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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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箕迷信的研究 作者:許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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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箕示不過是心靈作用,與鬼神降現(xiàn)本無關(guān)系,至于藉箕?;笕说拙透劜簧鲜裁挫`感了。扶箕者不定個個是心誠意潔,也有弄權(quán)術(shù)底份子(如故事一一七第二段)在內(nèi)。試舉一個利用迷信箕示底故事在底下。

(一二六)庸閑齋筆記(卷十一):“扶鸞本干例禁,然亦可佐政治所不及所謂神道設(shè)教也。青浦新涇鎮(zhèn)有劉猛將軍廟,每當(dāng)報賽出會之時,四鄉(xiāng)土地神皆舁其像來會。鄉(xiāng)民聚至數(shù)萬,喧嘩雜沓,不可禁止。廟左近有一橋,將坍損,尚未修葺。余恐賽會時人眾,橋壞,或有溺斃者,因檄鎮(zhèn)之巡檢禁會不作。而鄉(xiāng)民洶洶不聽,勢且滋事。巡檢不能遏,飛稟來報。余方擬親往曉諭,旋又報事已安貼矣。詢其故,則有董事陸某扶乩,假猛將軍語止之而定?!?

這事只影響一鎮(zhèn),好壞固不足道。所謂神道設(shè)教常被誤解為鼓勵迷信,所以藉箕示欺人也可以說是神道設(shè)教了。箕仙影響到國家大事,除掉葉名琛底事件以外,最顯著的是明世宗時代。海上紀聞?wù)f,(此與明外史同為圖書集成神異典第三百十卷所引。)“熊端肅任左都御史,轉(zhuǎn)吏部尚書。時世宗信任箕仙,勅建承天閣以崇奉之。公上言箕仙不足崇信,宜黜之。上大怒,命錦衣衛(wèi)官校押發(fā)原籍為民。……”世宗迷信扶箕,當(dāng)然就有投機家假藉箕示取得權(quán)勢。明外史陶仲文傳說藍道行以扶鸞術(shù)見世宗?;实塾兴箚?,輒密封遣中官送到壇上焚燒,但所答都不如旨?;实圩l責(zé)中官,說他們褻瀆了神明。中官們于是敎道行先拆開密封看看,然后燒掉,于是所答底都稱旨意?;实鄞笙玻瑔枴F(xiàn)在天下為什么不治?’道行假借箕仙回答他說,‘是好人用不到底,不肖的不退所致?!实塾謫?,‘誰是好人,誰是不肖的呢?’回答說,”好人如徐階,楊博;不肖的就是嚴嵩?!实塾謫?,‘果是如此,上仙為什么不治死他?’回答說,‘要等皇帝自己治他?!实坌膭?,剛巧御史鄒應(yīng)龍上疏彈劾嚴嵩,皇帝便治嚴嵩底罪。后來這事被嚴嵩知道了是道行搗底鬼,于是多多賄胳皇帝底親近人,告發(fā)道行怙寵招權(quán)種種不法事情。道行因此也被殺了。又有一個胡大順是陶仲文底同縣人,因著仲文底引薦供事于靈濟宮。仲文死后,大順因為奸欺罪,詔斥回籍。他于是偽撰萬壽金書一帙,詭說是呂祖作底。又說呂祖授予他“三元大丹”,用黑鉛取白,名“先天水銀”,鍛成^“青霞玉粉神丹”,服了可以卻疾延年。大順教他底兒子元玉隨著妖人何廷玉帶進京,藉著左演法藍田玉,左正一羅萬象,勾通內(nèi)官趙楹獻給皇帝。藍田玉是鐵柱宮底道士,。嚴嵩罷官,回到南昌,正值皇帝圣誕,田玉為皇帝建醮。這時御史姜儆來訪秘法,嚴嵩就將田玉底符箓呈給他;旺玉也將自己的“召鶴術(shù)”托儆附奏?;实塾谑钦偬镉駷檠莘?,與羅萬象共以扶鸞術(shù)供奉西大內(nèi),因此與趙楹巴結(jié)上了。這三個人既為皇帝所喜歡,那妖人何廷玉就賄胳他們,教他們在皇帝面前吹噓一下?;实劭匆姟敖饡本蛦?,‘既然扶箕得來底書,為什么扶箕底不來?’田玉于是假圣旨征廷玉,可是他一到就屢次上書求召見。皇帝問徐階說:‘自從藍道行下獄以后,遂致百孽擾宮,如今還可以用胡大順么?’徐回奏說,‘扶箕之說,只有宮中與宮外交通,間有征驗,不然,就茫然不知?,F(xiàn)在宮中受孽已久,像不盡是道行所為;況且用這輩人,孽也未必不生。小人無賴,應(yīng)當(dāng)用法來治他們?!实塾谑窍轮I把胡大順、羅萬象、藍田玉諸人下錦衣獄,又把趙楹交咐司禮監(jiān)拷問。于是胡、羅、藍三人論死,趙楹不久也死在牢里。這是嘉靖四十四年公元一五六五)底事。

嘉靖朝底朝官與皇帝被箕師這樣播弄,也可說是扶箕史上底異彩罷。其它被欺底還多,底下再引幾段故事出來。

(一二七)明趙善政賓退錄(卷三):“喬白巖冢宰之為大司馬時,其門下士梁廷用者遇一方士能運乩賦詩,限韻擊缽,捷如風(fēng)雨。廷用因請為喬公賦之。乩先寫曰,‘吾回道人。汝為白巖乞詩。,吾當(dāng)邀李謫仙同賦?!⒂谜堄谩粬|’,限十六韻?!ㄔ姴讳洠瓎坦弥笙病;蛟?,‘方士姓王,敏于詩,與廷用謬為此以欺喬公耳?!?

(一二八)閱微草堂筆記(卷二十一)灤陽續(xù)錄(三):“乾隆壬午(公元一七六二)九月,門人吳惠叔邀一扶乩者至,降仙于余綠意軒中。下壇詩曰:‘沈香亭畔艷陽天,斗酒曾題詩百篇。二八嬌嬈親捧硯,至今身帶御爐煙。’‘滿城楓葉薊門秋,五百年前感舊游。偶與蓬萊仙子遇,相攜便上酒家樓?!庇嘣唬粍t青蓮居士耶?’批曰,‘然?!w春澗突起問曰,‘大仙斗酒百篇,似不在沈香亭上。楊貴妃馬嵬隕玉,年已三十有八,似爾時不止十六歲。大仙足跡未至漁陽,何以忽感舊游?天寶至今亦不止五百年,何以大仙誤記?’乩惟批‘我醉欲眠’”四字。再叩之,不動矣。大抵乩仙為靈鬼所托,然尚實有所憑附。此扶乩者則似粗解吟詠之人,煉手法為之,故必此人與一人共扶乃能成字,易一人,則不能書。其詩亦皆流連光景,處處可用。知決非古人降壇也。爾日猝為春澗所中,窘迫之狀可掬。后偶與戴庶常東原議及。東原駭曰,‘嘗見別一扶箕人,太白降壇,亦是此二詩,但改“滿城’為“滿林”,“薊門”為“大江”耳”。 ’知江湖游士自有此種秘本,轉(zhuǎn)相授受,固不足深詰矣。宋蒙泉前輩亦曰,‘有一扶箕者到德州,詩頃刻即成。后檢之,皆村書詩學(xué)大成中句也!’”

這故事揭發(fā)得很痛快。假如有閑工夫集些名人扶箕底詩,一看定可使人噴三日飯。箕仙如被問到?jīng)]話可答,都會像這位李白說句“我醉欲眠”而了其事。在故事(一九)里關(guān)帝被問“誓不入?yún)?,何以至此?”無辭可答,情形也與此相同。所謂江湖游士有秘本,看故事(七六)底詠蕉葉可以證明出他們實在有些把戲。

(一二九)同上書(卷十一):槐西雜志(一)“汪旭初言:見扶乩者,其仙自稱張紫陽,叩以悟真篇,弗能答也。但判曰,“金丹大道,不敢輕傳’而已。會有仆婦竊資逃。仆叩問,‘尚否追捕否?’仙判曰,‘爾過去生中以財誘人,買其妻,又誘之飮博,仍取其財。此人今世相遇:誘汝婦逃者,買妻報;倂竊貲者,取財報也。冥數(shù)已定,追捕亦不得,不如已也?!癯踉?,‘真仙自不妄語。然此論一出,凡奸盜皆諉諸夙因,可不追捕,不推波助瀾乎?’乩不能答。有疑之者曰,‘此扶乩人多從惡少狡獪游,安知不有人匿仆妻而敎之作此語?!蚴谷藗芍?。薄暮,果赴一曲巷,登屋脊密伺,則聚而呼盧,仆婦方艷飾行酒矣。潛呼邏卒圍所居,乃弭首就縛?!?

“律禁師巫,為奸民竄伏其中。藍道行嘗假此術(shù)以敗嚴嵩,論者不甚以為非,惡嵩故也,然楊沈諸公喋血碎首而不能爭者,一方士從容笑談乃制共死命,則其力亦大矣。所排者為嵩,使因而排及清流,雖韓、范、富、歐陽、能與枝梧乎?故乩仙之術(shù),士大夫偶然游戲倡和詩詞,等諸觀劇則可,若藉卜吉兇,君子當(dāng)怖其卒也。”

(一三0)清沈起鳳諧鐸(卷三):“吳中馬顛能詩,工詞曲,而名不出里巷。饑驅(qū)潦倒,薄□能運乩□□?!酢踬F游,三載卒無所遇。適虹橋荷花盛開,鹺賈設(shè)宴園亭,招名士之客于揚者□乞詩。,吾當(dāng)邀□,閽人阻之。馬排闥直入,眾嘩問為誰。馬曰,”某吳中窮士,少習(xí)扶乩,今貴客滿座,請獻薄技。時揚州扶乩正盛,就近地借得沙盤等具,排列中庭。嗎書符焚訖,擇一仆共襄厥事?!ㄖ杏锌祵ι降钭疅o語,妓卞淑娘,諸仙降筆,長不錄。)……神去后,諸客相與夸獎。馬不□□,運,‘乩仙所作極平凡。’眾客斥之。馬乃出其詩。眾初輕視之,繼閱至后卷,適才所書詩皆在。馬拍案而起曰,‘公等碌碌,真所謂井蛙謗海者也。仆雖不才,謬以詞章自負。不謂三年浪跡,未得一遇知音。竊料今日名流專于紗帽下求詩,故嫁名殿元,以便文章增價。且方丈緇流,青樓艷質(zhì),落筆便詫奇才,押韻即稱杰作;因此詭托嬌名,假標(biāo)梵字,俾無目者流,隨聲附和,亦不至妄肆雌黃。名不題詩,古今積習(xí),是非九方暃,安能賞識牝牡驪黃外哉?’諸名士汗巰氣汨,匿顏向壁。鹺賈捧腹大笑曰‘吳兒狡獪,今信然矣!’急延之上座。……”這透澈地指出贊美箕詞者底心理。馬顛做了這事倒不算顛,可與故事(五四)相輝映??芍龌叩讚v鬼,方法很精,一不留神就會被騙底。還有最荒唐的事,就是活人也會被請到箕壇去降筆。底下且引兩段這類的故事。

(一三一)清阮葵生茶余客話(卷三)“楊樗園、朱裴園、毛靜山之玉,吳翼堂華孫,皆癸卯選拔,在京為扶鸞之戲。忽降箕者自稱葉沃若。葉亦明經(jīng)同年也。諸君訝,‘子方壯健,未聞病逝,安得至此?’乩言,‘今年秋某日卒于涇?!T君疑信不能決。乩言,‘君輩勿疑,記某年歲除日在寧國學(xué)署西園古梅下高某事否?’蓋□園等在學(xué)署閱文隱事,他人所不及知者,于是驚信為真。閱數(shù)日,□文設(shè)祭為位以哭之。未幾,聞扣門聲,則沃若披帷入矣。諸君驚問,‘何相逼之甚?’沃若自謂‘計偕來京,方下車,為諸君致信物?!蛱綉殉鲂?。諸君乃相視大笑,具言所以?!?

這是諸友底造次,卻不是吳君底白日顯魂相逼。

(一三二)柴萼梵天廬從錄(卷三十三):“辛亥秋(民國前一年,)北京羊肉胡同一乩壇扶鸞。沙盤飛舞,大書云,‘大阿哥到?!妴?,‘是端庶人之子大阿哥否?’則書云,‘封子而稱其父曰庶人,無禮已極!吾去矣?!旒湃徊粍?,近日有同善社者,分社滿中國。社中皆有乩壇,降壇者有孔子、老子、釋迦牟尼、謨罕默德、耶穌基督、拿破侖、華盛頓、托爾斯泰,等人,智者目笑其后矣?!?

扶箕故事,談到這里,可以嘆觀止了。辛亥年大阿哥還在戍所寧夏,他底神魂忽會飛回北京降箕,真是奇聞。這除掉視為箕師搗鬼,卻不知道大阿哥存亡而產(chǎn)出底錯誤以外,沒有別的可以解釋它。

綜以上所引一百三十故事看來,扶箕不過是心靈作用底一種表現(xiàn)。當(dāng)一種知識去研究它,當(dāng)會達到更了解心靈交成現(xiàn)象底地步。若只信它是神秘不可思議,沙盤上寫什么就信什么,那就會墮落魔道了。假如我們藉扶箕能夠?qū)τ趪兴┰O(shè),也不過是從舊觀念里找出來底,還不如信賴科舉來使人類在精神與物質(zhì)求得進步。扶箕者底心理多半是自私自利的。我認得與知道許多信箕底人,都是自己的利祿求箕示?;蓮臎]有一次責(zé)罵過其中貪□之輩,相反地,甚至暗示他們?nèi)榉亲鞔酢S幸粋€我知道底“革命策源地”底官僚,滿屋□著箕仙所賜底書畫,與道德教訓(xùn),自己在官時卻是一個假公濟私,擅于搜括底無恥者。然則乩仙未必畫以道德教人,人不聽他們底教訓(xùn),他們也無可奈何,扶箕有什么宗教的價值呢?

數(shù)十年來受過高等教育底人很多,對于事物好像應(yīng)當(dāng)持點科學(xué)態(tài)度,而此中人信扶箕底卻很不少,可為學(xué)術(shù)前途發(fā)一浩嘆。又見睹博底越來越多便深嘆國人底不從事于知識底努力,其原因一大半部分是對于學(xué)問沒興趣,對于人事信命運,在信仰上胡亂崇拜?;芍甘舅葯C緣,他只好用睹博底行為來等候著,因此養(yǎng)成對于每事都抱一種僥幸心和運氣思想。“學(xué)而不思”底人在受教育底人當(dāng)中為什么會這么多呢?只會沒統(tǒng)□地看雜書,沒有正當(dāng)知識的糧食固然是一個原因;虛名,權(quán)位,得來太容易也是另一個病拫。王靜資先生說:

“日之暮也,人之心力已耗,行將就床,此時不適于為學(xué),非與人閑話,則但可讀雜記小說耳。人之老也,精力已耗,行將就木,此時亦不適于為學(xué),非枯坐終日,亦但可讀雜記小說耳。今奈何一國之學(xué)者而無朝氣,無注意力也?其將就睡歟,抑將就木歟?吾不得而知之,吾但祈孔子與閔子騫之言之不驗而已矣?!保o庵文集續(xù)編,敎育小言十則。商務(wù)印書館本第十五冊,五十八頁。)

真的,中國人只會寫與會讀雜記小說。他們是無朝氣無注意力,將就床和將就木底人。這篇論文特從筆記中取材,也是對于注意力不集中底材料中試要找出一條有系統(tǒng)而說得可通底道理來。知識底材料誠然可以從這些雜亂無章的作品中搜集,但若當(dāng)作珍聞奇事,雜亂無章地抄下來,那就不值得做了。在這篇里沒引到底扶箕故事還有很多,大體上也越不出上頭所列底范圍。那些只有一詩一文底,更是無關(guān)緊要了。

作者并沒有把這篇當(dāng)做心靈學(xué)的研究底野心。心理學(xué)與心靈學(xué)是很專門的學(xué)問,不是作者所深究底科目。作者只希望篇中所供給底材料值得供專門家研究底用處,使學(xué)術(shù)界多得些新光,那就滿足了。這書只為一般讀者寫底。希望讀過底人能夠明了扶箕并不是什么神靈底降示,只是自己心靈底作怪而已。在這書里頭,還可以使我們注意底,是許多扶乩故事都是反映我們民族底道德行為與社會政治生活底。士子學(xué)未成便要問前程,臨考試又想徺幸地預(yù)知題目,弄到他日出來做事底時候,遇事存僥幸心,到不可開交時,又推給命運。一般無權(quán)無位底人也是□□□□□著。如故事(九十)就是十足表現(xiàn)這態(tài)度。官吏多是貪污的,無事還要生事,小事當(dāng)然更要化為大事了。辦公事只會因循套調(diào),事事專在文字上咬嚼,不求事實上的利害,如故事(百零九)那位紹興師爺?shù)坠盱`所指示底就是十足反映書吏政治底光景。官僚底腐化,影響及于神靈,在故事(百十一)里,神也會“軋姘頭”了!故事(九五)底馬畫師是因替人作淫畫奉承大吏以致雙目幾乎瞎了。其它等等種種,難以徧舉,希望讀者能從這個角度來體會。紀曉嵐先生記扶箕底事最多,觀察力也比較好。他底見解,在故事(百二八)所表示底,雖不完備,也可以看出他老人家是不隨便迷信底。至于屬乎靈感與靈動底外國事例,可以翻閱變態(tài)心理學(xué)與心靈學(xué)一類底書籍,比這篇所舉事例還要離奇的,如二重人格,人格破碎,人畜交感,等等,都是很有趣,很可以幫助我們破除許多類底迷信底。因為本篇底范圍只限于扶箕,所以沒空閑寫那么多。

(民國二十九年九月脫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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