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關于國防詩歌

戴望舒文論集 作者:戴望舒


新文學運動以來,在文學的各種樣式中,詩是進步得最快而比較最有成就的。其所以如此者,第一是為了它沒有受到商業(yè)資本主義的牽制,不像寫小說的人們那樣,要受了市場的影響而改變其作風,甚至思想,并因供給市場的需要而大量生產(chǎn),而粗制濫造(這是一般的現(xiàn)象,我們當然不乏優(yōu)秀的小說作家,如廢名,沈從文,施蟄存以及其他少數(shù)的作家,但這不幸都是例外);第二是因為那些但為“幸福的少數(shù)”或甚至但為自己寫著的那些詩人們,如果他們的寫作手法并不比別人高一點,那么他們對于文學的認識一定要比別人深切一點,因為,在取詩為他們的表現(xiàn)形式的時候,他們就是高人一等的了。

但是這在新文學運動以來比較最有成就的新詩,在中國文壇上卻受到了它所不應得的遭遇:一般人對于它的態(tài)度是忽視,另一些人卻竟加以輕鄙。但看一般文藝雜志把填補空白的地位讓與詩或竟一點地位也不給它,就是一個明證了。在讀者之間呢,因為他們大部分是中學生,自然以巴金式的戀愛革命型小說最合脾胃,對于那不能滿足他們的淺薄的趣味的詩,不感到興趣的是不足怪的;但是有鑒賞力的純粹詩的讀者,卻似乎也并不像別人所猜度那樣地少,觀乎以前新月書店出版的詩刊之繁榮一時,以及現(xiàn)在新詩社出版的新詩月刊之生氣蓬勃,寫詩的人們也就可以得到一點慰藉了。

但是這種慰藉究竟只是一點點,因為現(xiàn)在又有人主張不需要這些純詩,而提出了“國防詩歌”這口號了。在這些人的意思,一切東西都是一種工具,一切文學都是宣傳,他們不了解藝術之崇高,不知道人性的深邃;他們本身就是一個盲目的工具,便以為新詩必然具有一個功利主義之目的了。他們把詩只當作標語口號,所以在一般的標語口號的更換之下,我們聽到了階級詩歌、反帝詩歌以及現(xiàn)在的“國防詩歌”(在另一方面,提出了民族詩歌的人們也是同樣的淺?。F叫撵o氣地說來,詩中是可能有階級、反帝、國防或民族的意識情緒的存在的,但我們不能說只有包含這種意識情緒的詩是詩,是被需要的,我們不能說詩一定要包含這種意識情緒,除非我們否定人的思想感情的存在,否定人的存在。

但是那些所謂“國防詩歌”的提倡者們是怎樣的呢?他們以為只有包含國防意識情緒的才是詩,是被需要,他們主張詩必須要包含國防意識情緒。有了這種偏狹的見解,這種非人性的頭腦,無怪其不能和詩去接近了。

前面我們已經(jīng)說過,詩中是可能有國防的意識情緒的存在的,一首有國防意識情緒的詩可能是一首好詩,唯一的條件是它本身是詩。但是反觀現(xiàn)在的所謂“國防詩歌”呢,只是一篇分了行、加了勉強的腳韻的淺薄而庸俗的演說辭而已?!霸姟笔菦]有了的,而且千篇一律,言不由衷,然而那些人們卻硬派它是詩,而且,為要獨標異幟起見,還給它巧立了“國防詩歌”這頭尾不相稱的名稱。

這種所謂“國防詩歌”,因為在寫作上有極大的便利的緣故(第一,它有著固定的公式,其次,它用不到藝術手法),所以在自己的一群中一唱百和,你也來一首國防詩,我也來一首國防詩,結了一個幫口,造成了一個風氣,好像搖身一變大家都成為真正的國防詩人了。然在有識之士看來,這真是不值一笑。

現(xiàn)在,我們姑且把這所謂“國防詩歌”的藝術價值擱起不提,而來看看它的實際效用吧。當然,我們不會苛求這些紙人紙馬化為千萬神軍,把敵人殺個片甲不留,也不希望這些出自“國防詩人”手筆的古怪的東西像李謫仙醉中所草的嚇蠻書一樣,把番使嚇退。我們至少要問的是:這所謂“國防詩歌”者,果能鼓動群眾的愛國御敵之心嗎?果真能激勵前線戰(zhàn)士們的勇氣嗎?如果是的,縱然不是詩也是一種有用的東西。

但是實際上并不如此,它所采取的形式,它的表現(xiàn)方法,它的字匯等等,都是不能和大眾接近的(為了實用起見,那些國防詩歌的倡論者實在應該放開了詩而走山歌俚曲那一條路,我不懂他們?yōu)槭裁醋プ×嗽姴豢戏攀郑?,其結果只是自寫自讀自說的書齋里的東西而已——而且是怎樣寒傖的一個書齋?。?

空言無益,讓我舉出我親自碰到的實例吧:舊歷年底我回到杭州去的時候,在火車上偶然買了一本所謂前進的雜志翻翻,在這雜志里,就登了兩首“國防詩歌”。這時候我忽發(fā)雅興,想知道一般人對于這所謂“國防詩歌”的理解是怎樣,便對我鄰座的一位勞動者型的人(后來我知道他是上海某營造廠的工人)提議念詩給他聽,請他聽了之后說覺得怎樣。他在驚訝之中答應了,于是我念起來,于是他驚訝地聽著。等我念完之后,他搖搖頭,說道:“不懂,不懂,也不好聽?!边@時對座的一個士兵正在好奇地望著我們,我便把那雜志遞了給他,請他看看我所念過的那首詩,因為他手頭有一份報,我知道他是認字的。他接了過去,皺了眉頭用心地看著,有時還念出聲來。等他看完了,我問他覺得如何的時候,他的回答是:“一點意思也沒有,全是廢話。什么‘打敵人’,盡嚷著中什么用,還不是要靠我們的槍桿兒!”接著他便說了一句粗魯?shù)脑挕?

這所謂“國防詩歌”所自以為能從而收效果的人們的感想是如此!“國防詩歌”往哪里去!既不是詩歌而又和國防一點也不生瓜葛的“國防詩歌”留在那么寒傖的書齋中做一個空虛的幌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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