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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文字的命運

國粹與國學 作者:許地山


中國文字的命運

研究文字學的人都知道中國字是文字史上僅存的表義文字。文字的第一步,除掉結繩與繪畫以外,是象形字。中國文字已越過這時期,因為我們現(xiàn)在寫“日”字,已經(jīng)不是日的圓形;“山”字已經(jīng)變了三個峰頭為三條直線了。從象形字變?yōu)楸砹x字是文字上很大的進步,理由是表義字表示抽象的意義比象形字容易得多,不過它還不是最方便的。

文字有形聲義三個成分。最初的文字都是表形的,由形解義,造字的任務已經(jīng)完成。但是形無窮盡,縱然巧者可畫,常人或不能盡解,于是象聲象意的文字出現(xiàn)了。六書中象形最初出現(xiàn),隨著有指事。從實質(zhì)上說,象形與指事沒多大的分別。畫物的全形為象形;畫物的一端以見事為指事。前者如“日、山、田、人、鳥、馬、魚、舟、衣”等字;后者有對文(上下),反文(正正),獨體(一、厶),合體(芻、八),增文(牟、足),省文(召、支),變文(勹、矢),分體(采、白),假體(示、巫),復體(畺、蜀)十類,可以說復合的象形字。象形與指事再發(fā)展而有會意。這是比合象形與指事來顯示意義,有合體與省體二類,如(社、周)為二合,(品、雥)為三合,(牢、菌)為省體。這類字已離象形較遠,但其跡象還可以追尋,所不同的只從結合的形理會出其中意義而已。由象形,指事,而到會意,形與義雖然進步,但聲的功用還沒顯明,于是再進一步而生出形聲字來?!稘h書·藝文志》列象形、象事、象意、象聲、明指事、會意、形聲,諸文也和象形一樣是取象的。鄭康成以形聲為諧聲,取義于以聲譬形。許叔重取形聲的名目,取義于以形譬聲。所以諧聲,形聲,象聲三名,所重仍在聲音。在形聲字中有聲義兩兼的名為“亦聲”。文字到以聲為主才充足了它的功用。這個見解,自來學者很少體會,因為六書不分,自唐已然,后人只重解字,而略于說文,故一問某字應屬六書何類。間或不能置答。這在實用上本來沒多大的關系,因為文字的趨勢在記口音,與象形時期只能表現(xiàn)物形大不相同了。喻昧庵先生師承王壬秋先生作《王氏六書存微》,其中有一段話講得最合理。他說:“造字之初,始于畫形。形不可象,則指以事。事不可見,則會以意。意不可通,則無義可說,而造字之法窮矣。于是古圣欲通事意之窮,乃取三者以為主文,而譬以聲。至于聲,則無不諧矣,初不必更取其義。是故有聲無義者,六書之正也?!保ň砹┯新暉o義,為六書之正,的是卓見。由此進而為轉注,為假借,都是重在聲義,形不過是寄托而已。依喻氏的分法,六書中最多的是諧聲字,若合形聲,亦聲算起來,《說文》中共有七千九百零四字,合意字占九百六十五;指事字占二百八十七;象形字占一百三十五;轉注字占六十七;假借字只有十個;闕疑文七個;共九千三百五十三文。依此推到現(xiàn)在,可知形聲在中國字上占了十分之八九。

文字的功用在記事,文化越高,超象的事越多,所以形窮于應付,而不得不用聲音。可惜中國字停頓在象聲上,未進到用音標或字母的途程。此中最大的原因在歷來視文字為圣人所作,它的本身是神圣的,寫過字的紙帛都要敬惜,更不敢談改革了。其次,中國文字是視覺型的,人一讀起來,便認得那字所代表的意義,因為視覺與文字的關系比聽覺較為直接,尤其是在多用單音的語言上,如皮、脾、疲,發(fā)音一樣,而在形狀上一看就了然。中國字所以能維持這么,這也是最重要的一個理由。又,拼音字用字母拼音,做成的是聽覺型的字。因為文字的本質(zhì)要以形顯,形的變遷比較聲音慢得多。由籀變篆,由篆變隸,變楷,變草,其中變遷的痕跡很容易追尋,它的認識標準是比較固定的。至于聲音,每依口官各部的用舍而生變化。不但古今聲音不同,同時代的方音也大不一致。不但方音不一致,一個人少時所發(fā)的音也和老時所發(fā)的不同,甲處人在乙處住得長久,也未必能夠說出純正的本土話。有時聲音已經(jīng)改變,而字形仍然不改。這在英文和法文里是常見的。如Philosophy現(xiàn)在讀如Filosofi;Psychology現(xiàn)在讀如Saikoloji;Knowledge現(xiàn)在讀如Nollej等等,不勝枚舉,可知字形的保留也相當?shù)刂匾?。但是這現(xiàn)象是不當有的。依拼音文字的原則,凡是聲音改變,拼法也得隨著改變。所以未變的原故,還在人們沒曾深究字學。

主張視覺型文字的人們以為拼音字隨地隨時改變,結果會令人數(shù)典忘祖,后人不能讀先人之書。不錯,不錯。這種缺陷,不但在拼音字上發(fā)生,即如在表義字上,也是如此。平常的中國人有多少能讀唐宋的文章呢?有多少能讀漢魏六朝的文章呢?又有多少能讀四書五經(jīng)諸子百家呢?要知道讀書,不只限于字形的變遷,寄寓在文字里頭的概念也無時不在變遷中。今日的“之、也、焉、于、乎、哉”與各個字最初的意義大不相同,是誰都知道的。以今義解古書是最大的錯誤,而且很危險。研究文字學的人應以古義解古書為是。若有人解“東家殺豕”為“掌柜的宰豬”,那豈不是個大笑話?看來,形聲之外,義也要顧到?!耙娦谓饬x”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多數(shù)只能“望文生義”罷了;至于聲音常隨概念,不如形狀與它那么容易分離。例如○形表示圓的概念,但此○或只表示一個圈,或是一顆球;□形表示四角形的概念,此□或表示一個國家,或一座城,或一顆印章,但國界未必方,城未必方,印章也未必是方的,這方的概念也經(jīng)和原來所畫的□形分離了。聲音雖然變遷得快些,但比較能維系得概念住。例如福建人叫“眼睛”為“目”,字形完全不同,從聲音去尋求概念,仍有可能;廣東人叫“票”為“徽”,“徽”的聲音雖然稍變,概念仍未變更?!盎照隆钡摹盎铡迸c“戲徽”的“徽”,仍是“憑證”的意思。

在新知識未入中國以前,中國字是很夠用,很足以自豪的。但在思想猛進,知識繁多的現(xiàn)代,表義字就有點應付不過來了。文字以孳乳而多的話固然不錯,但漢字制作的原則是以偏旁表義的。這里我們有了困難。拿自然科學來說,屬于草類,禾類,竹類,木類,瓜類,麥類,麻類,黍類等,都各依其類加個偏旁,但這些類別是不科學的,植物的分類不止這些,還有像“牡丹”,“玫瑰”,“十姊妹”之類,應入木部或草部,而字形上不許。推而及動物,礦物,都有物名與部類不相侔的缺點。又表示心思動作的字,用心部,手部,足部,走部等來做部首,以后抽象字越多,勢必至于窮于應付,是無可疑的??偠灾?,現(xiàn)在字典的部首不能包羅萬有,減之固然不可,增之又不勝其煩。真是沒有辦法!

現(xiàn)代的知識范圍比二三百年前寬廣到幾十倍,必令人人深究六書然后為學,則勢有所不能。因此我們不能不原諒寫白字或手頭字的人。我們寫作,從時間計算起來,是比拼音字慢得多。拼音字可以用機器來寫,漢字雖也可以用打字機,但要用它來著作,恐怕沒有希望罷。假如漢字打字機的速率與面積可以用拼音字機一樣,我們便沒要求更改漢字的必要。而事實上,我們對于各種知識都要急求,慢鈍的文字,怎能滿足我們的須要呢?

漢字的命運現(xiàn)在已走到一個不敷應用的時期。如許多的化學名辭,借“鋊”名Glucinum,借“銻”名Stibium,借“錯”名Cerium,借“氜”名Helium,假借不足,繼之以制作新字,或做成復合字。這樣,必會做到一形含多義的地步,與六書的原則越離越遠。我們現(xiàn)在所用的復合字,如“意識”,“心理”,“律德風”,“愛克斯光”等,有些是依字義選做的,但以后的趨勢必會向著概念的標準來發(fā)展。譬如說“意識”時,還留著字義;但說“心理”時,已趨向到概念的方面了。至于“德律風”,“愛克斯光”,只是從聲音了解概念,字形不過是字形罷了。新的概念越來越多,舊的文字有限,絕不能應付過來。如果要在《說文解字》或其他字書里選做新字,同屬有限的數(shù)目,那么,數(shù)千不如數(shù)百,數(shù)百就不如數(shù)十了。如能在漢字里選出數(shù)十個字來做字母,像注音字母一樣,將來也得走上拼音的途程,是無可疑的。

固然我們舍不得拋棄了好幾千年用慣了的東西,但是歷來被我們和我們的祖先所拋棄的好文化遺產(chǎn)也有好些。文化大部分是寄在語言文字上的,只是要記得所寄的是由語言文字所發(fā)表的概念,而不是死的語言文字本身。若果教孔夫子復生,他一定不認得我們,因為我們穿的衣服不同了,住的房子不同了,說的話不同了,寫的字也不同了!但是我們的文化核心還與孔子時代一樣,是屬于漢族的,中國的。所以從表義字進而為表音字,是不足怕的。

我們不能盡讀古人的書,也不必盡讀古人的書。若是古書中有值得保留的,自然在各個時代有人翻譯出來,至于毫無價值的古書,多留一本,只多占一些空間而已。譬如《道藏》里許多荒謬的記載,如鬼神的名目,符箓之格式等等,留著也沒有用處,只因它是古人思想與宗教的遺物,不得不整理。整理完畢,把它解釋明白,后人如要知道符箓是怎么一會事,盡可不必去看原書了。所以整理古籍是繼往開來的工作,不是文字的保留。如有研究高深的學者,要讀原書,盡也可以去翻出對對??墒沁@樣的工作,我們不希望個個認識中國字的人都照樣去做。文化的進步在保留一個民族的優(yōu)美遺產(chǎn),而舍棄其糟粕。抱殘守闕,是教文化停頓的重要原因。

總而言之,拼音文字是比較表義文字容易學習,在文盲遍野的中國,要救渡他們,漢字是來不及的。作者自己這一輩子也不見得會用拼音字。但為一般的人,不能不鼓勵人去采用它。至于用拼音字以后,會使國語更不能統(tǒng)一的憂慮,也是不須有的。假如我們有共同的拼音方法,先從專名統(tǒng)一起,然后統(tǒng)一各種名詞,那就容易多了。中國話是一種,所不同的是方音。方音的差別在用詞的不同,如能統(tǒng)一用詞,問題容易解了。我們先要統(tǒng)一用詞,換句話說是統(tǒng)一國語,才能統(tǒng)一國音。這一件事得等待知識的傳播才辦得到。所以我們不但要掃除文盲,并且要掃除愚暗。漢字在這兩種工作上,依我們的經(jīng)驗,是有點擔當不起。最后一句話,文字只是工具,在乎人怎么用它。如用來寄寓頹廢的概念,就是漢字也得受咒詛。我們要灌輸知識給民眾,當以內(nèi)容為重,區(qū)區(qū)字形上的變更,有什么妨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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