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國學的派別(二)

國學概論 作者:章太炎


“哲學”一名詞,已為一般人所通用,其實不甚精當?!罢堋庇栕鳌爸?,“哲學”是求知的學問,未免太淺狹了。不過習慣相承,也難一時改換,并且也很難得一比此更精當?shù)?。南北朝號“哲學”為“玄學”,但當時“玄”、“儒”、“史”、“文”四者并稱,“玄學”別“儒”而獨立,也未可用以代“哲學”。至宋人所謂“道學”和“理學”是當時專門名辭,也不十分適用。今姑且用“哲學”二字罷。

討論哲學的,在國學以子部為最多,經(jīng)部中雖有極少部分與哲學有關,但大部分是為別種目的而作的。以《易》而論,看起來像是討論哲學的書,其實是古代社會學,只《系辭》中談些哲理罷了。《論語》,后人稱之為“經(jīng)”,在當時也只算是子書。此書半是“倫理道德學”,半是論哲理的?!熬帕鳌钡某闪?,也不過適應當時需求,其中若“縱橫家”是政客的技術(shù),“陰陽家”是荒謬的迷信,“農(nóng)家”是種植的技藝,“雜家”是雜亂的主張,都和哲學無關。至和哲學最有關系的,要算儒、道二家,其他要算“法家”、“墨家”、“名家”了?!暗兰摇背鲇谑饭伲汀兑住废嗤?。老、莊二子的主張,都和哲學有牽涉的。管子也是道家,也有小部分是和哲學有關的。儒家除《論語》一書外,還有《孟子》、《荀子》都曾談談哲理。名家是治“正名定分之學”,就是現(xiàn)代的“論理學”,可算是哲學的一部分。尹文子、公孫龍子和莊子所稱述的惠子,都是治這種學問的?;葑雍凸珜O龍子主用奇怪的論調(diào),務使人為我所駁倒,就是希臘所謂“詭辨學派”。《荀子·正名篇》研究“名學”也很精當。墨子本為宗教家,但《經(jīng)上》、《經(jīng)下》二篇,是極好的名學。法家本為應用的,而韓非子治法家之學,自謂出于老子,他有《解老》、《喻老》二篇,太史公也把他和老、莊合傳,其中有一部分也有關哲理的。儒家、道家和法家的不同,就在出發(fā)點上。儒、道二家是以哲理為基本而推衍到政治和道德的,法家是旁及哲理罷了。他如宋牼,《漢書·藝文志》把他歸在小說家,其實卻有哲理的見解。莊子推宋牼為一家,《荀子·解蔽篇》駁宋牼的話很多,想宋牼的主張,在當時很流行,他是主張非兵的。宋牼所以算做小說家,因為他和別家不同;別家是用高深的學理,和門人研究,他是逢人便說,陳義很淺的。

周秦諸子,道、儒兩家所見獨到。這兩家本是同源,后來才分離的?!妒酚洝份d孔子受業(yè)于徵藏史,已可見孔子學說的淵源。老子道德的根本主張,是“上德不德”,就是無道德可見,才可謂之為真道德??鬃拥牡赖轮鲝垼埠瓦@種差不多。就是孟子所謂“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也和老子主張一樣的。道、儒兩家的政治主張,略有異同:道家范圍大,對于一切破除凈盡;儒家范圍狹小,對于現(xiàn)行制度尚是虛予委蛇;也可以說是“其殊在量,非在質(zhì)也”。老子為久遠計,并且他沒有一些名利觀念,所以敢放膽說出;孔子急急要想做官,竟是“三月無君,則皇皇如也”,如何敢放膽說話呢!

儒家之學,在《韓非子·顯學篇》說是“儒分為八”,有所謂顏氏之儒。顏回是孔子極得意門生,曾承孔子許多贊美,當然有特別造就。但孟子和荀子是儒家,記載顏子的話很少,并且很淺薄。莊子載孔子和顏回的談論卻很多。可見顏氏的學問,儒家沒曾傳,反傳于道家了。莊子有極贊孔子處,也有極誹謗孔子處,對于顏回,只有贊無議,可見莊子對于顏回是極佩服的。莊子所以連孔子要加抨擊,也因戰(zhàn)國時學者托于孔子的很多,不如把孔子也駁斥,免得他們借孔子作護符。照這樣看來,道家傳于孔子為儒家;孔子傳顏回,再傳至莊子,又入道家了。至韓退之以莊子為子夏門人,因此說莊子也是儒家。這是“率爾之論,未嘗訂入實錄”。他因為莊子曾稱田子方,遂謂子方是莊子的先生。那么,《讓王篇》也曾舉曾原、則陽、無鬼、庚桑諸子,也都列名在篇目,都可算做莊子的先生嗎?

孟子,《史記》說他是“受業(yè)子思之門”。宋人說子思是出于曾子之門,這是臆測之詞,古無此說?!吨杏埂分须m曾引曾子的話,也不能斷定子思是出于曾子的。至謂《大學》是曾子所作,也是宋人杜撰,不可信的。子思在《中庸》所主張,確含神道設教的意味,頗近宗教;孟子卻一些也沒有?!盾髯印し鞘悠穼τ谧铀?、孟子均有誹議,說他們是信仰五行的。孟子信五行之說,今已無證據(jù)可考,或者外篇已失,內(nèi)篇原是沒有這種論調(diào)的。子思在《禮記》中確已講過五行的話。

荀子的學問,究源出何人,古無定論。他嘗稱仲尼、子弓。子弓是誰,我們無從考出。有人說:子弓就是子張。子張在孔子門人中不算卓異的人才,如何會是他呢?今人考出子弓就是仲弓,這也有理。仲弓的學問,也為孔子所贊許,造就當有可觀。鄭康成《六藝論》,說仲弓是編輯《論語》的。而《荀子》一書,體裁也是仿效《論語》的,《論語》以《學而》始,以《堯曰》終;《荀子》也以《勸學》始,以《堯問》終:其中豈非有蛛絲馬跡可尋嗎?荀子和孟子雖是都稱儒家,而兩人學問的來源大不同。荀子是精于制度典章之學,所以“隆禮儀而殺《詩》、《書》”,他書中的《王制》、《禮論》、《樂論》等篇,可推獨步。孟子通古今,長于《詩》、《書》,而于禮甚疏;他講王政,講來講去,只有“五畝之宅,樹之以桑;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百畝之田,勿奪其時”等話,簡陋不堪,那能及荀子的博大!但孟子講詩書,的確好極,他的小學也很精,他所說“庠者養(yǎng)也,洚水者洪水也,畜君者好君也”等等,真可冠絕當代!由他們兩人根本學問的不同,所以產(chǎn)生“性善”、“性惡”兩大反對的主張。在荀子主禮儀,禮儀多由人為的,因此說人性本惡,經(jīng)了人為,乃走上善的路。在孟子是主《詩》、《書》,《詩》是陶淑性情的,《書》是養(yǎng)成才氣的,感情和才氣都自天然,所以認定人性本善的。兩家的高下,原難以判定。韓退之以大醇小疵定之,可謂鄙陋之見。實在漢代治儒家之學,沒有能及荀、孟兩家了。

告子,莊子說他是兼學儒、墨,孟子和他有辯駁,墨子也排斥他的“仁內(nèi)義外”的主張。墨孟去近百年,告子如何能并見?或者當時學問是世代相傳的。告子的“生之為性,無善無不善”的主張,看起來比荀、孟都高一著。荀、孟是以所學定其主張,告子是超乎所學而出主張的。告子口才不及孟子,因此被孟子立刻駁倒。其實,孟子把“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與”一語難告子,告子也何妨說“生之為性,犬之生猶牛之生,牛之生猶人之生”呢?考“性”亦可訓作“生”,古人所謂“毀不滅性”的“性”字,就是“生”的意義。并且我們也常說“性命”一語呢!

道家的莊子以時代論,比荀子早些,和孟子同時,終沒曾見過一面。莊子是宋人,宋和梁接近,莊子和惠子往來?;葑佑譃榱合?,孟子在梁頗久,本有會面的機會,但孟子本性不歡喜和人家往來,彼此學問又不同,就不會見了。

莊子自以為和老子不同,《天下篇》是偏于孔子的。但莊子的根本學說,和老子相去不遠。不過老子的主張,使人不容易捉摸,莊子的主張比較的容易明白些。

莊子的根本主張,就是“自由”、“平等”,“自由平等”的愿望,是人類所公同的,無論那一種宗教,也都標出這四個字。自由平等見于佛經(jīng)。“自由”,在佛經(jīng)稱為“自在”。莊子發(fā)明自由平等之義,在《逍遙游》、《齊物論》二篇?!板羞b游”者自由也,“齊物論”者平等也。但莊子的自由平等,和近人所稱的,又有些不同。近人所謂“自由”,是在人和人的當中發(fā)生的,我不應侵犯人的自由,人亦不應侵犯我的自由?!跺羞b游》所謂“自由”,是歸根結(jié)底到“無待”兩字。他以為人與人之間的自由,不能算數(shù);在饑來想吃、寒來想衣的時候,就不自由了。就是列子御風而行,大鵬自北冥徙南冥,皆有待于風,也不能算“自由”。真自由惟有“無待”才可以做到。近人所謂平等,是指人和人的平等,那人和禽獸草木之間,還是不平等的。佛法中所謂平等,已把人和禽獸平等。莊子卻更進一步,與物都平等了。僅是平等,他還以為未足。他以為“是非之心存焉”,尚是不平等,必要去是非之心,才是平等。莊子臨死有“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一語,是他平等的注腳。

莊子要求平等自由,既如上述。如何而能達到平等自由,他的話很多,差不多和佛法相近。《莊子·庚桑楚篇》,朱文公說他全是禪(宋人凡關于佛法,皆稱為“禪”),實在《庚桑楚篇》和“禪”尚有別,和“佛法”真很近了。莊子說“靈臺者有持”,就是佛法的“阿陀那識”,“阿陀那”意即“持”。我們申而言之,可以說,眼目口鼻所以能運動自由,都有“持之者”,即謂“持生之本也”。莊子又有《德充符篇》,其中有王駘者,并由仲尼稱述他的主張。是否有此人,原不可知,或是莊子所假托的。我們就常季所稱述“彼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等語,是和佛法又相同的?!爸本褪恰耙庾R”;“心”就是“阿陀那識”,或稱“阿賴耶識”,簡單說起來就是“我”;“常心”就是“庵摩羅識”,或稱“真如心”,就是“不生不滅之心”。佛家主張打破“阿賴耶識”,以求“庵摩那識”。因為“阿賴耶識”存在,人總有妄想苦惱,惟能打破生命之現(xiàn)象,那“不生不滅之心”才出現(xiàn)。莊子求常心,也是此理。他也以為常心是非尋常所能知道的。莊子“無我”的主張,也和佛法相同。莊子的“無我”和孔子的“毋我”、顏子的“克己復禮”也相同,即一己與萬物同化,今人所謂融“小我”于“大我”之中。這種高深主張,孟、荀見不到此,原來孔子也只推許顏回是悟此道的。所以莊子面目上是道家,也可說是儒家。

自孔子至戰(zhàn)國,其間學說紛起,都有精辟的見解,真是可以使我們景仰的。

戰(zhàn)國處士橫議,秦始皇所最憤恨,就下焚書坑儒等兇辣手段。漢初雖有人治經(jīng)學,對于“九流”,依舊懷恨,差不多和現(xiàn)在一般人切齒政客一般。漢武帝時,學校只許讀經(jīng)學,排斥諸子百家了。

漢初經(jīng)學,一無可取,像董仲舒、公孫弘輩,在當時要算通博之儒,其他更何足論!西漢一代,對于哲理有精深研究的,只有揚雄一人。韓退之把荀、揚并稱,推尊他已達極點。實在揚雄的學說,和荀、孟相差已多;秦漢以后的儒家,原沒有及荀孟的。不過揚雄在當時自有相當?shù)牡匚缓蛢r值。西漢學者迷信極重,揚雄能夠不染積習,已是高人一著。他的《法言》,全仿《論語》,連句調(diào)都有些模擬,但終究不及荀子。宋人說“荀子才高,揚子才短”,可稱定評。

東漢學者迷信漸除,而哲理方面的發(fā)見仍是很少,儒家在此時漸出,王符《潛夫論》、王充《論衡》,可稱為卓異的著述。王符專講政治,和哲理無關。王充(也有歸入雜家的)在《論衡》中幾于無迷不破,《龍?zhí)摗?、《雷虛》、《福虛》等篇,真是獨具只眼。他的思想銳敏已極,但未免過分,《問孔》、《刺孟》等篇有些過當之處。他又因才高不遇,命運一端總看不破,也是遺恨。王充破迷信高出揚雄之上,揚雄新見解也出王充之上,這兩人在兩漢是前后輝映的。

漢人通經(jīng)致用,最為曹操所不歡喜;他用移風易俗的方法,把學者都趕到吟詠一途,因此三國的詩歌,很有聲色。這是曹操手段高出秦始皇處。

魏晉兩朝,變亂很多,大家都感著痛苦,厭世主義因此產(chǎn)生。當時儒家迂腐為人所厭,魏文帝輩又歡喜援引堯、舜,竟要說“舜、禹之事,吾知之矣”。所以,“竹林七賢”便“非堯、舜,薄湯、武”了。七賢中嵇康、阮籍輩的主張和哲學沒有關系,只何晏、王弼的主張含些哲學。何晏說“圣人無情”,王弼說“圣人茂于人者神明,同于人者五情”,這是兩個重要的見解。郭象承何晏之說以解莊子,他說:“子哭之慟,在孔子也不過人哭亦哭,并非有情的。”據(jù)他的見解,圣人竟是木頭一般了。佛法中有“大乘”、“小乘”,習“小乘”成功,人也就麻木,習“大乘”未達到成佛的地位,依舊有七情的。

自魏晉至六朝,其間佛法入中國,當時治經(jīng)者極少,遠公是治經(jīng)的大師。他非但有功佛法,并且講《毛詩》講《儀禮》極精,后來治經(jīng)者差不多都是他的弟子。佛法入中國,所以為一般人所信仰,是有極大原因:學者對于儒家覺得太淺薄,因此棄儒習老、莊,而老、莊之學又太無禮法規(guī)則,彼此都感受不安。佛法合乎老、莊,又不猖狂,適合脾胃,大家認為非此無可求了。當時《弘明集》治佛法,多取佛法和老、莊相引證。才高的人,都歸入此道,猖狂之風漸熄。

歷觀中國古代,在太平安寧之時,治哲學的極少,等到亂世,才有人研究。隋唐統(tǒng)一天下,講哲理的只有和尚,并且門戶之見很深,和儒家更不相容。唐代讀書人極不愿意研究,才高的都出家做和尚去。我們在這一代中,只能在文人中指出三人,一、韓昌黎,二、柳子厚,三、李翱。韓昌黎見道不明,《原道》一篇,對于釋、老只有武斷的駁斥。柳子厚較韓稍高,他以為天是無知的。李翱(韓昌黎的侄倩)是最有學識的文人,他著《復性篇》說,“齋戒其心,未離乎情;知本無所思,則動靜皆離”,和禪宗很近了。李后來事藥山,韓后來事大顛,李和藥山是意氣相投,韓貶潮州以后,意氣頹唐,不得已而習佛法的。韓習佛法,外面還不肯直認,和朋友通信,還說佛法外形骸是他所同意的。儒家為自己的體面計,往往諱言韓事大顛,豈不可笑!實在韓自貶潮州以后,人格就墮落,上表請封禪,就是獻媚之舉,和揚雄獻《符命》有甚么區(qū)別呢?大顛對于韓請封禪一事,曾說:“瘡痍未起,安請封禪!”韓的內(nèi)幕又被揭穿,所以韓對于大顛從而不敢違。韓對于死生利祿之念,刻刻不忘:登華山大哭,作《送窮文》,是真正的證據(jù)。韓、柳、李而外,王維、白居易也信佛,但主張難以考見,因為他們不說出的。

七國、六朝之亂,是上流社會的爭奪。五代之亂,是下流社會崛起,所以五代學術(shù)衰微極了。宋初,趙普、李沆輩也稱知理之人,趙普并且自夸“半部《論語》治天下”,那時說不到哲理。后來周敦頤出,才辟出哲理的新境域。在周以前有僧契嵩,著有《鐔津文集》,勸人讀《中庸》、《文中子》、《揚子法言》等書,是宋學的淵源。周從僧壽崖,壽崖勸周只要改頭換面,所以周所著《太極圖說》、《周子通書》,只皮相是儒家罷了。周的學說很圓滑,不易捉摸,和《老子》一般,他對二程只說“尋孔、顏樂處”。他終身寡言,自己不曾標榜,也可以說是道學以外的人。

二程都是周的弟子,對于尋孔、顏樂處一話,恐怕只有程明道能做到。明道對人和顏悅色,無事如泥木人,他所著《定性篇》、《識仁篇》,和李翱相近。他說“不要方檢窮索”,又說:“與其是外而非內(nèi),不如內(nèi)外兩忘”,見解是很精辟的。伊川陳義雖高,但他自尊自大,很多自以為是之處,恐怕不見得能得孔顏樂處。邵康節(jié)以“生姜樹頭生”一語譏伊川,就是說他自信過甚。

邵康節(jié)本為陰陽家,不能說是儒家,他的學問自陳摶傳來,有幾分近墨子。張橫渠外守禮儀頗近儒,學問卻同于回教。佛家有“見病”一義,就是說一切所見都是眼病。張對此極力推翻,他是主張一切都是實有的??蓟丶v自唐代入中國,奉摩尼教,教義和回相近。景教在唐也已入中國,如清虛一大為天,也和回教相同。張子或許是從回教求得的。

北宋諸學者,周子渾然元氣,邵子迷于五行,張子偏于執(zhí)拗,二程以明道為精深,伊川殊欠涵養(yǎng),這是我的判斷。

南宋,永嘉派承二程之學,專講政治,金華派呂東萊輩,專講掌故,和哲理無關。朱文公師事延平,承“默坐證心,體認天理”八字的師訓。我們在此先把“天理”下一定義?!疤臁本褪恰白匀弧保疤炖怼本褪恰白匀恢怼?,朱文公終身對于天理,總沒曾體認出來,生平的主張,晚年又悔悟了。陸象山和朱相反對,朱是揭“道學問”一義,陸是揭“尊德性”一義。比較起來,陸高于朱,陸“先立乎其大者”,謂“六經(jīng)注我,我不注六經(jīng)”,是主張一切皆出自心的。朱主張“無極太極”,陸則以為只有“太極”,并無“無極”的。兩人通信辯論很多,雖未至詆毀的地步,但悻悻之氣,已現(xiàn)于詞句間。可見兩人的修養(yǎng),都沒有功夫。陸象山評二程,謂“明道尚疏通,伊川錮蔽生”,實在朱、陸的錮蔽,比伊川更深咧。朱時守時變,陸是一生不變的。王荊公為宋人所最嫉惡,惟陸以與王同為江西人,所以極力稱頌,也可見他的意氣了。明王陽明之學,本高出陸象山之上,因為不敢自我作古,要攻訐朱文公,不得不攀附于陸象山了。

陸象山的學生楊慈湖(簡),見解也比陸高,他所著的《絕四記》、《己易》二書,原無甚精采,《己易》中仍是陸氏的主張。但楊氏駁孟子“求放心”和《大學》“正心”的主張說:“心本不邪安用正,心不放安用求?!贝_是朱、陸所見不到的。黃佐(廣東人)指楊氏的學說,是剽竊六祖惠能的主張,六祖的“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币毁?,確是和楊氏的主張一樣的。

宋代的哲學,總括說起來:北宋不露鋒芒,南宋鋒芒太露了。這或者和南北地方的性格有關。

南宋,朱、陸兩派可稱是旗鼓相當。陸后傳至楊慈湖,學說是更高一步。在江西,陸的學說很流行,浙西也有信仰他的。朱的學說,在福建很流行,后來金華學派歸附于他,浙東士子對朱很有信仰。

元朝,陸派的名儒要推吳澄(草廬),但其見解不甚高。朱派僅有金華派傳他的學說,金履祥(仁山)、王柏(會之)、許謙(白云)是這一派的巨擘。金履祥偶亦說經(jīng),立論卻也平庸。許謙也不過如此。王柏和朱很接近,荒謬之處也很多,他竟自刪《詩》了。

金華派傳至明初,宋濂承其學,也只能說他是博覽,于“經(jīng)”于“理”,都沒有什么表見。宋之弟子方孝孺(正學)對于理學很少說,滅族以后,金華派也就式微。明初,陸派很不流行,已散漫不能成派,這也因明太祖尊朱太過之故。

明自永樂后,學者自有研究,和朱、陸都不相同,學說也各有建樹。且列表以明之:

永樂時,薛、吳二人,頗有研究,立明代哲學之基。薛瑄(敬軒),陜西人,立論很平正,和朱文公頗相近。明人因為于謙被殺時,他居宰輔地位,不能匡救,很有微詞,并且因此輕視他。吳與弼(康齋),家居躬耕,讀書雖少,能主苦學力行,很為人所推重,后來他由石亨推薦出仕,對石亨稱門下士,士流又引以為恥。

薛的學問很少流傳,吳的學問流傳較廣,胡居仁、婁諒和陳獻章三人,是他的學生。胡自己沒有什么新的發(fā)明,明人對他也沒有反對。婁的著作后來燒毀凈盡,已無可考,不過王陽明是他的學生。陳在胡死后才著名,時人稱為白沙先生。

明代學者和宋儒厘然獨立,自成系統(tǒng),自陳白沙始。宋人歡喜著書,并且有“語錄”之類。陳白沙認著書為無謂,生平只有詩和序跋之類。他的性質(zhì),也和別人不同。初時在陽春壇靜坐三年,后來只是游山賦詩,弟子從學也只有跟他游山。陳生平所最佩服的,只是“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吾與點也”這些話。對于宋儒都不看重,就是明道也不甚推重。他自以為濂溪嫡派,終日無一時不樂的。白沙弟子湛若水,廣東人,本“體認天理”一語,他以為無論何事,皆自然之規(guī)則。王陽明成進士時,和他交游,那時他學問高出王之上。后來,王別有研究,和他意見不甚相合。他自己講學,流傳頗廣,知名的卻很少。

王守仁(陽明)本是歡喜研究道教的,曾延道士至家,再四拜求。后來從婁諒游,成進士后又和湛往來,見解遂有變更。貶龍場驛丞以后,陽明的學問大進。他看得世間別無可怕,只有死是可怕的,所以造石棺以嘗死的況味,所主張的“致良知”,就在臥石棺時悟出。在貴州時有些苗民很崇拜他,從他講求學問,陽明把知行合一和他們說。陽明的“知行合一”,和明道有些相同。明道以為曾經(jīng)試行過,才算得“知”,沒會試行過,不能稱為“知”。譬如不知道虎之兇猛的人,見虎不怕;受了虎的損害的,就要談虎色變了。這類主張,漸變而為陽明的主張。陽明以為知即是行,也可說“知的懇切處即行,行的精粹處即知”。不過陽明的“知行合一”主張,是在貴州時講的。后來到南京,專講靜坐,歸江西后又講“致良知”了?!秱髁曚洝肥撬谫F州時的產(chǎn)品,和后來有些不合。

陽明自悟得“致良知”以后,和朱文公不能不處于反對地位,并非專和朱反對,才有這些主張的。有人謂“致良知”的主張,宋胡宏在“胡子知言”已有講起。陽明是否本之于胡,抑自己悟出,這是不能臆斷的。陽明講“良知”,曾攀附到孟子。實在孟子的“良知”,和他的殊不相同。孟子說:“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笨梢娝麑>透星榱⒄?。陽明以為一念之生,是善是惡,自己便能知道,是溢出感情以外,范圍較廣了。孟子和陽明的不同,可用佛法來證明?!段ㄗR論》里說:一念的發(fā)生,便夾著“相分”、“見分”、“自證分”、“證自證分”四項。且把這四個名詞下一解釋:

一、相分 “相分”就是“物色”,就是我們所念的。

二、見分 “見分”就是“物色此物色”,也就是我們所能念的。

三、自證分 一念時有別一念同時起來,便是“自證分”。譬如我講了后一句話,自己決不至忘了前一句話。便是“自證分”在那里主之。

四、證自證分 “自證分”的結(jié)果,便是“證自證分”。

再用例來說明:譬如,想到幾年前的友朋,想到他姓張或姓李,后來忽然斷定他是姓張,當時并不曾證諸記錄或書籍的,這便是“相分、見分、自證分、證自證分”的連合了。依此來判良知,孟子所說是指“見分”,陽明是指“自證分、證自證分”的??梢婈柮骱兔献邮遣幌嚓P連的,陽明所以要攀附孟子,是儒家的積習:宋人最喜歡的是“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蘇氏兄弟也嘗說這話。實在《中庸》所說是專指感情的,宋人以為一切未發(fā)都算是中,相去很遠了。還有“鳶飛魚躍,活潑潑地”一語,也為宋人所最愛用,陳白沙更用得多。在《詩經(jīng)》原意,不過是寫景,《中庸》中“鳶飛戾天,魚躍于淵,言其上下察也”一節(jié)也不過引用詩文來表明“明”的意思?!安欤饕病?,鳶在上見魚,很明白地想要攫??;魚在下見鳶也很明白,立刻潛避了。就是照鄭康成的注解,訓“察”為“至”,也只說道之流行,雖愚夫愚婦都能明白,用鳶魚來表示上下罷了,其中并沒含快活的意思。宋人在“鳶飛魚躍”下面,一定要加“活潑潑地”四字,和原意也不同了。這些和陽明攀附孟子是一樣的。

陽明“致良知”的主張,以為人心中于是非善惡自能明白,不必靠什么典籍,也不必靠旁的話來證明,但是第二念不應念,有了第二念自己便不明了。人以為陽明的學說,很宜于用兵,如此便不至有什么疑慮和悔恨。

晚年陽明講“天泉證道”,王畿(龍溪)和錢德洪(緒山)是從游的。錢以為“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心之動,知善知惡為致知,存善去惡為格物”。王和他不同,以為一切都是無善無惡的。陽明對于這兩種主張,也不加軒輊于其間。

陽明的弟子,徐愛早死,錢德洪的學問,人很少佩服他。繼承陽明的學問,要推王艮和王畿。王艮,泰州人,本是燒銀的灶丁,名“銀”,“艮”是陽明替他改的。他見陽明時,學問已博,初見時陽明和他所講論,他尚不滿意,以為陽明不足為之師,后來陽明再講一段,他才佩服。他的學問,和程明道、陳白沙頗相近,有《學樂歌》:“學是樂之學,樂是學之樂?!睆乃蔚念H多尋常人,間有上流人,自己真足自命不凡的。王畿是狂放的舉人,很誹議陽明的,后來忽又師事陽明了。黃黎洲《明儒學案》對于二王都有微詞。他佩服的是陽明的江西弟子。

陽明的江西弟子,以鄒守益、歐陽德、聶德、羅洪先為最有造就。羅自有師承,非陽明弟子,心里很想從陽明游,不能如愿,后來陽明也死了。陽明弟子強羅附王,他也就承認。羅的學問比他弟子高深得多,自己靜坐有得,也曾訪了許多僧道。他說:“極靜之時,但覺此心本體如長空云氣,大海魚龍,天地古今,打成一片。”黃佐對于羅的論調(diào),最不贊同,以為是參野狐禪,否則既謂無物,哪有魚龍。實在,心雖無物而心常動。以佛經(jīng)講,“阿賴耶識”是恒轉(zhuǎn)如瀑流,就是此意。羅所說“云氣”和“魚龍”是表示動的意思。羅洪先自己確是證到這個地步,前人沒有及他的了。

王時槐的學問自鄒守益?zhèn)鱽恚娊忸H精深。他說:“純無念時,是為一念,非無念也,時之至微者也。”譬如吾人入睡,一無所夢,這時真可算無念,但和死卻有分別的。就佛法講“意根恒審思量”,意根念念所想的什么?就是“我”,“我”就是“阿賴耶識”。我所以不忘這“我”,便因有了“意根”之故?!拔摇保瑢こH硕嗖灰?,譬如自己說了一句話,決不會疑“這是誰說的”,至于其余對象,我們總要生一種疑慮的。念念想著,和無念竟是差不多,我們從早晨起來感到熱。繼續(xù)熱下去,也就感不到了:所以純無念時,仍有一念。

王艮弟子王棟說主張意與心有分,以為“意非心之所發(fā),意為心之主者”。這種主張,和佛法說有些相同。佛法以“阿賴耶識”自己無作用,有了意根,才能起作用,也就是禪宗所謂“識得主人翁”的意思。劉宗周對于王棟的主張很多采取,棟自己看書不多,這種見解,的是證出的。

陽明、若水兩派以外,有許多士子信仰呂經(jīng)野的主張。呂,陜西人,篤守禮教,和朱文公最相近,立言很平正,無過人處。當時所以能和湛、王并駕,這也因王的弟子太不守禮法,猖狂使人生厭,那些自檢的子弟就傾向呂經(jīng)野了。原來何心隱習泰州之學差不多和政客一般,張居正恨而殺之。李卓吾師事何心隱,荒謬益甚,當時人所疾首痛心的。這守禮教和不守禮教,便是宋、明學者的大別。宋儒若陸象山見解之超妙,也仍對于禮教,拘守不敢離,既禁止故人子的挾妓,又責備呂東萊的喪中見客。明儒若陳白沙已看輕禮教,只對于名節(jié)還重視,他曾說“名節(jié)乃士人之藩籬”。王陽明弟子猖狂已甚,二王為更甚,顧亭林痛罵“王學”(即王陽明所創(chuàng)學派)也是為此。

湛、王學問,晚年已不相同,但湛弟子許孚遠,卻合湛、王為一。再傳至劉宗周(戢山),自己又別開生面,和湛、王都有些不同。劉主張“意非心之所發(fā)”,頗似王棟,“常惺惺”,也是他的主張,這主張雖是宋人已經(jīng)講過,但他的功夫是很深的。

陽明附會朱文公《晚年定論》,很引起一般人的攻訐。同時有羅欽順(整庵)和他是對抗的。羅的學問,有人說他是朱派,實在明代已無所謂純粹朱派。羅的見解,又在朱之上,就說是朱派,也是朱派之杰出者。羅本參禪,后來歸入理學,糾正宋儒之處很多。朱文公所謂“氣質(zhì)之性,義理之性”,羅表示反對,他說:“義理乃在氣質(zhì)之中?!彼稳擞谔炖砣擞m纏不清。羅說:“欲當即理?!边@種見解,和王不同,較朱又高一著,所以能與陽明相抗衡。清戴東原的主張,是師承羅的學說的。

明末,東林派高攀龍、顧憲成等也講宋人學問,較陽明弟子能守規(guī)矩。他們有移風易俗的本意,所以借重禮法。不過黨派的臭味太重,致召魏忠賢殺害的慘劫。清初,東林派還有流傳,高愈、應?謙輩也只步武前人罷!

此外尚有李颙(二曲)也是名儒。李,陜西人,出身微賤,原是一個差役。他自己承認是呂派,實際是近王派的,所發(fā)見很不少。他每天坐三炷香,“初則以心觀心,久之心亦無所觀”,這是他的工夫。他嘗說“一念萬念”一句話。這話很像佛法,但是究竟的意思,他沒有說出。我們也不知道他還是說“一念可以抵萬念呢”,抑或是“萬念就是一念呢”?在佛法中謂:念念相接則生時間;轉(zhuǎn)念速,時間長,轉(zhuǎn)念慢,時間短;一剎那可以經(jīng)歷劫。李的本意,或許是如此。李取佛法很多,但要保持禮教面目,終不肯說出。“體用”二字,本出于佛法,顧亭林以此問他,他也只可說“寶物出于異國,亦可采取”了。

清代,理學可以不論,治朱之學遠不如朱。陸隴其(稼書)、湯斌等隸事兩朝,也為士林所不齒,和吳澄事元有什么分別呢?江藩作《宋學淵源記》,凡能躬自力行的都采入,那在清廷做官的,都在擯棄之列。

顏元(習齋)、戴震(東原),是清代大儒。顏力主“不騖虛聲”,勸學子事禮、樂、射、御、書、數(shù),和小學很相宜。戴別開學派,打倒宋學。他是主張“功利主義”,以為欲人之利于己,必先有利于人,并且反對宋人的遏情欲。

羅有高(臺山)、彭紹升(尺木)研究王學的。羅有江湖游俠之氣,很佩服李卓吾;彭信佛法,但好扶乩;兩人都無足取。

哲學的派別,既如上述,我們在此且總括地比較一下:以哲學論,我們可分宋以來之哲學、古代的九流、印度的佛法和歐西的哲學四種。歐西的哲學,都是紙片上的文章,全是思想,并未實驗。他們講唯心論,看著的確很精,卻只有比量。沒是現(xiàn)量,不能如各科學用實地證明出來。這種只能說是精美的文章,并不是學問。禪宗說“猢猻離樹,全無伎倆”,是歐西哲學絕佳比喻,他們離了名相,心便無可用了。宋、明諸儒,口頭講的原有,但能實地體認出來,卻也很多,比歐西哲學專講空論是不同了。

再就宋以來的理學和九流比較看來,卻又相去一間了。黃梨洲說:“自陽明出,儒釋疆界,邈若山河。”實在儒、釋之界,宋已分明,不過儒、釋有疆界,便是宋以后未達一間之遺憾。宋以后的理學,有所執(zhí)著,專講“生生不滅之機”,只能達到“阿賴耶恒動如瀑流”,和孔子“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地步,那“真如心”便非理學家所能見??鬃颖旧聿⒎俏磭L執(zhí)著,理學強以為道體如此,真太粗心了!

至于佛法所有奧妙之處,在九流卻都有說及,可以并駕齊驅(qū)。佛法說“前后際斷”,莊子的“無終無始,無幾無時;見獨而后,能無古今”,可說是同具一義的。佛法講“無我”,和孔子的“毋我”、“克己復禮”,莊子的“無己惡乎得有有”,又相同了。佛家的“唯識唯心說”:“心之外無一物,心有境無,山河大地,皆心所造”,九流中也曾說過。戰(zhàn)國儒家公孫尼子說“物皆本乎心”,孟子說“萬物皆備于我”,便是佛家的立意。佛家大乘斷“所知障”,斷“理障”;小乘斷“煩惱障”,斷“事障”。孔子說“我有知乎哉?無知也”,老子說“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又說“滌除玄覽”,便是斷“所知”和“理”障的了。佛法說“不生不滅”,莊子說“無古今而后入于不死不生”,“不死不生”就是“不生不滅”。佛法說“無修無證,心不見心,無相可得”,孟子說“望道而未之見”(道原是不可見,見道即非道),莊子說“斯身非吾有也,胡得有乎道”,又相同了。照這么看來,“九流”實遠出宋、明諸儒之上,和佛法不相出入的。

我們研究哲學,從宋人入手,卻也很好,因為晉人空談之病,宋人所無,不過不要拘守宋學,才有高深的希望。至于直接研究佛法,容易流入猖狂。古來專講佛而不講儒學的,多不足取,如王維降安祿山,張商英和蔡京輩往來,都是可恥的。因為研究佛法的居士,只有五戒,在印度社會情形簡單,或可維持,中國社會情形復雜,便不能維持了。歷來研究儒家兼講佛法的,如李習之、趙大州口不諱佛,言行都有可觀??梢娧芯糠鸱ǎ怯腥鍖W為之助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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