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里,不容易看見薄暗朦朧的黃昏景色,只知道滿街上的街燈齊明便是晚間。
大有冒著寒風從市外歸來,一小時的談話,使他明白了自己現(xiàn)在所處的環(huán)境。因為晚上還得提了籃子沿街叫賣菜餃子,他不能再在杜烈的家里耽誤時間。杜烈教給他怎樣坐長途的老虎車,到哪里下來;又親自送他到路口的車站替他買上車票。
然而這個對于一切陌生的人,感激杜烈的還另有所在,就是他這次跑了幾十里地的馬路,找到杜烈的家中,借了五塊錢的一張綠色紙票。
他緊緊地攥在手里,覺得那有花紋,有字,有斜的彎曲的畫線紙上迸出溫暖的火力。手心里一直出汗,平常是裂了皴口的指頭,現(xiàn)在如貼上一貼止痛藥膏。在家中的時候,他也曾有時在鎮(zhèn)上用米糧、氣力,把換回來的銀洋以及本處的小角票包在手巾里帶回家去,也許拿的比這個數(shù)目還多,可是手里不曾出汗,而且也輕松得多。縱然鄉(xiāng)間有難以防御的匪人,說不定搶了去,但他總覺得有平坦的道路,寬廣的田野,還有無邊的靜謐,這些,都似乎可以替他保安?,F(xiàn)在所踏的地,所坐的東西,所見到的,是種種形狀不同,打扮不同的許多人,——是自己不能夠同人家交談的人。多少眼睛向他直射,一直射透過他的手掌。尤其是進入市內(nèi)時,大道旁持槍站崗的警士查車,偏向他多看了兩眼,意思也許是說你手里哪里來的票子?他即時覺得手心中的汗加多了。那警士卻沒進一步問他。及至車輪又動的時候,他暗暗咽下一口唾沫,又聞著車頭上的臭油氣味,忽然嘔吐起來。
對面是一位穿西服的青年,光亮的黃皮鞋,鞋帶拴系得非常整齊。恰巧大有忍不住的酸水迸到那雙漂亮的鞋尖上,青年人感覺是靈敏的,突然將皮鞋縮回去。
“干么?——這么臟!”他一手持著嶄新的呢帽,向大有瞪著晶光而有威棱的眼。
有話在這眾目之下大有也答復不出,急得直彎腰。車上人都含著輕視的微笑,獨有賣票的戴打鳥帽的小伙子走過來道:
“土氣,坐不了汽車別花錢受罪!帶累人。幸而是這位先生,如果是位太太呢?小姐呢?你不是存心教人嘔氣!”
在車輪跳轉(zhuǎn)中車上起了一陣笑聲。那西服青年露出一臉的討厭神色,從小口袋里取出印花的潔白手帕把鞋子擦好,也說道:
“這太不規(guī)矩了,怎么好!咳!中國人老沒辦法!守著外國人不教人家說臟?同這樣的人生氣也沒法子講?!?
算是青年自認晦氣,不同大有計較。于是車中人有了談話的資料。有人贊美青年的大度寬容,有的可嘆息鄉(xiāng)下人到這種地方來是毫無辦法,不知規(guī)矩。然而集中點是都瞧不起這十分土氣的鄉(xiāng)下人。大有低著頭只覺得臉上出汗,比起前年在鎮(zhèn)上被兵士打的兩個耳刮子還難過!如果不是在這樣的車中,他真想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場。
強忍著到了末一站,他畏怯地隨在眾人后面下了汽車。那時滿街上的電燈已經(jīng)照耀的如同白晝。
路是那樣的多,又不熟悉,好容易求問著一些生人,費力走去。有車中的教訓,他十分小心,走路時防備擦著行人的衣服。每逢有些穿光亮衣裝的男女在他身旁經(jīng)過,他只好住一住不敢亂闖。然而誰曾看他呢?這么大的地方,像他的并不只是他自己。在大玻璃窗下,水門汀的堅冷地上,抱著發(fā)抖的孩子與披著破麻袋的,連他還不如。大有雖然還穿著棉衣,有一頂破舊呢帽,手里還緊捏住一張紙票,他可不敢對沿街乞討的人表示高傲。每每經(jīng)過他們身旁時,他自然多看一眼,很奇怪,他的故鄉(xiāng)縱然十分貧苦,像這么可憐的叫花子還不多見。為什么?在這么好看的熱鬧地方,就連他這樣的鄉(xiāng)下人似也不應分到街上亂撞,何況他們!可是沒有這些抖顫乞喊的生物,也許顯不出另一些男女的闊綽。他想,這是他們能以留在這個地方的唯一理由。更有從市外回來的年輕婦女,每一個人都有小小的布包提在手里,從小街道上拖著疲軟的腿,趕緊回家。他知道她們?nèi)菑墓S散工回來的,至少每一天她們可以拿到幾角票子。他記起杜烈安慰自己的話,不禁感到凄涼的失望!“他只是說等再一回招工??墒抢掀胖缓脧堉谇宄裕鲂≠I賣自然少不了她,可是長久能夠有利?”稱分量,講價錢,他是完全外行,而且要他帶了東西到街上賣,他明白,輕易喊不出口。他原是扶犁下鋤的出身,兩只手除去會編草席外什么都做不來。杜烈雖將本錢出借,說是在未入工廠前先賣點食品敷衍著吃飯,自己不能不應允下來。自從下了老虎車,他本能地在人叢中躲避著碰撞,心里卻不住閑地盤算著。
他到這個地方五六天以來,他一個人沒敢在晚間出來閑逛。幸得杜烈給他在靠海邊地方賃到半間屋子,是一片大房子入口的旁邊小屋。左近是窮人多,好一點的像鎮(zhèn)上與城中的買賣人,人力車夫,碼頭上扛貨包的工人,還有小飯鋪,紙煙店,小客棧,所以大有與他的妻子蹲在那半間木屋里還倒安心。也有拖著髻子挽大袖子的女人過來與妻說話。白天他溜到通行老虎車的馬路上看熱鬧,晚上出來這算頭一次。
他奇怪那些男男女女為什么穿得很明亮整齊地到街上紛忙?各種車子上,各樣的大建筑物的門口,和充滿喊破喉嚨的豁拳聲音的樓上,全是鬼子衣服與綢緞裝裹的,顏色、花道,已經(jīng)耀得他的眼光發(fā)花。還有到處都是的強烈的燈光,與那些戲院,商鋪門上的紅紅綠綠的彩光,一閃一滅地映照著。耳朵一時都清閑不了,分不出是什么東西的發(fā)音。街道中心的柱子,柱子下面揮著短棍的警察,看樣誰都比他還忙。他想這多么有幸福的人,為什么忙的比他這沒有地方吃飯的苦人還厲害?他可惜沒曾把這件事問問杜烈。
還有大商鋪的陳設,奇異的窗飾,電影院門口無線電發(fā)音機的怪唱,各種皮色外國人的言語,大有的神經(jīng)在這樣的氛圍中簡直有點狂亂了。
他忘了尋思,也失卻判斷的能力,只是任著腿直走。由于經(jīng)過長途汽車中的警告,他時時提防著妨礙別人。
一直求問著摸到他那臨時的家,他才明白,雖然同在一個大地方里,卻分出若干世界來。這條僻靜臟窄的靠海街道,燈少得多;不是有特別事,老虎車也不會從此經(jīng)過。全是塵土罩滿了的小玻璃窗子,緊緊挨成堆的小屋子,街上的尖塊石子映在淡薄的燈光下如同排列著吃人的利齒。幾個喝過酒的短衣人沿街唱著,與樓上的破留聲機片子的二簧調(diào),合在一起。
大有認清了這條街,沿海邊的鐵闌干走,可以看得見披了黑衣的大怪物身上有幾百點帆船的小燈光。無力的退潮撞動海邊石坡的響聲,他聽得很清晰。
由繁華的大街到這里來,大有提起的心驟然放下了。雖然不像在陳家村的清靜,他卻認為這是他還能夠暫時安居的地方。左右有可以比較著說得上話的人,與看在眼里還不是十分奇怪的物事。沒迷失在那些有香味與華美衣服的人群之中,他感覺到片時的快慰。
幸而在杜烈家喝過幾杯好酒,雖然時候晚了,在海邊冷風里走還不覺得怎么畏縮。遠遠聽見鬧市的嘈雜聲音,尖銳的、宏大的、低沉的、凄涼的,分別不出是什么響叫?;仡^看,是一團迷霧罩在那片高矗的建筑物上面,迷霧層層,彌漫著微紅的光彩,仿佛是下面有了火災。他知道在那片迷霧中有多少人的快樂去處,吃的、喝的,還有種種他所不懂的玩藝,比起這海邊窮街的凄冷,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的世界。然而這比起他生長的鄉(xiāng)村來呢?他以為那些白楊樹,榆樹,柳樹圍繞的荒村,雖然沒有那片迷霧下的種種東西與他們的快樂,卻比這又臟又亂的海邊好得多。稀稀落落的燈火,直爽親切的言語,炕頭上的溫暖,夜的沉靜,無論如何,還是自己的故鄉(xiāng)能夠令人懷念。幾天以來,這海邊一帶的情形他已經(jīng)略略熟悉。不大見穿鬼子衣服與華麗綢緞的男女,可有酗酒的醉鬼,好爭斗的船夫,專門亂唱與調(diào)弄婦女的“青皮”;臭水、魚腥,滿街上沒人收拾的垃圾,還有撿煤核的窮孩子。除他們外,整齊漂亮的“上流人”誰肯從這里經(jīng)過?也有像自己一樣從鄉(xiāng)間來的安分老實的農(nóng)人,而在這里更多的是被這都市原有的罪惡沖刷過的貧民。他們失去了本來面目,因環(huán)境的逼迫學會了種種方法,玩弄、欺負他們的伙伴。
大有覺得海風拂在臉上,腳步一高一低地踏著尖銳的石子,突然一股無名的悲哀在心頭激動。他為什么流離到這個古怪復雜的地方?為什么舍棄了自己的好好鄉(xiāng)村,房屋?更追念上去,他無故賣去了祖宗的產(chǎn)業(yè),領著妻子跑出來,找罪受?他又想:他空空地向大地方亂撞,還不及宋大傻能夠單人獨騎地找好處。又怎么自己沒有杜烈那份手藝,到工廠里去?……他懷念著,悔恨著,又想到那些擾亂鄉(xiāng)村的匪人,那些征收捐稅的官差,以及鎮(zhèn)上的地主紳董,……他是被許多人在暗中居心把他擠出來的!然而,……他迷迷惑惑地亂想著,從身旁有個短小的暗影一閃,即時那個影子在他前面停住了。
“喂!……你走錯了路了!”
大有被這突來的細聲叫住,借著電燈光看看,身前站著一個穿深藍布襖青綢子棉褲的三十多歲的女人向自己笑。
不是燈光照著,他一定認為她是海邊的女怪了。她的厚厚的面粉,涂得近乎發(fā)黑的紅唇,一個松大的發(fā)髻拖在頸上,從那些頭發(fā)中放出一股似香似臭的氣味。他不明白天這樣晚了,為什么有這樣的一個女人在海邊的路上走。
“路,沒錯!我是到元興里旁邊去的,——謝謝你?!?
大有覺得在這種地方他必需學著說那句自己說不慣的話。
“你這個人,——不懂事!你跟著我走才錯不了。唉!你手里拿的什么?那么緊。”女人漸漸挨近他的身旁,紅暈的大眼睛里放出妖笑的光彩。
“沒……有什么!”大有想著快走,可是女人靠在前面像同他開玩笑,擋住去路。
“你瞧,誰還會搶你的不成!你難道沒有明白我是一個女人?——一個老實的女人呀?!?
大有被她的柔媚聲音感動了,他便怯怯地道:
“從朋友那里借的……”
本來還有“東西”兩個字沒說出來,女人又笑著搶先說:
“不用說,是借的錢!一個票角子我早已看見了?!?
大有聽她說出來,才慌張地舉起右手。女人的眼光真厲害。果然在手掌中一角的紙紋沒曾握緊。他老實說:
“是借的錢!我家里等著下鍋。這是跑了半天路的……”
“不用再說啦,你道我會搶你的?……走吧,我給你領路?!?
女人像很正經(jīng)地熱心給他引路。大有正在拿不定主意,又找不出什么話辭她。女人毫不客氣地前進一步,簡直拉住他的右手。他是頭一次被女人這樣地困窘,即時背上出了一陣急汗。恰巧海灣的街道轉(zhuǎn)角處有幾只皮靴走過來,還夾著槍械拄地的響聲。女人死力地推他一把,轉(zhuǎn)身快走,抹過一個墻角便妖怪似的沒了蹤影。
大有吐了口氣,更來不及尋思這是一件怎樣奇突的怪事。他剛剛又舉起腿,迎面過來兩個巡邏的警察。他們提著步槍不急不緩地向前,正好與大有相對。大有額上的汗珠還沒擦干,臉色紅紅的,舉止失措的神氣。
“站住!——哪里走?”
大有被他們的威嚴喊聲嚇住了,右手更偏向身后藏躲。慣于偵看神色的巡邏警,對于這么慌張的鄉(xiāng)下人還用到客氣?
“手里什么東西?……藏!……”
槍已橫過來,有一個向前一步轉(zhuǎn)到他的身后,大有這時只好把右手伸出來,把緊握了多時的一張綠花紋票紙攤在掌心。柔柔的紙張被汗?jié)n濕透。巡邏警取過來互相看了一看,又打量了大有一會道:
“五塊,你哪里來的?怎么這樣神氣?”
大有吞吞吐吐地把到市外借錢,以及剛才碰到要給自己引路的女人全告訴出來。他眼看著那張有魔術的紙幣已經(jīng)捏在一個警察手中,他更說不痛快,聽去仿佛是現(xiàn)造作的言辭。
警察哪能聽他這么一個形跡可疑的人的話,橫豎是得到街上去盡他們冬夜的職務,問明了大有的住處,叫他領著他們到家里去。
票子卻被放在一個警察的外衣口袋里。
大有這時不是被人家領路了,他得領著這兩個全身武裝的勇士到自己暫時的家里。最令他難過的是那張綠花紋紙張,他一邊走,卻囁嚅著道:
“票子,……是我借來的!”
一個左頰上有紅記的警察向他笑了笑道:
“誰平空會搶你的,你明白吧,咱們干么?夜晚出來巡邏!送到你家去,保險,還不好?你等著,到時候交代你不晚?!颇氵@樣兒真是雛子?!?
大有低了頭不敢再說什么,他明白這兩位巡邏的老總對他起了疑心。這事不好辦,說不定錢難到手還得吃官司。他覺得有點抖,皮膚上凍得起了冷疙瘩。
然而他也有他過去的經(jīng)驗,知道現(xiàn)在哀求是無效的,每到事情沒有轉(zhuǎn)圜的時候,他的戇性也會跳出來對付一切。他覺得對于有武裝的人小心乞求并沒有用,所以,他雖然遇到這樣的意外,卻默默地在前面走去。
“還會有女人在這海邊上,多冷的天。”一個警察把老羊皮外衣的領子往上提了一提。
“也許是胡混的出來找食?”在左邊的一個答復。
“那么就偏找到這五塊大洋的主顧?”
“哈哈!……哈哈!……”這兩位勇士似乎找到了開心的資料。
這時大有的汗全消失了,也覺不出冬夜的寒冷,他只覺得有一顆活熱的心在胸中跳動,而周圍的空氣像要阻住自己的呼吸。
路不遠,不久他們都到了他的小板房前面。叫開門,大有的妻因為路上坐小船頭暈,又生過重感冒,臥在木板上起不來。孩子蜷睡在墻角的草窩里如一只小狗。
費了多時的工夫,兩個警察問過大有的鄰居,那些開小雜貨店,與挑水打掃街道的工人,都說他是新由鄉(xiāng)下搬來的,別的不敢保證。幸而有一位中藥店的老板,對他們說:
“你看他這個樣也不是歹人。土氣是有的,我記得來給他租房子的是一個姓杜的工人,最好你去打聽打聽他的房租先生,想來姓杜的一定跟他熟。……”
這幾句話很有效力,熱心的警察便留下一個守在大有的小木房里,那個去了不多時,回來道:
“那位先生說他是個新上來的種地人。姓杜的有這么個人,走吧?!?
又回頭對大有說:“日后你也大樣點,別自己找麻煩!”
就這樣他們吃過藥店的兩口淡茶,便到別的地方去了,那張紙票早已放在大有的窗臺上面。
大有始終沒對這兩位警察說什么話,事情過了,對門中藥店的老先生,戴著花眼鏡在柜臺里對他說:
“你這個人非學習學習不成!你應該謝謝他們。不是遇到好說話的,非追問到底這事完結(jié)不了。你可不能夠說他們不是。你還太土氣了,總得留心!在外是不容易混的?!?
老先生是這所藥店的老板,也當著中醫(yī),胡子一大把,對于一切事都有個把握似的。大有看著他便想起了死去的爹,與現(xiàn)在不知怎樣的陳莊長,所以這時聽了老人的告誡,雖然自己也有自己的牛性,可十分感激。
到房子里看著妻吃過老人給開的發(fā)汗藥,他方得空回想這半天的事,對著那盞五燭光的黃電燈發(fā)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