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財神還是反財神?

亂彈 作者:瞿秋白


財神還是反財神?

財神的神通

“誰的胳膊粗,拳頭大,誰是主子?!庇腥诉@樣說。

這句話仿佛是對的。自從狀元老爺?shù)沽诉\,輪著軍官大人出風頭了。軍官大人不但胳膊粗拳頭大,而且還有洋槍洋炮,飛機毒瓦斯,坦克車……!

然而,武俠小說上的飛劍和拳術(shù),始終只能夠在夢里安慰安慰窮人。而洋槍洋炮,也不過是財神菩薩的法寶。沒有財神菩薩的保佑,不但胳膊粗拳頭大的武士只配當個把保鏢的,就是該著洋槍洋炮的英雄也還做不成主子。

中國的國貨財神,向來就分做五路——所謂五路財神是也。可是,現(xiàn)在世界,樣樣歐化;固然化不徹底,然而至少財神也變成了半吊子的歐化財神了。因此,中國現(xiàn)在的財神是五代同堂多子多孫,至少總有十七八路。這都是些英國種,美國種,法國種,日本種的……雜種財神。他們各霸一方,做著真正的主子?,F(xiàn)在讀者諸君的貴國,早就是:“誰的洋錢多,神通大,誰是主子”了!

不過還要添一句話,就是這些主子還有自己的主子。中國主子的主子就是英美法日的大財神,此其一。其二,中國的許多財神主子,三四路一幫,八九路一幫,互相勾結(jié)著,——為著要互相吵架打仗,搶碼頭,奪地盤。中國的各幫小財神的打架,也是聽著外國的各幫大財神的指使的。

這樣,一切種種中外大小的財神菩薩才是中國的主子。財神菩薩保佑誰,誰就可以雇用指揮洋槍洋炮的軍官大人,誰就可以喂養(yǎng)吹吹打打的狀元老爺,——從會寫四六文章的書啟起,一直到會作印象主義的歐化文藝為止。

話已經(jīng)說明白了?,F(xiàn)在的狀元老爺,就是一切種種新式的舊式的政客。軍官大人,就是那些坐飛機吃大菜,以至于穿青布棉大氅的軍閥。而財神菩薩是一切種種幫口的紳商。

紳商之中,首先要說到的就是地主,他們是當然的紳士,同時,他們一定要做生意;中國農(nóng)民的汗和血,中國的米麥豆和棉花,絲和茶葉,中國手工工人的一切種種生產(chǎn)品,逃不了地主紳士的商行;中國一切窮人的生命都在地主紳士的掌握里面:那許多當鋪錢莊……以至于稅收機關(guān),收租法庭,像天羅地網(wǎng)似的布滿了全中國。其次,就是那些紳士化的資本家,他們的花花綠綠的商店里,販賣著亂七八糟的西洋貨和東洋貨,他們的烏煙瘴氣的堆棧里,收羅著許多外國大財神需要的貨色。這些資本家中,固然也有些開著工廠,和外國財神“競爭”。你知道他們競爭些什么?他們和外國財神競爭的是:誰剝削工人剝削得兇些。自然哪!他們是在“提倡國貨”,更加有理由叫工人“增加生產(chǎn)效能”!于是乎男男女女大大小小的工人,從五六十歲到五六歲,從天亮六點鐘到天黑六點鐘,甚至于從雞叫到三更,都在天天擠出自己的血汗來,替中外財神“造產(chǎn)”。

可是,因為世界上的大財神——國際的帝國主義的資產(chǎn)階級,壟斷著中國的市場,支配著中國的經(jīng)濟命脈,所以中國的小財神無論怎樣壓榨,自己總還不能夠滿足。他們因此十分謙虛,對人說:我們并不是財神,不過是“小貧”而已。他們也就非常之馴服,對著外國大財神總是“鎮(zhèn)靜而無抵抗”,想多得幾個賞錢??墒?,他們還很勇敢——時時刻刻要互相決斗,為的是要搶賞錢。

為著搶賞錢的緣故,中國的紳商領(lǐng)袖在上海就分成兩大幫:江浙幫(又叫做阿拉幫)和廣東幫。至于其余的小碼頭,每一省,甚至于每一縣,都分成許多小幫口。你搶我奪,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軍閥制度的基礎(chǔ)就在這里。

最近,一九三二年的一月,江浙幫和廣東幫又大大的斗了一陣法寶。雖然還沒有動刀動槍,這出滑稽戲也就夠好看的了。結(jié)果暫時仿佛是講和了。于是乎長著翅膀會飛的皇帝又飛回了金鑾寶殿;于是乎夢想正位的太子仍舊只能夠稍微委屈一些。飛行皇帝為什么腰把硬?因為江浙幫的財神保佑他。太子為什么不能夠得意?因為他的財神要想“接收”上海市商會而沒有成功。

誰說“胳膊粗拳頭大的就是主子”?

自然,中國的財神沒有洋槍洋炮也是做不成功的。但是,單有洋槍洋炮的,單有青龍偃月刀丈八蛇矛的,單有粗胳膊大拳頭的,——始終只配做大大小小的保鏢的。這些保鏢的用處,就是打架搶碼頭,就是屠殺反抗財神的一切人??戳T:現(xiàn)在各幫的財神聯(lián)合著屠殺,屠殺一切反抗財神的群眾,屠殺一切反抗日本大財神的群眾??戳T:現(xiàn)在各幫的財神又正在互相勾結(jié),互相排擠,這些講和,那些又吵嘴,——不久又要自伙兒里大大的打起來!

狗道主義

最近有人說:“只有人道主義的文學,沒有狗道主義的文學?!?

然而,我想:中國只有狗道主義的文學,而沒有人道主義的文學。中國文人最愛講究國粹,而國粹之中又是越古越好,因此要問讀者諸君貴國的文學是什么,最好請最古的太史公來回答。他說,這是“主上所戲弄,倡優(yōu)所畜,流俗之所輕也”!

人道主義的文學,據(jù)說是“被壓迫者苦難者的朋友”??墒?,請問中國現(xiàn)在除了“被壓迫者苦難者”自己之外,還有什么“朋友”?“苦難者”的文學和“苦難者朋友”的文學,現(xiàn)在差不多都在萬重的壓迫之下。這種文學不能夠是人道主義的,因為“被壓迫者”自己沒有資格對自己講仁愛,沒有可能也沒有理由對壓迫者去講什么仁愛的人道主義。

于是乎狗道主義的文學就耀武揚威了。

固然,十八世紀的革命的資產(chǎn)階級文學之中,曾經(jīng)有過人道主義。然而二十世紀的中國資產(chǎn)階級,尤其是一九二七年之后,根本不能夠有那種人道主義。中國資產(chǎn)階級始終和封建地主聯(lián)系著,最近更和他們混合生長著。帝國主義支配之下的“關(guān)余萬能”主義,外國資本的壟斷市場,租田制度和高利貸商業(yè)資本的畸形發(fā)展,……使榨取民眾血汗所形成的最初積累的資本,總在流轉(zhuǎn)到一種特殊的“貨幣銀行資本”里去,而且從所謂民族工業(yè)里逃出來。中國資產(chǎn)階級之中的領(lǐng)導(dǎo)階層,現(xiàn)在難道不是那些中國式的大大小小的銀行銀號錢莊嗎?這些“貨幣銀行資本”的最主要的投資,除出做進出口生意的墊款和高利貸的放賬以外,就是公債生意。而在公債等類的生意里面,利率比那種破產(chǎn)衰落的工業(yè)至少要高二三十倍。這種資產(chǎn)階級會有什么人道主義?他們要戴起民族的大帽子,不是誆騙民眾去爭什么自由平等。不是的。遠東第一大偉人,比盧梭等類要直爽而公開得多。這大約是因為中國有一座萬里長城做他的臉皮。他就爽爽快快的說:不準要什么自由平等,國民應(yīng)該犧牲自由維持不平等,而去爭“國家的自由和平等”。所以這頂民族的大帽子,是用來誆騙民眾安心做奴隸的。歐洲十八世紀的資產(chǎn)階級要誆騙民眾去爭取自由平等,為的是多多少少要利用民眾反對貴族地主,要叫民眾“自由平等的”來做自己的奴隸,而不再做貴族僧侶的奴隸。中國現(xiàn)在的資產(chǎn)階級又要誆騙民眾“為著民族和國家”安心些,更加鎮(zhèn)靜些做紳士地主和自己的共同奴隸。

所以很自然的只會有狗道主義的文學。這是獵狗,這是走狗的文學,因為這些地主資產(chǎn)階級的走狗的主人,本身又是帝國主義的走狗。這種走狗的走狗,自然是狗氣十足,狗有狗道,此之謂狗道主義。

狗道主義的精義:第一是狗的英雄主義,第二是羊的奴才主義,第三是動物的吞噬主義。

英雄主義的用處是很明顯的:一切都有英雄,例如諸葛亮等類的人物來包辦,省得阿斗群眾操心!英雄的鼓吹總算是“獨一無二”的誆騙手段了。這是獨一無二的,因為另外還有些誆騙的西洋景,早已拆穿了;只有那狗似的英勇,見著叫化子拼命的咬,見著財神老爺忠順的搖尾巴——仿佛還可以叫主人稱贊一句:“好狗子!”至于羊的奴才主義,那就是說:對著主人,以及主人的主人要馴服得像小綿羊一樣。

話說元朝時候,漢族的紳商做了蒙古王公的走狗和奴才,其中有一位將軍叫做宋大西,他對于元朝皇帝十分忠順。他跟著蒙古軍隊去打俄羅斯,居然是個“勇士”。元朝的帝國主義打平了中國,又去打俄國,——他是到處都很出力的,到處都要開鑼喝道的喊著:“萬歲喲,馬上的韃靼!永久喲,神武的大元!”有一天,他忽然間詩興勃發(fā),念出一首詩來:

外表賽過勇士,心里已如失望的小羊。

無家可歸的小羊喲,何處是你的故鄉(xiāng)?

這首詩的確高明,尤其是那“賽過”兩個字用得“奇妙不堪言喻”。真是天才的詩人呀!“賽過”!一只馴服的亡國奴的小羊,居然賽過勇士和英雄!

這些狗呀羊呀的動物,有什么用處?嘿。你不要看輕了這些動物!天神還借用它們來懲罰不安分的罪孽深重的人類呢。

原來某年月日,外國的天父上帝和中國的財神菩薩開了一個方桌會議,決定叫這些動物,張開吃人的血口,大大的吞噬一番,為的是要征服那些不肯安分的人,那些敢于反抗的人,那些不愿意被“主上所戲弄,倡優(yōu)所畜”的人。

有詩為證:

天父和菩薩在神國開會相逢,

選定了沙漠的動物拿來借用;

于是米加勒高舉火劍,愛普魯拉著銀弓:

一剎那便刀光血影,青天白日滿地紅!

紅蘿卜

最近我方才發(fā)見了一本小小說,題目是《被當做消遺品的男子》。單是這個題目就夠了!

十二年前的五四運動前后,反對宗法社會的運動還是大逆不道的。不論當時的運動是多么混沌,多么幼稚,可是,戰(zhàn)斗的激烈的對于一切腐敗齷齪東西的痛恨,始終是值得敬重的。當時是女子要求解放。而現(xiàn)在?是男子甘心做消遣品了。十二三年來的“進步”真是大得不得了。這至少在城市的布爾階級里面有這種情形。消遣品!這是多么高貴的頭銜。高貴的人自然要格外的有禮貌,格外顧到紳士的身份,因此,咬牙切齒的“粗暴”的反抗精神應(yīng)當排斥。一切頹廢感傷,歇死替痢的摩登態(tài)度,尤其是性神經(jīng)衰弱等類的時髦病,應(yīng)當“發(fā)揚而廣大之”。至于宗法社會的毒菌,還在毒死成千成萬的武俠神怪小說的讀者群眾,那可不關(guān)他們貴人的鳥事。這一類的黃金少年,自然是財神菩薩的子弟,至少也是夢想要做財神菩薩的小老板。對于這種寄生蟲的攻擊、暴露、譏刺……只嫌太溫和了,太仁愛了,太“人道主義”了。這種文藝現(xiàn)在是太沒有力量了。常常不是攻擊,而是可憐這些可憐的寄生蟲;而可憐往往會變成羨慕的。

對于這些“消遣品”,以及一切封建余孽和布爾階級的意識,應(yīng)當要暴露,攻擊……這是文化革命的許多重要任務(wù)之中的一個。在這個意義上說,五四運動的確有“沒有完成的事業(yè)”,要在新的基礎(chǔ)上去繼續(xù)去徹底的完成。

然而是誰來完成呢?難道只是一種所謂“自由的智[知]識階級”?

當然不是的!這是“被壓迫者苦難者”群眾自己的文化革命。固然群眾是有朋友的。這些“朋友”是離開財神菩薩的小布爾,這是真正反對一切財神菩薩的“智[知]識階級”。這是真正肯替群眾服務(wù)的分子。

至于紅蘿卜,那可多謝多謝!紅蘿卜是什么?紅蘿卜是一種植物,外面的皮是紅的,里面的肉是白的。它的皮的紅,正是為著肉的白而紅的。這就是說:表面做你的朋友,實際是你的敵人,這種敵人自然更加危險。

現(xiàn)在,“自由的智[知]識階級”自己出來報名,說要來繼續(xù)完成“五四”之遺業(yè)。

好極了,歡迎之至。但是,第一,假使他們擺出“科學的”尊嚴面目,說無所謂有意識的替群眾服務(wù),而只有“客觀的科學的獨立的真理”,說“文學的最高目的,就在于消滅人類間一切的階級隔閡”;第二,假使他們表現(xiàn)自己的“超然的清高的無黨無偏的”態(tài)度,居然要做壓迫者和被壓迫者之間的“第三者”,說壓迫者固然不準侵犯別人的言論出版自由,而被壓迫者也不應(yīng)當“侵犯”別人在思想上意識上來實行壓迫的自由;第三,假使他們并不是來幫助群眾斗爭,并不在群眾的立場上來檢查種種可能的缺點和錯誤,來共同努力的糾正,在斗爭的過程之中去鍛煉出文化上的更銳利的武器,而是自己認為是群眾之上的一種“階級”,把群眾的文化斗爭一筆勾消,說這和封建余孽布爾階級的文化現(xiàn)象同樣也是些烏煙瘴氣,說只有他們自己才能夠開辟光明的道路;——那么,他們究竟是群眾的朋友,或是群眾的老師,還是群眾的敵人?究竟是不是紅蘿卜?這的確要“且聽下回分解”了!

“懺悔”

聽說有些財神菩薩的少爺懺悔起來了。懺悔了似乎也有這么三四個月??墒?,日本帝國主義的幾聲大炮,就把這些懺悔的少爺耳朵都震聾了?,F(xiàn)在,他們不再懺悔自己的罪過了,他們來要求工人和勞動者懺悔了。這些“下等人”有什么可懺悔的?據(jù)說:這些人的罪過是在于不懂得民族主義,是在于聽了什么“邪說”忘記了祖國,所以應(yīng)當懺悔。

財神少爺?shù)亩?,聽不見非民族主義的反帝國主義的呼號和戰(zhàn)斗。一則是因為他們聽不進,二則是因為他們的老子,財神菩薩的法寶鎮(zhèn)壓著那些呼號和戰(zhàn)斗。

固然,“下等”窮人的斗爭還沒有趕走日本帝國主義的軍隊,以及……然而,窮人用不著懺悔,窮人用得著的是挖心——挖掉“奴隸的心”,越挖得干凈,斗爭的勝利越有把握。

把自己的幸福完全拋棄,去給別人謀幸福。為了別人,甘愿把自己的性命犧牲掉,一點也不悔恨:這就是所謂奴隸的心罷。這顆心,我的祖先傳給我的祖父,祖父傳給我的父親,父親如今又傳給我了,并不管我是不愿意要它?!@奴隸的心,我不要它。要到什么時候,我才可以去掉這奴隸的心呵!

——《小說月報》一九三一年十二月號,巴金:《奴隸底[的]心》

一九三一年發(fā)現(xiàn)了這種“挖心文學”的萌芽,張?zhí)煲淼摹抖粋€》,《面包線》,黑炎的《戰(zhàn)線》……這些作品里面反映著“下等的”小丘八兒的改造,反映著他們的轉(zhuǎn)變。自然,這都還不過是初步嘗試的作品,都還是太片面的,非第亞力克諦的(non—dialectic)??墒沁@已經(jīng)是很大的進步。這至少已經(jīng)不是空中樓閣,這能夠反映一些現(xiàn)實的生活,——反映著“反財神”的斗爭的某一方面。

不過,“奴隸的心”其實比圣人的心還復(fù)雜得多。如果圣人的心有七竅,那么,奴隸的心至少也有七十個竅。為什么?因為這又是財神的神通,財神的政治法律宗法教育風俗……以至于文藝的法寶,把窮人的心拗過來,彎過去,扯得長,拉得緊,四方八面戳了許許多多的洞,真正是“千錘百煉”,弄得個奇形怪狀。事實上,沒有巴金寫的小說里那個主人翁說的那么簡單。當你曉得要為自己“謀幸?!钡臅r候,財神爺還會叫你的心變成另外一種的奴隸的心。

譬如說罷:“自由的”小布爾的心,也是一種奴隸的心。而小布爾的心不但在一切種種窮人的肚子里有,就是在工人的肚子里也會有。小布爾要算是會自己謀自己個人的幸福的了。如果你著重在個人方面想,財神爺?shù)南煞⒖逃制鹱饔茫核R上念起咒來——“管你自己,管你自己。”這種咒語往往很靈驗的。它叫你的奴隸的心,形式上變換一個樣子,而奴隸的根性仍舊保存著。

現(xiàn)在實際生活里面,正在進行著極復(fù)雜的“奴隸的心”的消滅過程,這種小布爾的傳染病菌,也在劇烈的斗爭之中受著消毒劑的攻擊和撲滅。

假使要說窮人也有什么罪過可以“懺悔”的話,那么,不是懺悔聽了什么“邪說”忘記了祖國,而是懺悔挖奴隸的心挖得不干凈?,F(xiàn)在醒悟得多了,現(xiàn)在還要努力的去挖,挖掉一切種種奇形怪狀的奴隸的心。

黑炎的《戰(zhàn)線》里,描寫一些兵士,也奉著北伐軍政治部的命令,組織宣傳隊,特別去演說打倒軍閥,這些兵的演說是:“軍閥就是×××,×××……其他就沒有別的軍閥了!”這固然是奴隸的心,固然值得“懺悔”,——如果這些兵現(xiàn)在還在人世間,他們一定正在懺悔。但是,譬如有一個兵說:

“我現(xiàn)在是當著二等兵,是怎樣苦,我都告訴她了;并且她還倒在我身上哭!……她要愛我一百年!”……她希望他早些出發(fā),將來打到上海的時候,這種沒有餉發(fā)的丘八不要干了,最好到廠里去做工,不然拖黃包車也可以,那么,以后她便和母親同到上海去……

這是什么?落拓的學生青年,常常會做著這樣甜蜜的幻夢:將來找到相當?shù)穆殬I(yè),不一定太闊,甚至于很清苦的,可是有一個愛人在懷里,有一個溫暖的家庭……這種“理想”,比較當工人當車夫的“理想”似乎不同些,似乎要細膩些,也許“將來的家庭”的書房里還要掛一盞古雅的畫著花的電燈罩??墒菍嶋H上,這兩個“理想”同樣是小布爾的市儈式的理想。這其實也是一種奴隸的心。

奴隸的心的變化和消滅,是極端復(fù)雜的景象和過程。群眾所需要的文藝,還應(yīng)當更深刻些去反映,更緊張些去影響“挖心”的斗爭。

反財神

財神菩薩統(tǒng)治著中國,他們說:誰的洋錢多,神通大,誰是主子。

但是,反抗著這些中外大小一切種種的財神,——可早就有了個反財神出現(xiàn)。反財神說:誰團結(jié)得緊干得徹底,誰是主子!

財神的神通大,財神指揮著洋槍洋炮,指使著種種式式的走狗,擺布著亂七八糟的白蘿卜,紅蘿卜,蒙蔽著奴隸的心。

反財神難道就不會奪到那些洋槍洋炮,難道就不會打死那些阿貓阿狗,剖開那些白蘿卜,紅蘿卜,挖掉那種奴隸的心?

反財神是要沖破萬重的壓迫,噴出萬丈的火焰,燒掉一切種種腐敗齷齪的東西,肅清全宇宙的垃圾堆。這種火焰現(xiàn)在已經(jīng)燒到了中國。這將要是幾萬萬群眾的火焰。

自然,從萬重的壓迫之下剛才抬起頭來的人,也許力量還薄弱,也許支持不住而又倒下去。說這種反抗運動是“盛極而衰”,那只有脂油蒙著心的人。誰要是把脂油刮掉,真正把自己的心拿出來,交給中國的幾萬萬群眾,那他就知道新的文化革命的火焰不是“盛極而衰”,而是從地心里噴出來的火山。

地底下放射出來的光明,暫時雖然還很微弱,然而它的來源是沒有窮盡的,它的將來是要完全改變地面上的景象的。這種光芒和火焰從地心里鉆出來的時候,難免要經(jīng)過好幾次的嘗試,試探自己的道路,鍛煉自己的力量。

財神統(tǒng)治之下的上海,最近也居然發(fā)生了些新奇的“怪現(xiàn)象”:就是楊樹浦,小沙渡的藍衫團。聽說蘇州也有了這類的東西。這些“怪現(xiàn)象”自然還是小焉者也。比起奪到了洋槍洋炮,趕跑財神菩薩的地方,這當然是小焉者也??墒沁@些藍衫團是新式的草臺班。中國內(nèi)地本來有一種草臺班戲子,逢年逢節(jié),他們趕到財神廟去唱戲,——或者靈官廟土地廟,反正都是一樣的變相財神,——這算是給一般農(nóng)民群眾的安慰。安慰農(nóng)民群眾一年做到頭,彎腰駝背的榨出許多血汗,雙手捧著奉送給地主紳士。紳士說:你們太辛苦了,我叫草臺班來唱幾天戲,給你們玩玩。這些草臺班總是替財神做戲,恭維財神的。現(xiàn)在,那些藍衫團的草臺班,可不替財神唱戲,而且還要唱戲來反對財神。所以說是“怪現(xiàn)象”了。這些新式戲子到上海工人里去唱戲,將來還要到全國民眾里去唱戲,而且一定要唱反財神的戲。

反財神的戲,當然不是一唱就好的。這些戲,例如《工場夜景》(袁殊),《活路》(適夷),都是真正要想指出一條活路來的,這條“活路”的開頭,難免只是訴說沒有活路的苦處。然而,至少這種訴苦是有前途的。這里因為訴苦而哭,也將要是學會不哭的第一步。而且還有一件事值得指出來的:就是這些新式草臺班的戲子,因為要唱戲給“下等人”聽,而不是寫小說給上等人看,所以開辟了“下等人國”的“國語”運動。這是中國文學革命(以及革命文學)的新紀元??墒?,他們自己對于這一點,還沒有有意識的去努力,因此,他們用的言語還難免混雜一些“上等人國”的“國語”。

照財神菩薩說起來,“下等人”自然就是強盜土匪,只會搶東西。

下等人自己如果還抱著一顆奴隸的心,他也會說:

“他媽的,拼上一拼吧,左不過是一死!現(xiàn)成的放在那里,為什么不搶呢!……”

可是,下等人的長工,例如李塌鼻,王大保之類,真正挖掉了奴隸的心,真正知道要創(chuàng)造下等人自己的國家,他們說:

蠢東西!真是雜種!你們要搶些什么!老子是不搶的,老子們又不是叫化,又不是流氓……不是搶,是拿回我們的心血,告訴你,雜種,只要是谷子,都是我們的血汗換來的。我們只要我們自己的東西,那是我們自己的呀!……

——丁玲:《水》

小白龍

財神菩薩對于真正的強盜土匪并不怕,對于叫化流氓更不怕。真正“可怕”的是反財神——是知道拿回自己心血的群眾。

至于對付強盜土匪叫化流氓,——財神菩薩的法寶多著呢。

自從日本財神的洋槍洋炮在滿洲乒乒乓乓大干起來之后,自從中國的五路財神,互相競爭著表現(xiàn)鎮(zhèn)靜不抵抗的神通以來,強盜土匪就大交其運。原來中國的財神借著強盜土匪的聲名,還可以更加巧妙的宣傳不抵抗主義。

東三省的著名胡匪頭子小白龍,于是乎也和馬占山一樣的出風頭了。

小白龍道:

我們是安分良民,不知道的總說我們是強盜土匪。我們給官軍打敗了還好,萬一官軍給我們打敗,被那些鬼子聽了去,說中國的土匪如此厲害,中國的官兵如此沒用——豈不成了笑話!所以我不愿意打敗仗,也不愿意打勝仗,只好馬上就走。……

——《關(guān)東豪俠傳》,震華書局出版

小白龍等類的土匪,可以被這些禮拜六派的武俠小說大家描寫得如此之“深明大義”,如此之民族主義,如此之愛國主義,如此之國家主義,如此之馬鹿……如此之對內(nèi)不抵抗主義,——而對內(nèi)不抵抗始終要變成對外不抵抗的。這并不是小說家的罪惡。這是小白龍等類,根本就不反對財神主義和財神制度。因此,財神和土匪之間,雖然有許多表面上的搶奪,骨子里是有一個共同之點的:就是保證財神主義的基礎(chǔ)。所以武俠小說家能夠這樣描寫,而且描寫得這樣巧妙。

現(xiàn)在對于小白龍,老北風,蓋三省……的崇拜,很自然很順便的和最近幾年流行的武俠小說聯(lián)貫起來。這些小說和連環(huán)圖畫,很廣泛的傳播到大街小巷輪船火車上。那些沒有“高貴的”智[知]識而稍微認識一些字的“普通人”,只有這種小說可以看,只有這種戲可以聽,這就是他們的“文藝生活”。平常這一類的小說的題材雖然單調(diào),可是種類和份數(shù)都很多的,什么武俠什么神怪,什么偵探什么言情,什么歷史什么家庭?!@些東西在各方面去“形成”普通人的宇宙觀和人生觀?,F(xiàn)在滿洲事變之后,所謂“抗日文藝”,也還是這一類的小說家做得又多又快。這些所謂小說家……一切種種的藝術(shù)家,也是財神菩薩的走狗。

千萬不要看輕它們。它們雖然土頭土腦,沒有洋狗的排場,不一定吃牛肉,不一定到跑狗場去賽跑。它們就算是吃屎的癩皮黃狗,可是到處都在鉆來鉆去,窮鄉(xiāng)僻壤沒有一處不見它們的狗腳爪的。它們很忠心的保護著財神菩薩。

而且在文字技術(shù)上,它們往往比較的高明,它們會運用下等人的容易懂得的話。它們雖然不用下等人自己的話,它們可會用草臺班上說白的腔調(diào),來勾引下等人,使下等人拋棄自己的言語,而相信只有那種惡劣的清朝測字先生的死鬼的掉文腔調(diào)方才可以“做文章”。它們利用這種幾百萬人習慣的惰性,能夠廣泛的散布財神菩薩的迷魂湯。這決不是第二等的問題!

先進的資本主義國家里,也有這一類的東西,所謂“馬路文學”(Litérature des boulevards)。不過,那里的馬路文學已經(jīng)沒有文字上的優(yōu)越的武器。中國的民眾,可在一般的文化上,在最具體的文字言語問題上,也受著封建余孽,——古文言和新文言的壓迫?!安蝗牖⒀?,焉得虎子?!薄@是現(xiàn)在對付中國的馬路文學的方針。

我們必須承認:在反對文學上的階級敵人的斗爭里面,我們主要的注意只集中在“好的”作品。這沒有疑問的是一個錯誤,因為那些無名的反動意識的代表所出版的幾百萬本的群眾讀物,實際上卻是最危險的毒菌,散布著毒害和蒙蔽群眾意識的傳染病。在這個戰(zhàn)線上,必須要最緊張的工作。

——德國文學家皮哈的演說

二十世紀的初年,歐美就發(fā)生過“Christ(基督)還是AntiChrist(反基督)”的斗爭。

現(xiàn)在的中國,是個“財神(Tsaishen)還是反財神(Antitsaishen)”的斗爭。

(一九三二,一,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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