)設九賓臚句傳。(舊說,上傳語告下為臚,下傳語告上為句。)
于是皇帝輦出房,百官執(zhí)職(幟?《漢書》作戟)傳警。引諸侯王以下至吏六百石,以次奉賀。自諸侯王以下,莫不振恐肅敬。至禮畢,盡伏。(此依《漢書》?!妒酚洝贩鲝?。)
置法酒,諸侍坐殿上,皆伏,抑首。以尊卑次起上壽。觴九行,謁者言,“罷酒!”御史執(zhí)法,舉不如儀者,輒引去。竟朝置酒,無敢歡嘩失禮者。
于是高帝曰:“吾乃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乃拜叔孫通為太常,賜金五百斤。叔孫通因進曰:“諸弟子儒生隨臣久矣,與臣共為儀,愿陛下官之?!备叩巯ひ詾槔?。叔孫通出,皆以五百斤金賜諸生,諸生乃皆喜曰:“叔孫生誠圣人也,知當世之要務!”這個定朝儀的故事是很有重大意義的。第一,這是儒生在漢帝國之下開始大批進用的歷史。第二,這是那在馬上得天下的帝國開始文治化的歷史。第三,這是平民革命推翻秦國帝制之后又從頭建立專制政體的歷史。這三層都有莫大的歷史意義。劉邦本是一個無賴,最看不起文士儒生,甚至于“諸客冠儒冠來者,沛公輒解其冠,溲溺其中,與人言常大罵”(《史記》九七)。叔孫通用他的圓滑委屈的手段,居然能巴結上那位無賴的皇帝,叫他心悅誠服的喊出來:“吾乃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五年之后(一九五),高帝征英布回來,過魯,以太牢祠孔子。(《漢書》一,《史記》八不記此事。)這個以太牢祠孔子的皇帝,就是當年解儒冠溲溺其中的無賴。他如今明白了儒生的好處,也就彬彬有禮了,也就成了孔子的信徒了。司馬遷評論叔孫通道:叔孫通希世度務制禮,進退與時變化,卒為漢家儒宗。大直若詘,道固委蛇,蓋謂是乎?從馬上搬到馬下,從軍政搬到文治,從一個溲溺儒冠的無賴變成一個孔子信徒,這固然是一大進步。然而叔孫通的成績只夠使功臣諸侯王伏席震恐,只夠使劉邦知道做皇帝的尊嚴,這卻算不得什么大成績。叔孫通見慣了始皇和二世的殿陛威嚴,故他的把戲很可以震嚇那一群屠狗賣繒的鄉(xiāng)下流氓。然而這一群山東儒生眼見韓信、彭越等人具五刑,夷三族,眼見那位窮兇極惡的鄉(xiāng)下老太婆——呂雉——把人當豬狗,他們毫不作一聲,他們的圣賢教訓丟在那兒去了!所謂“漢家儒宗”,他的絕大貢獻不過能教漢高祖學秦始皇學的更像一點而已!
叔孫通做了太子太傅,后來孝惠帝即位,便請他定漢家宗廟儀法?;莸鄄痪镁退懒耍ㄒ话税耍?,謚法上加個“孝”字,后來諸帝也都帶個“孝”字,表示“以孝治天下”之意。這一個制度,史家雖沒有明文,我們很可以歸功于那位叔孫太常。這便是儒教成為國教的第一聲。儒家講孝道,本重在尊重先人之遺體,其中含有重視個人的意義,未可厚非。但自從漢朝儒生行出以孝治天下的國教,用來巴結那窮兇極惡的呂雉,叔孫通教惠帝“人主無過舉”,惠帝見了那慘無人理的“人彘”,也只能說“此非人所為,臣為太后子,終不能治天下”而已。從此以后,專制帝主便成了民之父母,“人主無過舉”,故后世便有“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的荒謬議論,于是雙層的專制便永永不能擺脫了。
(十九,三,廿六初稿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