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雨
北京軍民長官率領眾和尚求雨,各報均有記載,《順天時報》還附有官紳排班長跪的照相,不知意思是美是刺,但總令我聯(lián)想起日前該報的衛(wèi)道特刊即春丁祭孔的照片來,覺得中日兩國的帝制思想的濃厚了。
宗教的情緒或者是永遠的,但宗教的形式是社會時代的產物,是有變化的。上古時代只有家長是全權的人,那時的宗教也只是法術,他自己便是術士,控制自然以保障生存都是他的事,其中重要的一件也就是“致雨”。帝制成立,致雨的職務歸于酋長,(因為他原是術士變的,)再轉而屬于祭師,宗教代法術而興起,致雨不復全憑“感應術”的原則去擂鼓撒水以象征雷雨,或用令牌符咒強制執(zhí)行,卻跪下去叩頭如搗蒜,請求玄穹高上帝開恩,于是由自力的致雨一變而為完全他力的“求雨”了。當初是家長的觀點,覺得自然或其鬼(Daimones)都是同他平等的,他有力量可以指揮抵御他們;后來的觀點乃是臣民奴隸的,鬼神是皇帝的老子,不然也是他的伯叔兄弟,總之都非以主子論不可。帝制在有些地方還存在,有些地方已經廢去了,但它的影響還是很大,這種主奴關系的宗教觀念十分堅固地存著,日本不必說了,在中國大多數(shù)也還相信天帝的攝理與跪拜的效力,——中華民國對于天廷還嚴謹?shù)刈袷氐壑?。(有些青年在名片上印一小制字,那是別一問題,只是小疏忽罷了。)正如中國向來的“會黨”制度大半是在補償崩壞的家族主義的要求一樣,民國以來勃興的同善社一類的東西,據(jù)我看來,也多是對于帝制的追慕之非意識的表現(xiàn),因復辟絕望,只能于現(xiàn)世以外去求滿足,從天上去找出皇帝及其所附屬的不測的恩威來。我不是非宗教派,但對于這些君主制度的宗教儀式覺得不大喜歡,無論屬于那一教派:這不能應時改善些么?不能由主仆隸屬而變?yōu)榍槿怂频年P系的么?或者說,宗教的要求第一是卑下。這自然是的,但我想情人間卑下有時豈不也很充分,而且還比君臣更天然更澈底。是的,男女間的專制恐怕甚于暴君,但這是兩相情愿的,故沒齒無怨;人如有喜歡專制的本能,那么很可以在這方面去消納,減少社會上帝制的空氣,不亦善哉。
附記
末后所云專制,只是說Sadistic與Masochistic之傾向而已。合并聲明。
(十六年六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