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在一個農(nóng)村里
常在達倫科夫糕餅店后面參加聚會的知識階級里面,高爾基尤其注意的有一位強壯挺胸的人,生著一副豐盛的美髯,頭上剃得精光,好像韃靼人的頭一樣。他穿著一件緊身灰色的哥薩克式的外衣,坐在一個角上吸他的短的煙管,用他的鎮(zhèn)定的灰色的眼睛注視一切。這個人所以引人奇異的,是在許多熱烈激昂的談話和辯論的人里面,他很少開口。高爾基很詫異的自問著:“這個長著胡子的大漢總是靜默著,究竟為著什么事情?”
這個大漢,大家都叫他做柯克合爾(Khokhol),這是俄國人常給與烏克蘭人(Ukrainians)的一種綽號。這個字的意義原指一撮發(fā)的意思,在往古烏克蘭人剪發(fā)時總在頭頂上留著一撮發(fā),所以沿傳下來有這樣的一種綽號。且說這位柯克合爾剛從遼遠的西比利亞的雅庫脫?。╕akut)回來的,他從前因為有了民粹派的傾向,被充軍到那個地方過了十年。在聚會的時候,高爾基覺得這位靜默的大漢時常把他的鎮(zhèn)定的注視轉(zhuǎn)到他的身上來,倒使他覺得局促不安。
高爾基由醫(yī)院里回到達倫科夫糕餅店里數(shù)星期之后,這位柯克合爾就到店里來找他,很扼要的和他商量,要請他到一個農(nóng)村里去,這個鄉(xiāng)村名叫克拉斯諾維篤伏(Krasnovidov,可意譯為美景),沿著伏爾加河,他在該處開了一家普通商店。他要請高爾基去幫忙,并說明這種職務(wù)無須多的時間,所以在公余盡可利用他的一個良好的圖書室看看書。在高爾基因為近來有了一件傷心的悲劇,他當(dāng)然很殷切的要利用這個機會離開喀山。兩天之后,他們就乘坐一個木筏在伏爾加河浮流下去。該處距喀山約有四十里路,高爾基在此春季,得在本鄉(xiāng)河上的萬象回春中呼吸著,似乎是他的開始“復(fù)元”的吉兆。
克拉斯諾維篤伏是在一個壁立的削巖上面,是伏爾加河上的旅行者所喜到的游玩美景的一個勝地。高爾基在該處住了幾個月,好像他又讀了另一種確有價值的“大學(xué)科目”。他在此處獲得了解俄國農(nóng)村的機會,直接的不含感情作用的作一番詳細的考察。就大概說,克拉斯諾維篤伏可作為俄國農(nóng)村的代表。從這個地方,好像從一滴水里面可看出全部的水一樣,高爾基可看到俄國的農(nóng)民的生活,看出他們的光明的以及黑暗的方面。
他在此地常和盧默斯(Mikhail Antonovich Romas,那位靜默大漢的真名)接近,也得著不少的益處。他是一個知識淵博的人,對高爾基在讀書方面能給以實際有益的指導(dǎo)。高爾基在此地讀書頗多,除俄國著作家如Pushkin(詩人),Goncharov(小說家),Nekrasov(詩人),Chernyshevsky(著作家,政治家)等等的名著外,并讀到Buckle(英歷史家),Hobbes(英哲學(xué)家),Lecky(英哲學(xué)家),Taylor(英著作家),Mill(英哲學(xué)家),Darwin(英博物學(xué)家)等等的名著。盧默斯很注重關(guān)于自然科學(xué)書籍的閱讀,認為是很重要的;高爾基正在知識饑荒之中,遇著他所覺得是新的東西——關(guān)于宇宙和人生的事實上的知識——他總是好像狼吞虎咽的吸收進去。他的指導(dǎo)者警告他不要聽任書籍“掩蔽了人”,就是不要為書本所蔽,而對于實際的人生反而不加研究觀察,以致糊涂。其實關(guān)于這一層,高爾基是久有經(jīng)驗的了。
盧默斯也是民粹派中人,為著他的主義,也受了不少的犧牲,但是他和高爾基在喀山所遇見的一班“愛民者”卻不同。他自己就是一個鐵匠的兒子,所以他對于一般人民的實況很明白,不致于把他們看得如何的理想化,把他們說得如何的神圣,只鼓勵他們自己救濟自己。他在這個農(nóng)村里開了一家普通商店,意思是要把這個店作為啟迪一般農(nóng)民的中心機關(guān)。如同世界上其他的小地方一樣,一個普通商店在一個小小的地方,往往成為交換意見的俱樂部。盧默斯希望利用這個小商店,用很便宜的價格售賣貨物,用很公平的態(tài)度和一般人民交易,把他們看作同等的人,看作朋友一樣,想藉此種種行為來吸引當(dāng)?shù)氐木用瘛9?,這個店的門廊,居然成為村里好作詼諧談話的人以及形形色色的人聚會的地方。高爾基在旁聽到他們的高談闊論,心里覺得奇怪的是盧默斯盡在默然的吸著他的煙管,并不利用這個機會插入幾句啟迪他們的話。等到他們散去之后,高爾基就問他這是什么緣故。盧默斯老實告訴這不能忍耐的青年,說他不急于再回到西比利亞的雅庫脫去,因為如果他即依高爾基的意思,對那些農(nóng)人說出什么啟迪的話,他仍有充軍到該處的份兒。他知道那些農(nóng)人都是謹慎的,對人每易猜疑,尤其怕的是生人。
這些農(nóng)民雖在一八六一年經(jīng)過了解放,但是還不甚了解他們的“自由”的意義。依他們看來,以為所謂“自由”,就是人人可以任意做去的意思,而他們所敵對的無數(shù)的地主貴族卻四方八面來禁阻他們的活動。這些農(nóng)民仍迷信沙皇,相信他有駕馭一切的神秘的權(quán)力,并相信他對于農(nóng)民的慈善的態(tài)度。他們以為沙皇是人民的父親,所以他要使人民從地主貴族的管轄之下解放出來,歸他個人保護。他們以為能給他們以真正自由的只有沙皇,不過要等到他把貴族的權(quán)力完全消滅之后。到了那個時候,人民便可大享幸福,便要根據(jù)平等的標(biāo)準(zhǔn),把一切財產(chǎn)都重新分配一番。
盧默斯知道農(nóng)民是怎樣的頑固,知道他們的信仰和迷信是怎樣的鞏固。依他看來,要于頃刻之間把他們對于沙皇的信任心鏟除,如同一班暴躁的革命者所欲嘗試的一樣,那是徒勞而無功的愚事。他以為對于農(nóng)民須用柔順的手段;要灌輸智慧給他們,須慢慢兒用順勢療病的辦法;要對他們有所宣傳,也須適合于他們的沿傳的意見,無論這意見是怎樣的錯誤。盧默斯告訴高爾基,說第一步須漸漸的使農(nóng)民明白他們應(yīng)爭得選舉統(tǒng)治者的權(quán)利,由警察而省長,乃至沙皇自己,最好都須由他們選舉出來。高爾基聽他這樣的說法,不禁喊著,說這樣辦法是一種緩慢的程序,或許要拖到一百年,也說不定。盧默斯揶揄他道:
“你的原意是要在幾天里面把一切都辦好嗎?”
依盧默斯所建議的戰(zhàn)術(shù),須要很大的忍耐,毅力,常識,冷靜,尤其重要的是堅信他們的主義的公正和最后勝利的必得??墒敲翊馀芍械拇蠖鄶?shù)人卻是年青的豪氣的人物,不能容納這樣的一個中庸而緩慢的政策。當(dāng)馬克思的社會主義者異軍突起的時候,他們不再枝枝節(jié)節(jié)的去對付農(nóng)民問題的爭辯,決定采用卜列哈諾夫(Plekhanov,俄國馬克思主義者的先進)的口號:“俄國革命要成功的話,必是勞動階級的革命,否則便完全不成功?!泵翊馀芍腥藢τ谶@種意見卻加以揶揄,說他們?yōu)橹孟x而忽略了象——因為在當(dāng)時依他們看起來,“普羅列塔利亞”在數(shù)量上及心理上都微細得不足計較。列寧證明了卜列哈諾夫的論斷不錯,不過后來他要使一九一七年普羅列塔利亞的勝利不至如曇花之一現(xiàn),也不得不采用盧默斯的政策,那就是不得不常常對農(nóng)民遷就,采用折衷辦法,不得不對他們的年代久遠的意見和成見讓步。
且說當(dāng)時盧默斯在那農(nóng)村里開著一家普通商店,暗中進行他的啟迪農(nóng)民的工作,他和他的一班隨從的人,都不得不應(yīng)付這農(nóng)村里的猜疑和仇視。他雖極力的謹慎而且緘默,絕不輕舉妄動,但是在農(nóng)民方面,仍感到他這個人不免含有“異樣”的原素。他對于他們的仁愛,輔助他們和他們合作的熱心,而并沒有牟利的希望,這種情形己使他們覺得他是一個異乎尋常的,大可懷疑的人物。在這農(nóng)村里,除他所開的這個商店之外,還有兩家小商店,他們當(dāng)然怨恨又有第三家店開了出來,尤其是這新開的店所取的價格都比他們來得便宜。盧默斯開始替種菜園的農(nóng)民組織合作社,使他們不再受中人的剝削。這類的事業(yè),又使他開罪了當(dāng)?shù)氐母晃毯陀袆萘Φ娜?,并且開罪了他們的走狗——牧師。他們都覺得他的可恨。在這農(nóng)村里,總有幾個農(nóng)民,用種種手段剝削其他不知侵略的聽天由命的農(nóng)民,大發(fā)其財。這種暴發(fā)戶的富農(nóng),他們剝削原屬階級的惡毒,尤甚于豪紳和商人??僧惖氖寝r(nóng)民對于這班富農(nóng)竟反而常加敬重,以他們自己階級中人也有能發(fā)財能高升的為榮?,F(xiàn)在因史太林實行列寧的遺訓(xùn):“幫助最貧的農(nóng)民和中農(nóng),無所顧惜的攻擊富農(nóng)”,這種富農(nóng)已幾于絕跡了。
在這個農(nóng)村里,盧默斯,高爾基,和其他三四個同情者,常常須留意有人用卑劣的手段使他們吃苦頭。當(dāng)他們在黑夜里出門的時候,他們就須提防有手拿木棍的暴徒埋伏著打他們;遇到這種時候,盧默斯不得不開槍,當(dāng)然是向天空開,才能使這班暴徒驚散。講到高爾基,他也有一次被人于暗中打傷他的小腿,使他拐著走路走了好幾時,這是因為他喜在夜里在伏爾加河的邊岸跑來跑去,或在該處于孤寂中大作其夢想,或在該處和友愛的漁人談話,于是便受了這樣的責(zé)罰。有一次這個店里的廚房里的灶上忽有炸藥爆發(fā),幸而敵人在柴隙里所放的火藥不多,損壞還不算厲害。該店的房東是一個精明而聰慧的農(nóng)民,他當(dāng)時剛巧也在旁邊,猜度這種情形,喊著“開戰(zhàn)!”其實盧默斯在這個農(nóng)村里所經(jīng)受的一切大大小小的煩擾,名為“開戰(zhàn)”,也未嘗不是適當(dāng)?shù)拿~。但是高爾基仍記得在喀山的時候聽到一班民粹派中人對于農(nóng)民恭維無所不至,現(xiàn)在看見這班農(nóng)民的無意識的胡鬧,以怨報德,簡直莫名其妙,更不能有所寬恕了。
高爾基從前在書本上看到,以及聽見城市知識階級談起,都說在農(nóng)村的人民的生活比城市的來得健康而溫和,現(xiàn)在他身歷其境,才知道這是幻想,不再上當(dāng)了。他明明看見那些農(nóng)民都是愁苦的奴隸,很少愉快的,其中有許多甚至因為過分的苦役而傷壞了身體,尤其是婦女,因為工作過勞,生產(chǎn)期中及生產(chǎn)后都缺乏相當(dāng)?shù)男蒺B(yǎng),以致未老已衰,生著種種病痛,此外尚須時受她們丈夫所視為當(dāng)然的鞭撻?!耙粋€人的心靈被激怒的時候,除打妻子,還有什么人可打?”這是幾年以后高爾基所描寫的漂泊者提出的問句。依高爾基的觀察,農(nóng)民的生活也不見得簡單:“他們的生活需要對于泥土有緊張的靈敏,對于別人的關(guān)系尤需要狡猾的手段?!笨傊X得農(nóng)民的生活既不溫和,也不合理,只在暗中摸索著好像瞎子一樣;他們常覺得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彼此間多所猜疑,不能信任。他對于農(nóng)村的生活看得愈多,對于城市的生活反覺得可貴,因為在城市里的工作還不致于使人到那樣絕望的地步,在城市生活的人還知道渴望著快樂,還有發(fā)生疑問的勇氣,還有種種目的可說。就是說到所謂道德上的腐化,城市也未見得比農(nóng)村更壞,更卑劣。例如在農(nóng)村里,鄉(xiāng)下青年所慣做的一種戲弄就是在田里捉到幾個女子,把他們的裙翻過來(他們在裙里是不穿褲的),緊緊的包扎在她們的頭上。這種惡作劇的行為,他們通稱為“把女子當(dāng)作一朵花玩”。這些女子由腳跟以上直到腰際,都被他們這樣剝得赤裸裸的,都銳聲急喊痛罵著,但那些惡作劇的男子顯然視為樂事——有意把她們慢慢的解下來。誠然,到教堂里去,這在農(nóng)村確比城市里為多,但是在“農(nóng)村夜間教堂里的大會,青年們卻捏摸女子的屁股——這似乎是他們所以到教堂里的唯一理由。在星期日,牧師每從講壇上對著他們罵道:‘你們這班畜生!你們不能另到一個地方去表演這種種丑態(tài)惡行嗎?’”
但是雖在這個仇視風(fēng)氣的農(nóng)村里,高爾基卻有幾個本地人和他發(fā)生特別親密的感情,這些人也末嘗沒有可取之處。他到該處的第一夜,就遇著盧默斯的最忠誠的一個助手,名叫易索特(Izot),他是一個長而瘦的漁人,生著紅如玫瑰的兩頰,一對光亮藍色的眼睛,一個大而直的鼻子,一副卷曲著的胡子,和頭上的一堆紅發(fā)。他的身上衣服只有一件襯衫,一條褲子;他的腳和頭總是赤著的。他有過人的膂力,生得漂亮,而又聰明,為農(nóng)村中人所畏懼,但因為他十分誠心擁護盧默斯,亦為他們所懷恨。在晚間盧默斯常對幾個親近的人講演歷史或其他題目,遇著沒有這種講演的夜里,高爾基就教易索特怎樣看書。這個學(xué)生卻很靈敏而肯于受教,當(dāng)他能夠從書上讀幾行的時候,快樂得什么似的,高爾基見他這樣的天真的歡樂,也覺到異常的愉快。不過有一件事卻使易索特不無失望,因為他的教師不能為他解釋“讀書”的神秘。他這樣的問著高爾基:“替我解釋解釋看,老弟,一切都說完的時候,這件事怎樣能發(fā)生,我卻有點莫名其妙!你看著這幾行,這幾行的東西都成為文字的形式,而我又對這些文字看得懂——活的文字,我們自己的文字:我怎樣能夠看得懂呢?并沒人附著我的耳朵告訴我。倘若這些是圖畫,我能了解這是什么一回事。但是照現(xiàn)在的樣子,好像是把思想印在書上——這是怎樣辦到的?”那位教師對于這位學(xué)生的想入非非,卻苦于無法解釋!
高爾基一面教易索特讀書,一面也因為易索特對于農(nóng)村情形特別熟悉,給他不少知識。易索特對于農(nóng)村的了解,明白農(nóng)村的需要和特殊的情形,對于團體和個人都能有正確的判斷,這種種在高爾基都覺得很有價值的,很可寶貴的。他的唯一的弱點,就是和許多婦女軋姘頭。他對于這類事的如愿以償,不覺得有什么可以自傲,也不覺得有什么可鄙,簡直好像不知道這類事在宗教方面的道德上有什么問題。有一次他卻很幽默的自己承認道:“當(dāng)然,我在這件事里弄糟了。在做丈夫的人對此事沒有不憤怒的,就是我替他們設(shè)身處地想想,也是要覺得憤怒的。不過一個人對于女子也有不自禁發(fā)生憐惜的地方;一個女子,你知道,好像是你的第二靈魂。她活著從沒有什么假期,從沒有人加以撫愛;工作著好像一只馬一樣,她所知道的生活就不過如此。做丈夫的沒有時間顧到愛情;而我卻是個自由的人。有許多做妻子的,就在她們結(jié)婚的第一年,飽受她們丈夫的拳擊。哦,是的,那是我的溫柔的特性,我總是和她們廝混著。我只請求她們一件事:女子們,不要彼此動氣——我對于你們都是始終如一的!不要彼此妒忌,我對你們一視同仁,我對于你們都一樣的覺得憐惜。”
在夜里,高爾基在河邊的時候,有時看見易索特也在他的身邊。易索特在這種萬籟俱寂冷氣沁人的夜里,常訴說他的夢想。他說他的許多志愿里面,有一個是要先由書本上學(xué)得智慧,然后沿著河邊漂泊,教導(dǎo)一般人民。他這樣說:“老弟,分你的心靈給別人共享,這是多么一件好事!就是女子們——其中有幾個,如果你坦白的和她們談——她們也能夠了解你的!”在易索特只靜默的在這樣夜里和高爾基在一起的時候——有時他于靜默之中偶爾嘆一口氣,說一短句,或吶喊一陣——高爾基也感覺到愉快。
不久以后,當(dāng)易索特在一只小船上撈魚的時候,被人從后面把他的腦袋后部砍掉,結(jié)果了他的一條性命。他因為好色的緣故,妻子被他誘惑去的丈夫很不少,不過據(jù)盧默斯和他的家人所猜度,認為這倒不是什么丈夫的辣手,卻是因為他在農(nóng)村中做人勇敢,自由,和不受農(nóng)村中的習(xí)俗所拘束的智慧,受人嫉妒而傷命??傊谶@個農(nóng)村里,易索特總算是高爾基最喜歡的一個。盧默斯的房東潘柯夫(Pankov)是一個聰明的青年農(nóng)民,不管他的父親和其他本地頑固派的反對,毅然把他的屋子租給盧默斯。他的這種行為,似乎不無可取,但是高爾基對于他的印象,覺得他還太偏重于實際,太易于感受刺激。在這農(nóng)村里,高爾基所尚覺得具有多少好感的鄉(xiāng)下人,還有幾個,但都是如易索特一樣,都不是耕田的人,都是沒有土地和沒有家的人,由任何引得社會敬重的有了屋產(chǎn)的人看起來,都是“一無所長”的腳色。
盧默斯在這個農(nóng)村因工作受人嫉妒及懷疑所招致的敵人,最后決意要斷絕他的左道的(因為在他們看來是異乎尋常的)種種活動。在一個云散風(fēng)清的秋季早晨,盧默斯保藏火油和其他易燃的液體的倉庫被人放火燒起來了。不到幾分鐘,所有幾幢屋子都焚燒起來,爆裂炸發(fā),幾有殃及全村的危勢。俄國農(nóng)村房屋都是木料造的,大約每隔七年,全俄總要經(jīng)過燒一次。很少農(nóng)民會?;痣U,但是當(dāng)屋子被燒的時候,他們卻漠然袖手旁觀,聽天由命讓狂火燒得一塌糊涂。盧默斯見火勢燎原,急于灌救,他用鞭打著一班農(nóng)民,強迫他們聚弄來,幫同撲滅這個火患,叫他們有的到村莊附近的伏爾加河里提出一桶一桶的水來,有的把已著火的籬笆及倉庫設(shè)法拆除,想藉此保全其他未被燒的茅屋,但是他雖筋疲力盡,仍是徒勞而無功。那班農(nóng)民雖在表面上服從他的命令,這是他們向來對于威權(quán)的聲音所慣有的態(tài)度,但在實際上卻陰陽怪氣,懶洋洋的從事,一遇到前面的火花達到他們面前的時候,他們就作鳥獸散了。他們既這樣的茍且敷衍,于是只有盧默斯和高爾基,連同幾個熱心的助手,和這個狂火抵抗。此時高爾基用他的全身的氣力,盡他對于盧默斯的忠誠,并因?qū)σ话戕r(nóng)民的惰性和愚蠢的痛恨,奮不顧身的加入救火。他神志昏迷,幾葬身于火窟者不止一次,每次在他們把水傾倒他面上之后,他清醒了起來,仍鼓其新勇氣向前沖去,和他在當(dāng)時所認為仇敵的奮斗。
最后這個大火居然停止了。在盧默斯什么都失去了,但是他的競爭者和敵人卻有意暗示,說他自己有意放火,事前早把貨物都搬到浴堂里存好。這樣一來,就有一班狂怒的群眾圍著盧默斯,迫他同往浴堂察看,到時把鎖鑰打壞了進去,后來雖看清浴堂里并沒有什么貨物存著,他們的橫暴的心理仍不稍減。盧默斯和高爾基都手里拿好木棍,背對背的立著,避免從后面來的打擊,前面還要對付那班不講理的橫蠻的暴徒群眾。高爾基的腰上還插著一個斧頭,這件事使得他們略為膽怯了一些,那班暴徒群眾的怯懦心理,已顯在表面上。不料忽有一個身裁短小的拐著腳的農(nóng)民,用他的木制的小腿跳躍著,銳聲狂叫:“用磚頭拋擲他們!從后面擲去!擲中他們好了,我不怕連累!”果然,他自己就是第一人把一個磚頭打中了高爾基的腹部,但是高爾基的同伴戈喀許卿(Kukashkin)奮不顧身向他上面罩下去;他們兩人扭在一堆,扭著不放,一同滾到山谷下面去,還是緊緊的扭拖著。幸而又有幾個盧默斯的同情者趕到,才把這群暴徒驅(qū)散。
盧默斯在這個農(nóng)村里的事業(yè)便這樣的終止了。他的精明無比的房東潘柯夫決意要承辦他的商業(yè),并挽留高爾基幫他辦下去。高爾基不喜歡潘柯夫之為人,這是我們在上面已經(jīng)知道的,而且他在克拉斯諾維篤伏的這一幕,盧默斯既去,也算結(jié)束,所以不受房東的挽留。在高爾基和盧默斯離別的前夕,他們在那天夜里都躺在地板上,盧默斯說道:
“你為著這般農(nóng)民動氣嗎?請你不要這樣啊。他們不過是愚蠢罷了。怨恨便也是愚蠢!”
他說的這幾句話不能安慰高爾基,他還覺得歷歷在目的是那橫蠻的呼聲:“把磚頭拋擲他們!從后面擲去!”高爾基沈思著這般農(nóng)民——一般奇怪的孩子,單獨個人,未嘗不天真爛漫,未嘗不和愛,但就一群看,卻只見他們對于在土地上苦役的壓迫只知道膽怯畏縮,偽善,或只見他們狂暴得好像豺狼似的。他覺得不能和這班人同在一處過活,他老實把他對于民粹派所恭維的“人民”的失望或覺悟告訴盧默斯。盧默斯責(zé)備他作過早的論斷,臨別的時候?qū)λf道:
“不可匆促的斥責(zé)別人!斥責(zé)是一件最簡單的事情——你不要讓它誘惑你。要用冷靜的態(tài)度觀察各種事物。請你記著這幾句話:件件事情都要過去的,件件事情都要向著更好的方面變化的。你嫌慢嗎?但是在別方面看,卻是堅定的!要作細密的觀察和接觸,不要怕,但是不可匆促的斥責(zé)別人!再會吧,老友!”
十五年之后,他們兩位果然再會于波蘭的一個村鎮(zhèn)名叫塞德力資(Sedletz),盧默斯仍被逐放在該處,當(dāng)時他為著組織民粹派用的秘密印刷所,又被充軍到稚庫脫十年。且說他在那個農(nóng)村里對高爾基的臨別贈言,和外祖母說的話頗相似;外祖母也信仰最后的改良,也警戒高爾基不可輕易判斷和斥責(zé)別人,她說這不是上帝的事務(wù),卻是魔鬼的事務(wù)。雖則高爾基對于農(nóng)民的意見永未改變——他在一九一七年還著一文痛罵他們——但他對于盧默斯卻有許多地方覺得感激他。盧默斯主張遲緩而堅定的訓(xùn)導(dǎo),雖在不能忍耐的十九歲青年高爾基看來是無可取的,但后來到他鼓吹俄國文化事業(yè)的時候,卻把這種主張作根據(jù)。即在當(dāng)時,他和盧默斯在農(nóng)村里的許多談話,也使他所胡亂存蓄的知識更能切實化。
高爾基和盧默斯離別之后,孤零零的獨自留在克拉斯諾維篤伏,他自說“好像一只喪家之犬”。有幾時他和巴立諾夫(Bari-nov)住在一起,即住在他的浴堂里。他們兩人同到各村里漂蕩著,有時替富農(nóng)工作,替他們打谷,掘蕃薯,修剪果園。最后巴立諾夫勸他作長途的漂泊,以里海為他們最后的目的地。此時高爾基還未曾見過海。雖在事實上里海不過是一個大湖,但巴立諾夫卻說得天花亂墜,簡直說得連大西洋比它還望塵莫及!他每對高爾基說:“老弟,這個海不像你所知道的任何東西。你在它的面前,簡直小得像一只蚊蟲!你只要望著這個海,便要覺得自己縮小得不知所云。而且在該處的生活又甜蜜動人。有形形色色的人聚在那個地方。有一次甚至于修道院的頭兒也到那里去。這也是無足怪的,他平日工作和其他任何人是一樣的。此外還有一位女廚子,她曾經(jīng)做過某處縣知事老爺?shù)逆邦^——她能望著什么比這個更榮幸的呢?但是不,她卻不能忍受,對縣知事老爺說道:‘我異常的愛你,老爺,但是——再會吧!’這是因為一個人一旦看見了這個海,他總是戀戀不舍的。講到這個海的廣大嗎:那只好像天空一樣,這個海上是從來沒有過擁擠的!”
高爾基得著巴立諾夫做伙伴,開始向伏爾加河下流前進了,有時在一條駁船上工作,有時在一般載客的輪船上偷乘,有時暫在某埠上拖延,他們慢慢地辛勤地向南行到伏爾加的河口。在里海沿岸他們也還加入過一個漁業(yè)合作社工作。隨后高爾基便開始他的漂泊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