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爾德斯密斯(Oliver Goldsmith)
當(dāng)我回憶到我年輕時候在鄉(xiāng)下里所過的無野心的幽隱生涯,我免不了感到些悲哀,想起那種快樂的日子是不可復(fù)得了。在那個僻靜的地方,一切自然的東西好像都能夠產(chǎn)生快樂;那時我對于享樂并不講究,粗俗游戲的笨拙舉動也能使我開心;我那時以為互相猜啞謎是人類詼諧的極度,拿問題同命令來相難是消夜的最合理游戲。那是多么有幸福呵!若使這么美妙的幻覺能夠還是繼續(xù)存在著。我看出老年同知識只是使我們的脾氣更見乖戾。我現(xiàn)在的享樂也許是更講究些,但是它們的可樂程度比從前的樂事是差了萬萬倍了。加立克所給我的快樂絕不能同我從前看到一位模仿教友派信徒的說教的鄉(xiāng)間滑稽家時所得的快樂相比。馬泰的音樂可說是不悅耳的聲音,一比到我從前所感到的,當(dāng)我們的榨取牛奶的老姑娘唱著“約呢·阿姆斯特郎最后的告別”或者“巴巴剌·阿倫的殘忍”,唱得叫我流下淚來。
每代的作家都曾努力指示給我們看,快樂是在我們的心里,并不是從我們的娛樂品得來的,若使我們的精神是很快樂的,任一東西都變做可樂的事情,世上差不多沒有愁苦這個字了。每件事情從我們眼里經(jīng)過好像是一個賽會里的人物;有些或者是很難看的,還有些也許是穿得不整齊;但是除開了傻子沒有人會因此同這儀式的總管生氣。
我記得曾經(jīng)在法蘭德斯堡壘里遇到一個奴隸,他簡直不像感覺到他自己的地位。他的四肢被人們殘害了,他的軀體變成畸形,還給鐵鏈鎖住;他被迫從黎明工作到黃昏,并且是判定了終身是這樣干著;可是,雖然有這么多顯明的苦痛情況,他卻唱著調(diào)兒,若使他不是缺了一個腿,一定會跳舞,看起來真是全要塞里最高興,最快樂的人。這是多么偉大的一個實(shí)行哲學(xué)家!一個快樂的性質(zhì)給他的達(dá)觀的思想,雖然好像是一點(diǎn)智慧也沒有,他卻是個真有智慧的人。沒有什么學(xué)識同研究來點(diǎn)破他四圍的仙鏡。每件物事都給他一個發(fā)噱的機(jī)會;雖然有人從他這樣不感到苦痛推想他是個傻子,然而他這種傻子或者是哲學(xué)家所想模仿而模仿不來的。
有些人們像他這樣能夠?qū)⒆约悍旁诜N特別的境界,在那里一切物事都化為可笑的,有趣的,這種人們從每一個事件里都能找出怡情悅意的地方。最不幸的事體,自己的或者別人的,不能帶來什么新的悲哀;由他們看來,全世界是一座戲院,在那里專演著喜劇。一切豪勇英武的慌忙或者野心勃勃的狂言不過用來增加劇中的荒謬意味,使里面詼諧更添鋒芒??傊?,他們對于自己的困難,或者別人的苦情,沒有什么傷心,好似代人經(jīng)理葬事的人,雖然也是穿著黑的衣服,在埋葬時沒有什么悲哀。
我在書里所曾碰到的人物里,有名的累茲主教具有最高度的這種欣歡的性情。他既是個倜儻風(fēng)流的男子,看輕一切掛起道學(xué)的酸腐臉孔,所以無論哪里有歡娛出賣,他常是最肯出價的。他是女性的一個普遍贊美者,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一位姑娘太忍心了,他常常就愛上了另一個,他期望從她可以得到一個更好的待遇;若使她也拒絕了他的殷勤,他絕不會想起退隱到沙漠去,或者在絕望的苦痛里憔悴著。他勸自己不要想自己現(xiàn)在是愛著那姑娘,只當(dāng)做他從前曾愛過那姑娘就是了,這么一來什么事也沒有了。當(dāng)“命運(yùn)”戴上她最憤怒的臉孔時候,當(dāng)他最后落在他最兇惡的敵人,馬薩林主教手里,變做嚴(yán)重禁錮的囚犯,關(guān)在瓦蘭暹尼斯堡時候,他也絕沒有想用智慧或者哲學(xué)來支持他的苦痛,因?yàn)樗⒉蛔悦约河兄腔刍蛘哒軐W(xué)。他笑他自己同磨難他的人,好像萬分喜歡他這個新環(huán)境。在這個苦痛的房屋里,雖然同他的朋友隔絕了,雖然剝奪人生的一切娛樂同甚至于衣食住的利便,時時被那班雇來看守他的壞蛋的無禮所戲弄,他仍然保存著他的好脾氣,笑他們一切無謂的怨毒,開玩笑到寫出他的獄卒的傳,來當(dāng)作報復(fù)。
驕傲的人們的智慧所能教我們的是在不幸事體之下倔強(qiáng)著或者默默地慍怒著。這個主教的例子卻教我們在最苦痛的境遇里欣歡著。我們的好脾氣,別人會不會認(rèn)為是感覺遲鈍,或者甚至于白癡,這全是不礙事的;對于我們這總是快樂,除開了傻子沒有人會用世人的意見來量自己滿意的多少。
狄克·魏爾德戈斯是我所知道的一個最快樂的傻家伙。他是屬于那類性情溫和的人們,據(jù)說他們沒有害誰,只是害了自己。每回狄克墮到什么悲哀的時候,他總是說這是“見世面”。若使他的頭被一個轎夫摔破了,或者他的袋子給扒手光顧了,他就去學(xué)轎夫的愛爾蘭土話或者扒手的更時髦的口吻,借此來安慰自己。由狄克看來,天下里的事情是沒有錯的。他銀錢事體的不當(dāng)心激怒了他的父親,以致朋友們替他的從中斡旋都是無結(jié)果的。老紳士是在彌留的時候,全家人,狄克也在內(nèi),全圍著他四旁?!拔医o我的第二兒子安德魯”,臨死的守財奴說道,“我的全部財產(chǎn),希望他知道勤儉?!卑驳卖斢帽У穆曇簦谶@種時候就例是這樣子,“祈禱上天延長老人的壽命同健康,使他自己能夠享受這個?!薄拔覍⑽鏖T,我第三個兒子,托他的哥哥照呼,此外還給他四千金鎊。”“唉!父親,”西門喊道(絕對是很沉痛地),“愿上天給你壽命同健康,使你自己能夠享受這個!”最后,轉(zhuǎn)過向可憐的狄克:“至于你;你一向是一個整天嘻嘻哈哈的人,你是永不會變好的,你是永不會發(fā)財?shù)模医o一先令做買吊繩用?!薄鞍?!父親,”狄克喊道,沒有露出什么哀情,“愿上天給你壽命同健康,使你自己能夠享受這個!”除開說這句話外,財產(chǎn)的失掉對于這位無憂無慮的粗忽家伙簡直是沒有影響。可是,一位叔父的軟心腸補(bǔ)償了父親的冷淡;狄克因此不單是脾氣極好,并且也都還富有。
總之,世界盡可以譏誚一個出現(xiàn)在跳舞場里的破產(chǎn)者,一個把說他是個蠢貨的公眾付之一笑的文學(xué)家。一個對著庸俗的責(zé)難微笑的將軍或者一個不管人們怎樣造謠,始終保持著她的好脾氣的太太;但是這些是他們所能做到的聰明辦法,用消散來抵制災(zāi)難絕對是比拿著理性或者決心的武器來抵制災(zāi)難高明得多了:用第一個法子我們忘記了我們的苦楚,用下一個法子我們只是將苦楚隱藏起來,使別人看不見;并且同不幸去奮斗我們在沖突時一定會受些創(chuàng)傷。競爭得勝的唯一好法卻是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