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如白駒似的,不斷地前馳;我與密斯鄭的感情也日漸地濃厚起來。相識以來,不覺已過了兩個多月了,在這兩個多月之中,我倆雖然不是每日見面,然至久也不過三四日。我倆有時到公園中散步,有時到影戲院看影戲,有時同俞君和密斯黃一塊兒飲酒談心……總而言之,我的生活由枯燥的變?yōu)闈櫇傻?,由孤寂的變?yōu)橛淇斓牧?。雖然密斯鄭在我面前總是持著緘默的態(tài)度,不肯多說話,——據(jù)密斯黃說,這是她生來的性格——從未曾真切地將她的思想,目的,愿望,及對于生活的態(tài)度……說給我聽過,可是我始終原諒她,以為她是一個很忠實的姑娘,倘若我能好好地引導(dǎo)她,那她一定可以滿足我的愿望。我覺著她是很誠摯地愛我的,若我要求與她結(jié)婚,那她決不會表示拒絕的。若她不是誠摯地愛我的,那她為什么要同我這樣地接近?為什么她在俞君和密斯黃面前,極力地表示對于我有好感?是的,她一定很愛我,而且很了解我……。
同時,我覺得淑君對我的態(tài)度日漸疏淡了,不,這說不上是疏淡,其實她還勉強著維持她原來對于我的態(tài)度,不過時常露出失望和怨望的神情來罷了。我對于她很表同情,我想盡我所有的力量來安慰她,但是我,我不能愛她,我的一顆心不能交給她,這倒如何是好呢?唉!我對不起她,我辜負(fù)她對于我的真情了。我應(yīng)當(dāng)受嚴(yán)厲的懲罰呵!
時局日漸緊張起來了。上海的革命民眾醞釀著對于當(dāng)?shù)剀婇y做武裝的暴動??删磁宓氖缇F(xiàn)在為著秘密的反抗的工作而勞瘁,很少有在家的時候。她是在做工會的工作?女工的工作?黨的內(nèi)部的工作?公開的社會的工作?……關(guān)于這些我沒有問她,我以為我沒有問她的必要。有一次我偶然在她的書中,不注意地翻出一張油印的女工運動大綱,我才敢斷定她近來做的是什么工作。我想象她努力的情形,不禁暗暗慚愧起來!也許當(dāng)她在群眾中聲嘶力竭的時候,就是我陪著密斯鄭或散步,或在戲院尋樂的時候……唉!我這空口說革命的人呵,我這連一個女子都不如的人呵,我真應(yīng)當(dāng)愧死!
密斯鄭,呵,現(xiàn)在讓我簡稱她為玉弦罷,對于革命這回事情,并不表示十分熱心,雖然她從沒表示反對過,在我的理性上說,我知道俞君所說的“密斯鄭是很革命的……”是錯了,但是在我的感情上,我總以為玉弦不會不是革命的,因為她了解我,愛我,凡愛我和了解我的女子,絕對不會是不革命的。如此,我以為玉弦的思想同我一樣,至少也可以被我引到我所要走的路上來。是的,我真是這樣地想著!但是天下的事情真正不可拿感情來做判斷!玉弦是不是真愛上了我?是不是因為真正了解了我才愛我?這真是一個問題罷?這個問題一直到現(xiàn)在我還不敢下一堅決的判斷?!?
光陰真是快得很,轉(zhuǎn)眼間又是仲春的天氣了。F公園內(nèi)充滿了濃厚的春意:草木著了青綠的衣裳;各種花有的已經(jīng)展開了笑靨,有的還在發(fā)育著它們的蓓蕾。游人也漸漸多起來了,男男女女穿著花紅柳綠的衣裳,來來往往好似飛舞的蝴蝶。他們都好似欣幸地擺脫冬季的嚴(yán)枯,乍領(lǐng)受春色的溫柔。是的,這正是戀愛的時候,這正是乾坤調(diào)協(xié),萬物向榮的時候。
一天下午五點多鐘的光景,F(xiàn)公園內(nèi)的游人已漸漸地稀少了,我與玉弦坐在臨近池邊的椅子上。我倆面對著溫和的,金黃色的夕陽,時而看看夕陽所映射的波影;在談一些普通的話后,我倆很寂靜地沉默著。她慢慢地把她的身子挨近我一點,我也把我的身子挨近她一點,如此,我倆的身子在最后成為互相倚靠著的形勢。我的心開始跳動起來。我將她的右手緊緊地握著,她并不表示拒絕;我先不敢看她的面目,后來我舉起頭來,我倆的四目恰恰相對,這時她的目光顯然是很熱情而興奮的,她的嘴唇也微微地顫動起來。我覺著我再不能保持平靜的,沉默的態(tài)度了,于是我就先開口說道:
“玉弦!你愛我嗎?”
“我,我愛你,陳先生!”她很顫動地說。
“不,你莫要再叫我陳先生了。你叫我一聲季俠,親愛的季俠,……這樣地叫一聲……”
“親愛的季俠!”
“呵,我的親愛的玉弦!我的親愛的妹妹!……”
“……”
“你真正地愛我嗎?”
“我真正地愛你?!?
“我是一個窮文人,一個窮革命黨人,你不怕我連累你嗎?”
“不,不怕……”她停頓了一下才這樣說。
“呵!我的親愛的玉弦!”
“我的親愛的季俠!”
我一把將她抱到我的懷里,和她接了很多的甜蜜的吻。這時我愉快,興奮,歡喜到了極度,仿佛進入了仙境的樂園似的?!跓崃业慕游呛蛽肀е?,我的一顆為情愛的火所燒動的心,漸漸地平靜下去,因為我已決定了她是我的,她是真正愛我的人了。
夕陽的金影從大地消逝下去,園內(nèi)樹叢中間的幾盞稀疏的電燈,漸次地亮將起來——夜幕已完全展開了。我與玉弦走出園來,到一家小飯館吃了飯之后,我即將她送回學(xué)校去。她的學(xué)校離我的住處并不甚遠,她進了學(xué)校門之后,我即徒步歸來,這時我的滿身心充滿了愉快,希望和幻想,我幻想我倆結(jié)婚采取何種的形式,將來的小家庭如何過法,我如何教導(dǎo)她做文讀書,戀愛的生活如何才能維持得永久不變……總之,我覺著我是一個很幸福的人,我的將來生活有無限的光明。我斷定玉弦真是愛我的人,她將給我很多的幫助,將能永遠使我生活在幸福的懷抱里。我并且想到我這一夜將做一個很甜蜜的很甜蜜的夢,一個流浪的文人,四處飄泊的我,現(xiàn)在居然確定地得到了一個可以安慰我的女子,我的心境是如何地愉快呢?我從沒有這般愉快過!
幸福的幻想不知不覺地把我送到自家的門口來。我剛要舉手搖動門上的銅環(huán)時,忽然聽見里邊客堂內(nèi)有爭吵的聲音,于是我就停止扣門,靜悄悄地立著,側(cè)耳聽里面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你已經(jīng)這樣大了,替你說婆家,你總是不愿意,你說,你到底想怎么樣呢?難道說在家里過一輩子嗎?”老太婆的聲音。
“難道說一個女子一定要嫁人嗎?嫁人不嫁人,這是我自己的事情……”
“哼!哼!……”這似乎是淑君的父親在嘆氣。
“現(xiàn)在的時局很不好,你天天不落家,到底干一些什么事?你這一包東西從什么地方拿來的,你說!一個姑娘家怎么能做這些事,你也不想想嗎?你難道說真?zhèn)€同他們什么革命黨胡鬧嗎?……哼!……你就是不替自己想想,你也應(yīng)當(dāng)替我們想想!如果鬧出什么亂子來,你叫我們怎么得了!……唉!想不到你近來變到這個樣子!……你嫁人不嫁人,我以為倒沒什么要緊,可是你什么革命革命地,那可是不行!……”
我聽到此地,不禁暗自想道:“糟了!淑君的事情被她的父親覺察了,這樣怎么辦呢?……”
“請你們不要大驚小怪的!誰個要去革什么命來?這一包東西是一個同事交給我的,明天我還是要帶給她的,有什么大了不得的事情呢?……哼!真是……”
“你這話是騙誰的呵!……我看你將來怎么得……得了……萬想不到你會變成這……這……這個樣……樣子……”老太婆哭起來了。
“好,書也不要教了,我們也不缺少這個錢用。你可以在家里做點事情,不要出去……”
“那可不行!坐在家里不會悶死掉了嗎?什么都可以,可是閑坐在家里是不行的;我也不是一個囚犯!……我任著在大馬路被外國人打死都可以,被兵警捉去槍斃也可以,可是要我在家里坐著象囚犯一樣,那可不行……”
“……”
聽到此地,我也沒有心思再往下去聽了。我暗自佩服淑君的不屈的精神,我想進去為她辯白,解一解她的圍困,但是我轉(zhuǎn)而一想:“不妥當(dāng)!我自身是一個唆使的嫌疑犯。我老早就被他們疑惑到什么革命黨人身上去,為著方便起見,我還是暫且不進去罷。……”于是我走出弄口,順著A路閑踱了一回。后來覺著無趣,便跳上電車去S路找朋友。幸而C君在家里,從他的口里我得知戒嚴(yán)司令部昨天槍斃了幾個煽動罷工的學(xué)生,今天又逮捕了許多謀亂的工人。C君為我述說了許多關(guān)于近來政局的消息。我聽了他的話之后,一時慚愧和憤激的情緒鼓蕩起來;我的一顆心只懸在淑君的身上;一兩點鐘以前,我與玉弦在F公園的情景,幾乎完全被我忘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