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商頌》所稱下及宋襄公

詩經(jīng)講義稿 作者:傅斯年


二、《商頌》所稱下及宋襄公

王君斷定《商頌》為宋詩固是精確不移之論,然又以為是宗周中葉之詩,以求合《魯語》正考父校于周太史之說,則由王君一往不取孔廣森、劉逢祿以來辨析古文經(jīng)作偽之義,故有所蔽,不敢盡從韓義,不免曲為《魯語》說也。請(qǐng)申韓說?!兑笪洹烦跽隆⒍略唬?

撻彼殷武,奮伐荊楚。罙入其阻,裒荊之旅。有截其所,湯孫之緒。

維女荊楚,居國南鄉(xiāng)。昔有成湯,自彼氐羌,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曰商是常。

荊蠻稱楚,絕不見于《詩三百》,西周詩中稱伐荊蠻者數(shù)次,皆不稱楚,則荊楚之稱乃春秋時(shí)事,此是一證。西周之世,王室猶強(qiáng),禮樂征伐,自王朝出,《大雅》《小雅》所敘各種戰(zhàn)伐事可以為例,斷不容先朝之遺,自整武威;故宋在西周,無伐楚使之來享于宋來王于商之可能:此是二證。《史記·楚世家》:

當(dāng)周夷王之時(shí),王室微,諸侯或不朝,相伐。熊渠甚得江漢間民和,乃興兵伐庸、楊粵至于鄂。熊渠曰:“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號(hào)謚。”乃立其長子康為句亶王,中子紅為鄂王,少子執(zhí)疵為越章王,皆在江上楚蠻之地。及周厲王之時(shí),暴虐,熊渠畏其伐楚,亦去其王。后為熊毋康,毋康早死。熊渠卒,子熊摯紅立。摯紅卒,其弟弒而代立,曰熊延。熊延生熊勇?!苡率曜?,弟熊嚴(yán)為后?!車?yán)卒,長子伯霜代立……熊霜六年卒……而少弟季徇立,是為熊徇……熊徇卒,子熊咢立。熊咢九年卒,子熊儀立,是為若敖。若敖二十年,周幽王為犬戎所弒。……二十七年若敖卒,子熊坎立,是為霄敖。霄敖六年卒,子熊眴立,是為蚡冒。蚡冒……十七年卒。蚡冒弟熊通弒蚡冒子而代立,是為楚武王。……三十五年,楚伐隨。隨曰:“我無罪?!背唬骸拔倚U夷也,今諸侯皆為叛,相侵,或相殺。我有敝甲,欲以觀中國之政,請(qǐng)王室尊吾號(hào)。”隨人為之周,請(qǐng)尊楚,王室不聽,還報(bào)楚。三十七年楚熊通怒曰:“吾先鬻熊,文王之師也,早終,成王舉我先公,乃以子男田令居楚,蠻夷皆率服,而王不加位,我自尊耳?!蹦俗粤槲渫酰c隨人盟而去。于是始開濮地而有之。五十一年,周召隨侯,數(shù)以立楚為王。楚怒,以隨背己,伐隨;武王卒師中,而兵罷。子文王熊貲立,始都郢。文王二年,伐申?!攴ゲ獭!?qiáng)陵江漢間小國,小國皆畏之。十一年,齊桓公始霸,楚亦始大。十二年,伐鄧,滅之。十三年,卒,子熊艱立,是為杜敖。杜敖五年,欲殺其弟熊惲,惲奔隨,與隨襲弒杜敖,代立,是為成王。成王惲元年,初即位,布德施惠,結(jié)舊好于諸侯。使人獻(xiàn)天子,天子賜胙曰:“鎮(zhèn)爾南方夷越之亂,無侵中國?!庇谑浅厍Ю?。十六年,齊桓公以兵侵楚,至陘山,楚成王使將軍屈完以兵御之,與桓公盟。桓公數(shù)以周之賦不入王室,楚許之乃去。十八年,成王以兵北伐許,許君肉袒謝,乃釋之。二十二年,伐黃。二十六年,滅英。三十三年,宋襄公欲為盟會(huì),召楚。楚王怒曰:“召我,我將好往,襲辱之?!彼煨校劣?,遂執(zhí)辱宋公,已而歸之。三十四年,鄭文公南朝楚,楚成王北伐宋,敗之泓,射傷宋襄公,襄公遂病創(chuàng)死?!拍辍瓡x果敗子玉于城濮。

由這一段看去,楚在周夷王時(shí)曾強(qiáng)大,后以厲王故,削其王號(hào)?!洞笱拧贰缎⊙拧分兴洝按罓栃U荊”“荊蠻來威”等語,皆是指厲王宣王對(duì)荊用兵事。此后荊蠻頗衰,兄弟爭(zhēng)亂,幽王之亂,不曾乘勢(shì)以攻東周。數(shù)代之故,經(jīng)若敖、蚡冒“篳路藍(lán)縷以啟山林”(見《左傳》宣公十二年),至于熊通(武王),然后又北向以窺中國,歷翦南國,亡絕江漢舊封。至于晉文之世,息以周姻之侯,申以方伯之遺,竟為楚之戎卒,北戰(zhàn)晉宋矣。厲宣時(shí)之伐荊,既非宋之得而參與,而楚在武王文王前,亦無與宋接觸之可能,則宋之伐荊楚者,必為襄公,歷檢《春秋左氏》《史記》,斷斷乎無第二人也。此是三證??傊髦芮G不稱楚,西周伐荊乃王室事,周既東遷之后,宋楚接觸,至襄公始有之,是《韓詩》以《商頌》為襄公時(shí)作,太史公述《魯詩》亦然,皆不誣也。

或疑《殷武》之詞甚泰,曰:“撻彼殷武,奮伐荊楚。罙入其阻,裒荊之旅。有截其所,湯孫之緒?!比艉艘浴蹲笫稀贰妒酚洝匪d,宋襄公固未勝楚,霍之盟辱身,泓之戰(zhàn)喪師,幾乎亡國,晉文救之,然后不亡。若此湯孫為襄公,何至厚顏如此?答之曰:《詩》之語夸,一往皆然,即以《周詩》論,玁狁侵鎬,至于陘陽,臨渭濱矣(從王靜安所考,陘陽為秦之陘陽非漢之陘陽);徐淮侵周,迫雒京矣。而《周詩》所記南征北伐,只記反攻之盛,不言入寇之強(qiáng)。且《殷武》固一面之詞,《左氏》所記亦一面之詞。舊來《國語》應(yīng)是晉三家將為諸侯或已為諸侯時(shí)之人所集,以晉楚等傳說為資料而成者。今如統(tǒng)計(jì)《國語》《左傳》時(shí)記事,晉最多,楚次之,魯又次之,(《左傳》中關(guān)涉魯者甚多,然皆敷衍經(jīng)文語,當(dāng)非原有。)晉楚間小國如周、鄭等又次之,宋甚少,齊尤小。且《左氏》稱晉楚多善言,記魯國多亂政,從此可知原本《國語》之成分,來自晉楚者多,宋齊事恐皆是附見他國者,楚人記宋襄公必另是一面之詞也。今試看《春秋》所記,葵丘之會(huì),襄公與焉;咸之會(huì),牡丘之會(huì),淮之會(huì),皆與焉。齊桓甫死,襄公即以曹衛(wèi)邾莒之師伐齊,勝魯而定齊難,于是乎繼齊桓之霸。次年(僖十九年)執(zhí)滕子?jì)臊R,與曹人邾人盟于曹南。逾二年(僖二十一年)宋人齊人楚人盟于鹿上。大國之盟,宋人為先,儼然盟主也。其年秋,“宋公、楚子、陳侯、蔡侯、鄭伯、許男、曹伯會(huì)于盂”,襄公然后為楚所欺,乘車之會(huì),楚人伏兵執(zhí)襄公。次年,“宋公、衛(wèi)侯、許男、滕子伐鄭”,其年冬十一月,然后敗于泓。由是而論,襄公固曾主霸,只是斷爛朝報(bào)之《春秋》,所記不詳耳。襄公曾致楚人來,盟之而為主霸,泓之戰(zhàn)前,未必對(duì)楚無小勝也。且若合襄公前后兩世看之,宋在當(dāng)時(shí)關(guān)系實(shí)大。僖四年,“公會(huì)齊侯、宋公、陳侯、衛(wèi)侯、鄭伯、許男、曹伯侵蔡,蔡潰。遂伐楚,次于陘。……楚屈完來盟于師,盟于召陵”。僖六年夏,“公會(huì)齊侯、宋公、陳侯、衛(wèi)侯、曹伯伐鄭,圍新城。秋,楚人圍許,諸侯遂救許”。七年,“公會(huì)齊侯、宋公、陳世子款、鄭世子華,盟于寧母”。八年,“公會(huì)王人、齊侯、宋公、衛(wèi)侯、許男、曹伯、陳世子款,盟于洮,鄭伯乞盟”。是齊桓敵楚諸役,襄公之父桓公皆與焉(當(dāng)時(shí)鄭已臣服于楚,故齊桓諸會(huì),子華聽命,鄭伯不來。其后宋襄公時(shí)伐鄭,亦以楚故。楚勝宋,鄭文夫人羋氏姜氏勞楚子,取鄭二姬而歸)。襄公卒后,楚勢(shì)大張,伐陳滅夔,數(shù)次伐宋,幾至入其國,諸侯以宋故盟于宋。至僖公二十八年,晉文敗楚于城濮,然后中國不為楚滅。是則晉文定功,亦緣宋之故也。齊桓晉文之間,宋襄雖小霸而不卒,然齊桓晉文御南蠻之事業(yè),宋公三世(桓襄成)皆參與之。則“奮伐荊楚”之語,括召陵之盟以言可也。若《殷武》作于襄公卒后,括城濮之役以言亦可也?!兑笪洹饭讨谎詰?zhàn)荊而勝之,未言荊楚來享。總之,《楚語》以楚為本,一種說法,《殷武》以宋為本,又是一種說法。其詳則“書闕有間”,不可考矣。

就《殷武》看,宋之民族思想在春秋中世又大發(fā)達(dá),所謂“自彼氐羌,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者,乃指周之先世臣服于商。姜為周所自出,《大雅》“厥初生民,實(shí)為姜嫄”,《魯頌》“赫赫姜嫄,其德不回”。至于氐,疑即狄之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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