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王維誠

昨燈下得來函，不便展閱。頃方開函。《老子》書作者，古鮮確征。然吾意即《莊子·天下篇》所稱之老聃也。詳此篇以老子與關(guān)尹同為古之博大真人，其師承在此可見。后人以老、莊同列道家，自是定案。來函舉嵇中散《卜疑》，以老聃清凈，守玄抱一，莊周齊物變化，洞達(dá)放逸，明老、莊不同。其說老尚合，其說莊則甚未妥。順變化者存乎守玄，不得其玄，何能知變？物萬不齊，任之而皆齊者，唯得一故。不貞于一，物云何齊？《老子》云：“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夫天也、地也、神也、谷也、萬物也、侯王也，物之至不齊也，乃其以清、以寧、以靈、以盈、以生、以貞者，同于得一則不齊而齊矣。莊周《齊物論》從是出也。故乃“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詭譎怪，道通為一”。若使無見于一，而徒曰彼此之別、是非之競，縱而任之，不齊斯齊，此成何義？夫老子言天地萬物皆得一以清、以寧乃至以貞者，即凡物各各皆得此一以成。然任物之各成乎清、寧、靈、盈、生、貞等等者，要莫不皆一焉。故莊子本之，以泯小大之見，息封畛之患，玄同彼我，雙遣是非，而休乎天鈞。天鈞者，一之謂也；一也者，非混同一一物以作一，乃即于一一物而皆見一，于屎見一，于尿見一，而香臭之情舍，故曰“道在屎尿”，否則其能謂屎尿為非屎尿乎？于泰山見一，于秋毫見一，而巨細(xì)之見亡，故曰“泰山非大，秋毫非小”，否則其能謂秋毫與泰山等量乎？理窮其至，現(xiàn)前皆一理平鋪，事究其真，萬有是一真顯現(xiàn)，未有不能守一而可言齊物者。莊生其遠(yuǎn)矣！不達(dá)于一，猥言不齊故齊。清談家無知之膚詞而章太炎猶拾之。其獨吾子能勿妄信耶？總之，老子開宗，直下顯體，莊子得老氏之旨而衍之，便從用上形容?！独稀贰肚f》二書合而觀之，始盡其妙，師資相承，源流不二，嵇中散何能窺二氏底蘊？其所說特文人揣摩形似之詞耳。老氏致虛守靜，其言體但寡欲以返真，所謂“為道日損”，損只是寡欲。寡得盡，真體便顯，其旨如此。儒家主張成能，詳《易·系傳》。盡人之能，以實現(xiàn)其所固有之天真，欲皆理而人即天也，此老氏所不喻也。老氏談體遺卻人能而言，故莊周言用亦只形容個虛莽曠蕩，全沒有理會得天行健的意義，儒道見地根本異處在此，然此中意義深微，昔儒罕見及此。所以儒家說他不知人。其實莊子錯處都從老子來，皆不免滯虛之病。然老子清凈，及其流，則以機用世；莊周逍遙，及其流，則入頹放一路，二氏影響又自不同。學(xué)老子之清凈而無其真知實踐，其深沉可以趨機智；學(xué)莊周之逍遙而無其真知實踐，其不敬，必歸于頹放。魏晉玄家皆學(xué)莊子而失之者也。莊子言治術(shù)，本之《春秋》太平義，而亦深合老氏無為之旨，蓋主自由，尚平等，任物各自適，而歸于無政府。來問疑其與老氏有異，非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