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監(jiān) 工
高爾基十四歲了,他原想找著一個輪船上的工作,乘到波斯去,但無意中有一天遇著他的親戚,就是他從他工作過的繪圖師。這個親戚勸他拋開波斯的夢,回去幫他工作。他在當年集市的市場上承辦了好多店鋪的建筑工程,要把一個監(jiān)工的職務(wù)給他做——這種職務(wù)是要監(jiān)視木匠和其他工人,防他們偷懶或偷竊材料。給他的工資在他算是再大沒有的了——一個月五個盧布,每夭再加上五個戈比克的膳費!高爾基對于這個繪圖師的家中人是覺得很討厭的,這在前面已經(jīng)說過。但是他對于繪圖師本人卻有較好的感情,他覺得這個繪圖師對于麻煩的家族及社會的頑俗也暗欲反叛,不過為環(huán)境所束縛,好像網(wǎng)中魚罷了。且說當時這個繪圖師遇著高爾基的時候,很和氣的招呼他,他們彼此交換了耶穌復(fù)活節(jié)的接吻禮。這繪圖師拿出一枝香煙請他吸,給他以對于平等人的一樣的待遇,高爾基完全受他的好意所軟化,就接受了他的雇用。于是此后約有兩年的時間,無論他怎樣的渴望著改換環(huán)境,仍在尼斯尼諾伏格拉。其實這在他沒有多大的關(guān)系,無論他在故鄉(xiāng)也好,住在喀山也好,或在黑海沿岸泊泊也好,或穿過高加索各山也好。無論他在什么地方,他總是根據(jù)直接的觀察和分析,很堅毅的繼續(xù)他的教育。在故鄉(xiāng)再多住兩年,也能增富他的經(jīng)驗,猶之乎在巴黎,或是紐約,或是其他有人類材料供研究的任何地方。所以他的著作中關(guān)于這個時期的追述,并不單調(diào)或是平淡,仍為有聲有色的經(jīng)歷,使讀者聽著津津有味,興趣盎然。
他擔任了這個監(jiān)工的職務(wù)之后,對于俄國的農(nóng)人,又得到更親切的知識。這種建筑工程里所用的木匠和泥水匠等等,大部分都是由各鄉(xiāng)村里來的;他們離開了村間的家屬,對于故鄉(xiāng)都是念念不忘的。高爾基現(xiàn)在有了機會和他們混在一起,看著他們工作和游戲,傾聽他們無限止的談話,他自己也加入和他們一同談,并且個別的和他們一個一個晤談,最后覺得他們的矛盾和難于形容。他們似乎同時和愛而又無情;機巧而又遲鈍;嚴正而又淫蕩;智力上似乎敏捷而又呆笨;無前的勇敢而又消極的怯懦;似有反抗精神而又聽天任命;似乎口若懸河而又有令人煩厭的模糊和散漫。總之他覺得這些農(nóng)夫具有一種原始的狡猾的特性,有不盡顯露于外而卻有所隱藏的傾向,他覺得也許這種隱藏著不說出來的情形,卻是最重要的事情。無論怎樣,他覺得這真實的俄國農(nóng)夫比他在書里所知道的是無限的更為復(fù)雜,更引人注意。其實他所發(fā)現(xiàn)的書本和實際生活之不能符合的事情多了,這并不是第一件。他一面考察俄國農(nóng)民的實際狀況,一面仍繼續(xù)不斷的看他的書,這些書是由從前瑪高德皇后所租過的屋子里的新移入的受過教育的人家借來的,他這個時候很津津有味于閱看俄國的小說。他也喜歡看英國著名小說家史各得(Scott)和迭更司(Dickens)所著的小說,讀了一遍還重新再讀一遍。
高爾基所擔任的監(jiān)工一職,在他對于此事的本身覺得索然無味,而且對于他所愛的那些工人作偵探,在他尤覺得厭惡。那些工人對于這個異乎尋常的青年也很喜歡,每見他無法阻止他們偷料和怠惰,還心存好意的和他開玩笑。他聽他們談天,也引為至樂,有意挑動他們辯論,顯露他們自己,意欲藉此尋出他們的真實,但他的這個希望終屬徒然。他雖覺得和那些工人談?wù)勈怯腥さ氖虑?,但后來久了也感到單調(diào),便不停的尋覓新穎的印象。有許多夜里,他都到一個小客棧里去??蜅5睦习迕坑鲇型居龅母枵叱獛资赘瑁淇焖男撵`,他便請他喝一杯麥酒。俄國人喜歡歌舞,我們在上面已注意過,這個小客棧里有一兩個常來的歌者,他們的歌聲能很奇異的把那聽眾——里面有小販,有路人,有客棧里的伙計——變成一個靜寂無聲,富于情感,向往崇拜的群眾。每在這個時候,高爾基也在傾耳靜聽這些自習的歌者的歌唱,雖則他也受著情緒上的很深的感動,但同時卻留意觀察同在傾聽的別人,記下他們的反應(yīng)。
他的好動和好奇心,更引他到不平常的不規(guī)則的地方去,和不平常的不規(guī)則的人接近。他此時還未實際過著漂泊的生活,但是漂泊者干的事情,卻已引起他的注意。他此時跑到萬人街(Millions'Street)里去,這是尼斯尼諾伏格拉的下流社會中人常到的地方,他在此地可以看見流氓生活的全境。有個四十歲的老農(nóng)夫,名叫雅得利央(Ardalyon),是他的雇主繪圖師所用的最好的泥水匠,忽然走上了歧途,到這里面過他放縱淫亂的生活,雖他屢欲自拔,終至墮落而不能回頭。放蕩不羈,不負責任,以及很快樂的和同伴們在下等生活里的縱情作樂,這種誘惑,已使不少人如雅得利央一樣的陷入“赤足團”里面去,這是高爾基不久即在這里面知道的。雅得利央當時看見高爾基也到這里面去,大為歡迎,當他到附近不甚穩(wěn)妥的地方去,他便毛遂自薦的做他的向?qū)?,做他的保護者。高爾基后來追述此時的情形,曾經(jīng)說過:“我很留心看著那些人擁擠到這個舊而污穢的街上的小石屋里去。他們都是從尋常的生活里飄蕩出來的,但是他們似乎制造了他們自己特有的一種生活,不受任何主人的節(jié)制,很快樂的過他們自己的生活。他們是無所牽掛的,勇敢的,他們使我追想到外祖父曾經(jīng)談過的伏爾加河駁船上船伙們的故事,他們很容易變成土匪或隱士。當他們沒有工作可做的時候,他們就從駁船上或輪船上作小竊,也不在乎的,但他們這種行為,我倒不覺得怎樣不對。我當時看出一切人生都充滿了賊的行為,好像穿得破舊不堪,只剩了灰線的外套。同時我并看出,這些人有的時候也能非常起勁的做他們的工作,一點不省他們的氣力,例如遇著危急的事務(wù),如救火,在河里移去冰塊等事。總之他們所過的生活比其他什么人都來得痛快?!?
高爾基到萬人街溜過幾趟之后,即有人報告給他的雇主知道,這位繪圖師就警告他不要再到這種賊和娼妓所在的街上去,說這條路是要引人到監(jiān)牢和醫(yī)院里去的。這個危險的要素并不能減損這個孩子的好奇心。不過他不久卻為著別的原因,和這個狂放生活的街斷絕了足跡。他對于這班“赤足團”中人,雖羨慕他們的自由和曠達,但有一事使他看了很覺得苦痛,是他們對待比他們?nèi)跣〉娜说臍埲蹋绕涫菍τ趮D女。他覺得究竟這些勇敢的腳色仍和賓庭街上的肥胖商人一樣的卑鄙殘酷!他因在書上讀了不少可敬的婦女,所以對于婦女有他的武俠保護弱者的精神,看見他們虐待婦女,為之震怒,常常對于這種殘忍的男子反抗,和他們挑戰(zhàn)。試舉下面一件事做個例子。
他每天上工,要經(jīng)過一個“窮兇極惡的敵人”,是一個娼寮里的管門的。這個管門的有一天握著一個喝醉酒的妓女的兩小腿,把她往街上的石路上拖著,被高爾基瞥見了,大為不平,把那個人痛打一頓。這個看門的不懂為什么有人對于他的這樣執(zhí)行合法的職務(wù),敢加干涉,于是對于這個大膽的孩子設(shè)法報復(fù)。每天早晨他要攔住高爾基的去路,和他打一頓,但是因為每次他都打個敗仗,于是他不得不另想辦法使他難堪。他起先不明白高爾基為什么干涉他,后來才很驚奇的知道原來是因為他虐待了那個妓女,于是他問高爾基如果虐待一只貓,要不要引起他憐憫,高爾基承認也要引起的。過了幾個早晨以后,當他去上工經(jīng)過該處的時候,還見這個看門的正在撫摩一只貓。等到高爾基走得近了,他跳起來抓著這個貓的兩腿,提起來把貓的頭向著路邊石板上亂撞一陣,把紅血淋漓的貓向著高爾基的身上揮。他們兩人亂打一頓,像狗一樣的扭在地上打滾。高爾基后來追述此事,曾說:
“后來,我坐在方場上的雜草里面,感覺到說不出的苦痛,幾乎發(fā)狂,咬著我的嘴唇,使我自己不致嚎陶起來,就是現(xiàn)在,我還能追憶當時全身憤怒得震戰(zhàn)。在這種狀況之下,未致失卻知覺或殺卻一個人,真算是僥幸??!”
高爾基書看得越多,沈思越深入,他對于事物越認真,這種可厭的環(huán)境,在他也漸漸覺得不能再忍受了。他目擊周圍的污穢,不必要的殘虐和卑鄙,以及釀成種種獸行的煩惱境遇,他愈益渴望得到文明的生活,他在書里所讀到的潔凈的文雅的生活。他所目睹的實際狀況和他在書里所讀到的境域,恰恰相反,但是這種相反并不使他精神頹唐。雖然周圍的現(xiàn)實對于他的理想作激烈的打擊,但他仍深信有其他合于他的理想的生活。他和外祖母,瑪高德皇后,以及惹人想望令人興奮的書籍接觸的時候,每在心目中懸想有一種仙境,他仍深信這種仙境是可有的。這種信仰,使他不肯隨波逐浪,同流合污,屈伏于當前的環(huán)境。他后來這樣說過:
“我在當時不喝酒,也不嫖——代替這兩種方式的嗜好是書籍,但是我愈看書,愈難忍受我當時所目睹的那些人同樣的空虛無謂的生活。
我剛到了十五歲的年齡,但是有的時候我的感覺竟和成人一樣。我在生活中的經(jīng)驗,在書中所看到的境域,以及我自己所無時或釋的思索,這一切的一切,在我腦袋里簡直好像在那里發(fā)漲,使我如負重責似的。我自己內(nèi)省一下,覺得我這個貯滿種種印象的收藏所,好像一個黑暗的貯藏室,亂七八糟的堆著形形式式的東西,我的能力和智慧不夠把這些東西整理起來。同時這些貯藏著的東西雖然豐富得很,卻不能很穩(wěn)固的安頓著,只在面上飄流,推蕩著我,好像流水推蕩著一件飄流的外套一樣。
我對于不愉快,疾病,冤苦,極端的痛恨。每遇著殘忍的景象——無論是流血,打擊,或甚至不過用言語侮辱一個人——我都覺得受不了,在心里自然要發(fā)生一種反抗的情緒,不久便變成冷靜的憤懣,甚至我自己要奮身起來,好像野獸一般的痛打一頓,打了之后,又覺得很苦痛的慚愧。有的時候,我憤極要打一個惡棍,奮不顧身的加入搏擊,我現(xiàn)在還可以追憶當時慚愧和苦痛的心理。
“我當時簡直好像是兩個人。一個人因為對于污穢的卑劣的事實看得太多了,似乎有些灰心,對于人生以及人們都存著不信任和猜疑的心理,對于每個人(包括自己)都存著一種無可奈何的憐憫的心理。這個人夢想一種和平的,孤寂的,周圍沒有別人的生活,夢想修道院,夢想一個看守山林者用的茅廬,夢想鐵路上轉(zhuǎn)轍工人藏身的小木房,夢想波斯,或是在一個城鎮(zhèn)邊境上一個更夫的職務(wù)。他的愿望只是少看見人,盡量和他們隔離得越遠越好。
“還有一個人,卻受了誠實的聰明的書籍所薰陶;當他見到可怖勢力橫行的時候,感覺到這種勢力要蹂躪他是如何的容易。但是他卻不屈伏,卻要盡力奮斗,咬牙攘拳,準備應(yīng)戰(zhàn)。這個人無論愛人或是憐人,都是積極的,可比法國小說里所描寫的勇敢的英雄,只要受著少微的冒犯,他就由劍鞘里拔出他的寶劍來,立好應(yīng)戰(zhàn)的姿勢。”
上面所說的第一種人,可謂俄國知識階級中大多數(shù)人特性的代表。上面所說的第二種人,是屬于俄國人中極少數(shù)者,他們說了就要做的,要干出似乎怪誕離奇的偉大事業(yè);是屬于那些不顧現(xiàn)實的夢想者,這種人是高爾基在他的杰作《鷹之歌》一篇里面所尊崇的人物,他用以尊崇這類人物的標語現(xiàn)在已成為歷史上的佳話了,那就是:“我們唱著歌,贊美著傻子的勇敢”,使得高爾基不為當前環(huán)境所拘束而亟欲擴充他的境域的,就靠他有了這種大膽的和好斗的自我。
在這樣的心境中,這個十五歲的孩子下決心使自己有所作為,以免毀了他自己。一腦子裝滿了許多的印象,許多的沈思,許多的自己回答不出的疑問,帶著一個突出向上的鼻子,好像表示有無限問題要探問似的,這個孩子便離開尼斯尼諾伏格拉,到一個沿伏爾加河的另一城市喀山去,暗中希望一到了那個地方,就能找到求學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