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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快郵

周作人書信 作者:周作人


代快郵

萬羽兄:

這回愛國運動可以說是盛大極了,連你也掛了白文小章跑的那么遠(yuǎn)往那個地方去。我說“連你”,意思是說你平常比較的冷靜,并不是說你非愛國專家,不配去干這宗大事,這一點要請你原諒。但是你到了那里,恐怕不大能夠找出幾個志士—自然,揭貼,講演,勸捐,查貨,敲破人家買去的洋燈罩,(當(dāng)然是因為仇貨,)這些都會有的,然而城內(nèi)的士商代表一定還是那副臉嘴罷?他們不談錢水,就談稚老鶴老,或者仍舊拿頭來比屁股,至于在三伏中還戴著尖頂紗秋,那還是可惡的末節(jié)了。在這種家伙隊里,你能夠得到什么結(jié)果?所以我怕你這回的努力至少有一半是白費的了。

我很慚愧自己對于這些運動的冷淡一點都不輕減。我不是歷史家,也不是遺傳學(xué)者,但我頗信丁文江先生所謂的譜牒學(xué),對于中國國民性根本地有點懷疑。呂滂(G. Le?Bon)的《民族發(fā)展之心理》及《群眾心理》(據(jù)英日譯本,前者只見日譯)于我都頗有影響,我不很相信群眾或者也與這個有關(guān)。巴枯寧說,歷史的唯一用處是教我們不要再這樣,我以為讀史的好處是在能豫料又要這樣了;我相信歷史上不曾有過的事中國此后也不會有,將來舞臺上所演的還是那幾出戲,不過換了腳色,衣服與看客。五四運動以來的民氣作用,有些人詫為曠古奇聞,以為國家將興之兆,其實也是古已有之,漢之黨人,宋之太學(xué)生,明之東林,前例甚多,照現(xiàn)在情形看去與明季尤相似:門戶傾軋,驕兵悍將,流寇,外敵,其結(jié)果—總之不是文藝復(fù)興!孫中山未必是崇禎轉(zhuǎn)生來報仇,我覺得現(xiàn)在各色人中倒有不少是幾社復(fù)社,高杰左良玉,李自成吳三桂諸人的后身。阿爾文夫人看見她的兒子同他父親一樣地在那里同使女調(diào)笑,叫道“僵尸!”我們看了近來的情狀怎能不發(fā)同樣的恐怖與驚駭?佛教我是不懂的,但這“業(yè)”—種性之可怕,我也痛切地感到。即使說是自然的因果,用不著怎么詫異,灰心,然而也總不見得可以嘆許,樂觀:你對高山說希望中國會好起來,我不能贊同你,雖然也承認(rèn)你的熱誠與好意。

其實我何嘗不希望中國會好起來?不過看不見好起來的征候,所以還不能希望罷了。好起來的征候第一是有勇氣。古人云,“知恥近乎勇?!敝袊爽F(xiàn)在就不知恥。我們大講其國恥,但是限于“一致對外”,這便是卑鄙無恥的辦法。三年前在某校講演,關(guān)于國恥我有這樣幾句話:

“我想國恥是可以講的,而且也是應(yīng)該講的。但是我這所謂國恥并不專指喪失什么國家權(quán)利的恥辱,乃是指一國國民喪失了他們做人的資格的羞恥。這樣的恥辱才真是國恥?!?

中國女子的纏足,中國人之吸鴉片,買賣人口,都是真正的國恥,比被外國欺侮還要可恥。纏足,吸鴉片,買賣人口的中國人,即使用了俾士麥毛奇這些人才的力量,憑了強(qiáng)力解決了一切的國恥問題,收回了租界失地以至所謂藩屬,這都不能算作光榮,中國人之沒有做人的資格的羞恥依然存在。固然,纏足,吸鴉片,買賣人口的國民,無論如何崇拜強(qiáng)權(quán),到底能否強(qiáng)起來,還是別一個問題?!?

這些意見我到現(xiàn)在還沒有什么更改。我并不說不必反抗外敵,但覺得反抗自己更重要得多,因為不但這是更可恥的恥辱,而且自己不改悔也就決不能抵抗得過別人。所以中國如要好起來,第一應(yīng)當(dāng)覺醒,先知道自己沒有做人的資格至于被人欺侮之可恥,再有勇氣去看定自己的丑惡,痛加懺悔,改革傳統(tǒng)的謬思想惡習(xí)慣,以求自立,這才有點希望的萌芽:總之中國人如沒有自批巴掌的勇氣,一切革新都是夢想,因為凡有革新皆從懺悔生的。我們不要中國人定期正式舉行懺悔大會,對證古本地自怨自艾,號泣于旻天,我只希望大家伸出一只手來摸摸胸前臉上這許多瘡毒和疙瘩。照此刻的樣子,以守國粹夸國光為愛國,一切中國所有都是好的,一切中國所為都是對的,在這個期間,中國是不會改變的,不會改好,即使也不至于變得再壞。革命是不會有的,雖然可以有換朝代;赤化也不會有的,雖然可以有擾亂殺掠??尚θ毡救朔Q漢族是革命的國民,英國人說中國要赤化了,他們對于中國事情真是一點都不懂。

近來為了雪恥問題平伯和西諦大打其架,不知你覺得怎樣?我的意思是與平伯相近。他所說的話有些和“敵報”相像,但這也不足為奇,蕭伯訥羅素諸人的意見在英國看來何嘗不是同華人一鼻孔出氣呢?平伯現(xiàn)在固然難與蕭羅諸公爭名,但其自己譴責(zé)的精神我覺得是一樣地可取的。

密思忒西替羌不久將往西藏去了,他天天等著你回來,急于將一件關(guān)系你的尊嚴(yán)的秘密奉告?,F(xiàn)在我暗地里先通知了你,使你臨時不至倉皇失措。其事如下:有一天我的小侄兒對我們臧否人物,他說:“那個報館的小孩兒最可惡,他這樣地(做手勢介),‘喂,小貝!小貝!’……”他自己雖只有三歲半,卻把你認(rèn)做同僚,你的蓄養(yǎng)多年的胡須在他眼睛里竟是沒有,這種大膽真可佩服,雖然對于你未免有點失敬?!B日大雨,苦雨齋外筑起了泥堤,總算僥幸免于灌浸,那個夜半亂跳嚇壞了疑古君的老蝦蟆,又出來呱呱地大叫了,令我想起去年的事,那時你正坐在黃河船里哪。草草。

(十四年七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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