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勝利與聲譽

革命文豪高爾基 作者:鄒韜奮


第十七章 勝利與聲譽

高爾基自從他的兩卷小說集出版以后,他的聲譽之日隆,傳播之日廣,實有空前之概。在他這兩卷小說集第一次出版后,不到一年,“高爾基”這個名字已為全俄所知道了,甚至于被人藉為招搖欺騙的資料!無論在什么地方,都可以看得見關于他的肖像的圖畫——在明信片上,在香煙和糖果的盒子上,以及無窮盡的漫畫上。高爾基是由漂泊者出身,這是大家知道的,因此便有一般流氓藉他的名義來干求強索,往往有行為可疑的腳色,在街頭巷尾攔住行人,向他請求,或甚至向他強索,說:“看著高爾基的面上,給一瓶俄國麥酒喝喝?!边@種漂泊者里面,有些還更進一步。竟向人要錢,說是“要用來買一枝手槍對付惡棍——國務大臣”,也加上“看著高爾基的面上”,因為他們都把高爾基視為漂泊者和叛徒的保護者。在各城里面,甚至發(fā)現冒充高爾基的人,自稱是真的高爾基,要想利用他的名望,來干他們的自私的事情。高爾基的服裝——一件俄國式的寬大的外套,一雙長統(tǒng)的皮靴——成為盛行一時的裝束;就是社會上講交際的太太小姐們,也以夾著幾句不清不楚的法國話來談談這班下流人物,視為漂亮的行為。

高爾基的最初的聲譽洋溢,不僅是由于他所著的小說的特質,大半還因為他所采用材料和他的生平的經過。他把下流人物引進俄國的文學里面去——不僅僅是視為用來喚起我們憐憫的不幸人物,卻是視為好勝的人物,明目張膽的宣言他們老實看不起一般自命上流人物的臭架子——這件事在當時即不至使人認為大逆不道,至少也令人聽了為之驚駭詫異。況且于此事之外,又加上一種消息,就是這位作家的自身也是才由第五階級里面升上來的,更使大家的好奇心為之增強起來。誠然,在高爾基以前,已有過兩三位作家描寫下層社會的情形,但是他們描寫的時候,總含有降低自己的身份去憐憫他們的意思,或是出以申斥他們的教訓的口氣。高爾基卻不然,他乃是下流社會的代言人。在他所著的小說中有一個人物說過這樣的幾句話:“我是由污穢黑暗的下層里面出來的……我是宣述他們的生活之真實的聲音,是生活在這下層里的人們的啞聲,是他們叫我出來證實他們的滄海桑田的變遷經歷。”其實這些話可算是高爾基的夫子自道了。反對民粹派最激烈的批評家波士,曾屢次援救過高爾基。他很知道高爾基的個人狀況,曾經說過這位青年作家的著作“是用他的心血寫成的”。

高爾基的文名日盛之后,文學批評家對于他的批評紛紜,或譽或毀,發(fā)生種種不同的意見。但是對于高爾基的天才的批評,大概對于他沒有什么益處。他最同情于柴霍甫,曾引證柴霍甫說過的這幾句話:“批評家好像馬身上的蒼蠅,只會阻礙馬的耕田工作……在已往的二十五年內,我已看過不少關于我所著的小說的批評,但是我竟不記得曾經看到一句有價值的評語,或一句有指教價值的話。只有一次有一位名叫史喀比柴維斯基(Skabichevsky)寫過一些使我留著印象的東西……他說我要醉醺醺地死在溝里?!?

高爾基在他的事業(yè)正在開始的時候,需要有人指教和批評,這是很顯然的。在他的早期的作品里,讀者可以感覺到他是由勞動的苦役忽而轉到著述的專業(yè)——因為缺乏技術上的成熟和堅定。他有許多話要說,但是他卻沒有受過作文的訓練。在這個重要關頭,高爾基很幸運的得到兩位厚于友誼的批評家——柯洛倫科和柴霍甫。柯洛倫科對于高爾基的殷勤指示,我們在前面已略有敘述。柴霍甫比起柯洛倫科來,是一位更優(yōu)越的更難取悅的文藝家,但是對于他的同伴及同時的作家,卻比較的緘默和淡漠,他對于高爾基所以肯加以指教,全是因為高爾基自己來請求他的。一八九八年的十一月,高爾基把他所著的書寄給柴霍甫看,并寄了一封信給他。柴霍甫于同年十二月三日復他一信,從此他們兩位便開始通訊,友誼日增,可惜在這位青年作家方面看來,他們的為友時間太短,因為柴霍甫于一九〇四年便逝世了。柴霍甫給他的第一信,可以代表他(柴霍甫)的銳利的判斷和循循善誘的溫和態(tài)度,這是和柯洛倫科的直率態(tài)度不同了。茲撮述該信中數語如下,以見一斑:

“你問我對于你所著的小說有何意見。我的意見嗎?我以為你在這方面是具有無可懷疑的天才,一種真的,偉大的天才。例如在你的《在草原上》(“On the Steppe”)那篇小說里,寫得那樣的有聲有色,我看了恨不得這篇東西是我自己寫的,竟懷著不勝妒羨的意思。你是一個藝術家,一個具有聰明眼光的人;你對于事物能有銳利的感覺,你是個寫生能手,再說得具體些,當你描寫一物的時候,好像你看見,并用你的手去接觸它似的。這是真正的藝術……

“我現在可以談談你的缺點嗎?這卻是沒有這樣容易的一件事。要說出一個具有天才的人的缺點,好像要說出生長在花園里一棵大樹的缺點一樣;此處的真相不在這棵樹上,卻在望著這棵樹的人心里所被喚起的情緒。你以為是嗎?

“我開頭要說的是依我的意見,你在文章里缺乏自制的能力。你好像戲院里的一個看客,他看得手舞足蹈的喧嚷著,一點不稍隱藏地表現他的快樂,以致使他自己以及別人都聽不見舞臺上的聲音。在你的作品里,這種自制力的缺乏,尤其顯然的是你對于自然的描寫,你往往用這樣的描寫穿插打斷了談話。讀者看到你這樣的描寫,每覺得冗長,以為還是緊湊些,短些來得好,例如只須兩三行就夠了……”

早年的高爾基對于別人的批評他的文字,往往神經過敏,感覺不快,關于這一層,在他從前和柯洛倫科的關系上面,我們已經看出的了?,F在他對于柴霍甫的批評,似乎也不免發(fā)了煩惱的感覺,因為我們可以看見柴霍甫在他的第二信里,極力解釋并未責高爾基的文字里患了“粗率”的毛病,不過覺得他用了無需要的生硬的字眼。他接著解釋道:“當然,這也是由于各人所好的不同,這也許不過是我自己過于苛求的一個符號?!憋@然的他覺到高爾基之感到不安是他(高爾基)自覺缺乏了教育,所以他在信里鄭重的說,從他(高爾基)所著的小說看來,覺得“他是一個真正受過教育的人”。他這樣的贊許他安慰他之后,乃進而給他下面的勸告,但仍是曲折的說,好像把醋和蜜糖混合在一起給他吃:

“說到粗率,這卻是很能說出你的特點;你的感覺是很聰明靈敏而易受感觸的。你的最有精彩的文字是在《在草原上》和《在木排上》里面——我不曾寫信給你說起的嗎?這兩篇小說是佳品,杰作;這兩篇小說表示作者是一位曾進過一個極好的學校的藝術家。我深信我的這種見解是不會錯誤的。你的唯一的缺點是‘限制’的缺乏。是‘精練’的缺乏。一個人對于某種準確的動作,能用最少數量的活動來表現,那便是‘精練’??茨愕男≌f的人,感覺到你有詞費的地方……”

柴霍甫和高爾基的友誼一天一天的愈益濃厚起來,他屢次勸高爾基離開尼斯尼諾伏格拉,到莫斯科或圣彼得堡去住,因為該處的文學的環(huán)境對他也許更有裨益,但是他在一九〇四年以前,仍住在他的故鄉(xiāng),只每隔幾時到別的地方去旅行。他在本城的時候,除替《尼斯尼的一頁》日報撰文外,對于本地的種種社會事業(yè),只須在當道所允許的范圍里面,他總是很起勁的參加,而且常居發(fā)起的地位。他很殷勤的和他人合作,設法幫助在各大學里肄業(yè)的本地青年。他回想到自己從前要想進大學的空愿,看到那些處境貧寒,且在社會上身份低下的青年,仍能努力掙扎入大學肄業(yè),不勝同情。俄國的學生對于革命運動熱心參加的很多,尤其是一八九八年以后,他們加入工人里面去組成革命運動的先鋒隊。此事當然更能喚起高爾基的同情,增高他對于幫助學生的熱心。此外他對于窮苦兒童的輔助,也算是他所樂為的另一件事。他回想到他自己兒童時代的苦楚,對于增進在家和在校兒童幸福的事情,無不盡力的贊助。他對于本地的博物院及公共圖書館等公益機關,也有很大的貢獻。

就一個初出茅廬的作家而論。高爾基頭兩卷小說集的勝利可謂空前的了。他這兩卷小說集的銷行,已給他不少的金錢,但是仍是不敷他的異常浩大的費用。他要應付醫(yī)藥的費用,幾次往克里米亞,烏克蘭,以及其他地方的旅行,買了許多書畫作贈品,對于各種方式請求資助,總是有求必應:因此種種,他的支出大大的增加,版稅總是急急忙忙的預支著用。他的家里又設備得很華貴,處處注重美術的價值。不像托爾斯泰和柯洛倫科一樣,他們的書房都是設備得異常的簡單,高爾基卻不惜工本的把美的東西圍繞著他自己,這是他多年所十分缺乏的。他對于賓客的殷勤招待,又可算是真正俄國式的寬宏大量,據和他同時的人所傳述,“從早晨到夜里,有各種各色的人充滿了他的寓所。每在飯桌上,除了高爾基和他的家屬以外,常有一打或十五個外人在座,其中有些人,主人連他們的姓名都不知道。這一家是以慷慨招待賓客著聞于時,主人和嫵媚的女主人待客的親善態(tài)度,也是很著名的?!边€有別的同時的人說起,當時倘非有高爾基的夫人費盡許多氣力,常使訪問者離開她的丈夫的書房,那高爾基簡直沒有機會寫出一行的文字!

高爾基在尼斯尼諾伏格拉的家,此時竟成為許多敬仰他的人和好奇的人所常到的“圣地”。游閑好事者往往在他家的窗前踱來踱去,或在那里立著,希望能窺見這位已被人攝著不少相片的,長發(fā)的,大鼻子的,穿著黑色的寬大外套的高爾基,或得窺見他屋里一些有名的來賓。

高爾基不但是殷勤招待他的同時作家的主人,而且在他初登文壇后,即以常在無名的后進的作家里面發(fā)現天才為己任。這種責任,他直至今日未曾拋棄。在他當時所發(fā)現的天才里面,后來成為俄國名小說家的安得列夫(Leonid Andreyev)便是其中的一人?!赌崴鼓岬囊豁摗啡請蠛推渌ち业膱蠹堃粯樱J墚數赖姆N種責罰。責罰的許多方法里面,有一種是每遇被當道認為措辭不當的時候,即令暫行??舾蓵r。有一次遇著這樣罰令暫行??臅r候,該報當局另行設法出版一種《莫斯科》日報,送給訂戶。高爾基就在這個日報的基督復活節(jié)出版的一期里,看到安得列夫第一次所著的小說,覺得有特殊的精彩,就寫信查詢這篇小說的作者。于是他們兩位就開始通訊,結果彼此發(fā)生了友誼,雖則中間不無夾有不和的意見,尤其是在后來的幾年,當世界大戰(zhàn)革命的時候。安得列夫在他的自傳里,也承認他對于高爾基銘感不忘的意思,因為他(高爾基)鼓勵他著作,并替他設法登載他所著的小說。他對于誘掖后進的熱誠,于此可見一斑。

高爾基第一次到圣彼得堡是在一八九九年。他在該處住波士的家里,波士很殷勤的把他介紹給這個首都的知識份子。當時波士正在新出版的馬克思主義的月刊名叫《生活》(“Zhizn”)擔任主筆,就在該報的編輯室里設宴請高爾基,當時的最著名的作家,大多數都被請去作陪。這個宴會卻很使波士感到很難為情,因為這位上賓在座上竟缺乏禮貌,呆頭呆腦的。當時名作家如密爾海洛維斯基,柯洛倫科,以及其他藝術界領袖們,對于他都表示熱烈的歡迎,盛贊他的天才,他對于這種熱烈的歡迎,竟報以鹵莽的答詞!他當時為各人注意的中心,無疑地因此覺得羞怯和不舒服,卻把好爭的口吻來掩藏他的羞怯。他用著尋常的話乃至土語,對眾人解釋他的勝利并不是由于他個人有什么天才,卻是由于“在沒有魚的地方,就是一只蝲蛄(蝦屬,較蝦為?。┮彩且恢霍~了”。這在許多知識分子聽了,認為是永不能忘的侮辱。但是他此行卻有一事頗為重要,那就是他慨允擔任波士所主持的《生活》報的文藝欄主筆,他和這個報發(fā)生關系之后,他的政治主張便有了歸宿,他雖未加入做個嚴格的黨員,但是他顯然地贊成馬克思主義,卻是從那時候開始。馬克思主義給了他所長期苦覓而未得到的“公式”。他原來希望能長期在此報服務,忘卻這樣的刊物,在當時的政府一定要使它短命的。

高爾基在當時,除官吏及妄自尊大之徒外,一致的敬仰他,他是青年一代所崇拜的人物——尤其是一般青年學生——這是不消說的,下等階級,工人和那些流浪的人們,也都認他是他們里面的一分子,當然對于他的聲譽和勝利,都覺得與有榮焉。至于一般革命家,也都大大地利用他對于他們的主義的同情以及對于現狀的痛恨。他對于這般革命家,卻也很慷慨的盡力的贊助,用他的金錢,用他的筆,用他的忠告,對他們作種種的協助,雖常受警察的嚴重監(jiān)視,他都不管。

洋溢的聲譽,大眾的推崇,對于孤寂冷酷身世的人,原有慰安的效用,但是有的時候,因過分的煩擾,也很使他難受。高爾基名聞遐邇之后,關于他的肖像的相片和漫畫,散布各處的不可勝數,他的面貌大家都看得很熟,所以每遇他在街上,或是在公共的處所,總要被人認識,被人指出,被人很不客氣的評長論短,好像他是一只白色的烏鴉,看個不了!在圣彼得堡和莫斯科的時候,群眾對于他的好奇心,似乎比在他的本鄉(xiāng)的人更不體諒。高爾基曾記述幾件有趣的故事,說他自己在大城市里被路人相聚察看和批評的情形。一般平民對于他的詢長問短,使他感覺煩惱,大概還不及那些受過教育的群眾使他更覺難堪。新聞界的訪員簡直使他沒得休息的時候,到處探查他,對于他的一舉一動都有描述的文字,甚至關于他吃沙丁魚的樣子,也可以供給他們作一期報上的材料!有一次莫斯科藝術劇院正在演著柴霍甫所著的名劇《范尼亞叔叔》(“Uncle Vanya”),柴霍甫和高爾基同坐在一個包廂里聽戲,觀客竟成群的圍著這個包廂,等到休息時候,他們甚至成群的擁著他,弄得他不勝其煩,不得不用頗為嚴厲的話來責備他們。事后各報便把這個消息視為可以轟動一時的新聞材料,有意張大其詞,添油加醬,寫出各種各式的狂妄歪曲的事實,表示這位從前做過漂泊者的不懂禮貌,不能寬恕,徒有驕慢的表現。高爾基最后看得耐不住了,不得不寫一封更正的信給“Severny Courier”報的主筆,里面有這幾段話:

“……最近有一天有人在“Novoye Vremya”報上發(fā)表了一節(jié)文字,說起我在莫斯科藝術劇院里對回廊上的人所說的幾句話。據這一節(jié)文字的作者說當時他親自在場,但是這大概是不確的,或他雖親自在場而并未聽得清楚,因為他所稱為是我所說的話,完全依照莫斯科日報“Novosti Dnya”上所完全捏造的說法。

“當時我對群眾說的時候,我并未曾用過這樣的話,例如‘你們張大著嘴表示驚奇’,‘你們對著我的嘴里望’;我也未曾說過他們阻擋我和柴霍甫共同喝茶。當我對群眾說話時,柴霍甫正在舞臺后面。

“我當時對群眾所說的話是這樣:

“‘你們的注意使我愧不敢當——謝謝你們!但是我卻覺得莫名其妙。我不是麥第奇的維納斯(Venus of Medici,希臘愛神),也不是一場大火燒,也不是一個舞女,也不是一個溺死的人:一個著小說的人,他的外表有什么趣味可言!……’

“‘我說完之后,對他們道歉,雖則我本來無須這樣做。我的這封信,是對于有意把我的話亂改的行為提出抗議,也不是道歉的意思。至于新聞記者小題大做,把這個微小的事件竟鬧得天翻地覆,我要誠懇的問他們:諸君耗費時間于這種無意義的舉動,不覺得羞愧嗎?’”

高爾基的這封信仍不能使這個鬧得滿城風雨的事件安靜下來。群眾還是憤怒著,而“報界的君子們”仍是吹毛求疵,推波助瀾,迎合他們的心理。這件事使高爾基對于“捧場”或“宣傳”嘗到一種不能忘的滋味。這件事表現給他看,群眾的彩聲究有多少價值。他后來著了一篇小說,叫做《關于一個受欺騙的作家》,在這里面,他對于讀者說了這樣的幾句話:“依我看來,似乎你們所以喜歡我,不過因為我不穿著大禮服,并在我所著的小說里用了粗俗的語句。有的時候,我甚至于想,假使我能學習用我的左腳來寫抒情詩,也許你們對我更覺得愛好,更覺得有趣吧?!?

高爾基的生平和他的工作似乎注定不能避免引起人們的驚異,激烈的反應,乃至毀謗。他“到這世界來,是來反對的”。無論是在未用“高爾基”筆名的以前或以后的時期中,他對于尼斯尼諾伏格拉的小市民,或是對于在莫斯科或圣彼得堡的大驚小怪的自命知識分子的人們,對于在紐約的自命的清教徒,對于俄國專制時代的警察,或是對于列寧和薛諾維哀夫(Zinoviev)的一班心腹,都是倔強得很,他的這樣倔強的態(tài)度當然使他到處碰壁,到處引起糾紛。這在當時也就是新聞紙上的好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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