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仲光記語之二

十力語要初續(xù) 作者:熊十力


父親避寇難于川時,常規(guī)設中國哲學研究所,卒無法募款,事遂罷。三十六年回北庠,頗有意商胡校長于北庠附設之。繼知其不必言,終未言。父親茲談及當時講學意思,記錄如左:今日各大學文科,皆習為雜碎考據(jù),哲學與文學方面,既不足言思想。歷史為民族精神所系,前代大政治家,其涵養(yǎng)身心之道與經(jīng)綸世務之業(yè),多由精研歷史、鑒觀往事資其觀感、益其神智、養(yǎng)其氣魄,而后能據(jù)既往以測方來,不迷于得失成敗之故,不失其因革損益之宜。其于古今人物見賢思齊、見不賢而內(nèi)自省,所以激揚其精神志氣而完成其偉大人格者,歷史教訓尤為重大。近世曾、胡、左諸公,皆深于歷史,甚至千軍萬馬中,日必讀史,其成為一代偉人決不偶然。今日各大學法科學政治經(jīng)濟者,只知讀外籍,玩空理論,而于本國人情及當世利弊曾不留心考索。至其憤激現(xiàn)狀,往往因自身利害之私而不自覺,乃自居公憤,實無《大易》所謂“吉兇與民同患”之心。吾在清末,見革命黨志士,實未有以反己之意去研經(jīng)史者。蓋清代漢學家,純是考據(jù)風氣,治學與其作人無關系,其治史不過以考定故事自務博雅而已,于世務素漠不關心,雖熟讀百代之史,終不能開啟其德慧,不能引發(fā)其精神志愿,故于歷史中不能得到政治經(jīng)濟等知識。其本既虧,一切無感觸。清末志士無救于國、無救于其自身,此事彰明,追原作俑,不能不歸咎于考據(jù)學風之為害烈也。此等學風深入社會,使人失其為學之本,而一般人終不悟也。今之學風士習比清儒尤變本加厲,治歷史者,形形色色,吾不欲言,即欲言之,亦無從說起。

余欲籌辦中國哲學研究所,以哲學為主課,而史學文學及政治社會諸科學皆須兼治。,,。哲學以中國哲學思想為主,而西洋與印度皆須兼治。文史政治社會諸學,并須中外融通不待言。

哲學方法,則思辨與體認須并重,余欲為《量論》一書明此義,茲不及詳。體認非修養(yǎng)不能臻,故余常以哲學為思修交盡之學。

哲學之至者,固期養(yǎng)成超世人物,如古所謂圣賢,而尤期養(yǎng)成各方面事功人才。舍事功而言理道,則理為空理、道為迂道。猶復須知,科學知識,其長在專門,而短亦在是,莊生所謂天下各得一察焉以自好,不睹天地之純?nèi)?,科學家不免此病,唯哲學不限于某一部門的知識,故宜求通識。

史學以本國史為主,而外國史須旁考。治史必有哲學家作人之精神,經(jīng)世之志愿,而后可運用考據(jù)方法,搜集史料,以窮究民群治亂并運會推遷之故,與一切制度、法紀、風習沿革之由,及個人對歷史上人物覺感所系,在在運以精思,不可徒作故事玩弄。凡治史者,必以鄭所魚《心史》、方正學《正統(tǒng)論》、王洙《宋史質(zhì)》、顧亭林《日知錄》、王船山《黃書》《讀通鑒論》《宋論》等書為根本,然后可博覽歷朝專史及諸編年史與《通典》《通志》《通考》等書,旁及歷代名臣文集之類。中國自漢以來,二三千年間長為夷狄與盜賊交相宰割之局,吾自受書以至衰年,常痛心于此。此事,漢以后之史家須負責任,民族、民主二種思想被歷史家毀棄盡凈,完全失去《春秋》經(jīng)旨?!洞呵铩啡懒x歸趣太平,國界種界終于泯除,人類一切平等,互相生養(yǎng),猶如一體,無有相陵奪相侵害者;然在未入太平之前,則國家思想、民族思想必須涵養(yǎng)純摯,不容舍棄。但其所謂民族,亦以同一國土、能敦義禮,而認為同一族類,并非狹隘之血統(tǒng)觀念,此所以為人道之隆也。國各自愛自立,族各自愛自立,則無強凌弱、智欺愚、眾暴寡之事,而世界乃大同,人類始太平。倘有一國一族不自愛不自立者,則人間世無可望平等,而弱者必見奪于強,愚者必見害于智,寡者必見侮于眾,世界惡乎大同?人道惡乎太平?《春秋》最高之蘄向在太平,而必以國家民族思想為達到太平之階梯,此義無可易也。但國族思想不容狹隘,自愛其國而不可侵他國,自愛其族而不可侵他族,若懷侵略之志,如今帝國主義者所為,則世界終無由大同,而人類將趨于自毀?!洞呵铩酚谇致哉?,斥之以夷狄,等之于鳥獸,其誅絕之嚴如此,圣人重人道而憂天下來世也無已,其仁矣哉!漢以后史家,受豢養(yǎng)于夷與盜之帝,即尊之如天,親之如父,為之謳頌其鳥獸之行,而何有乎國家民族思想?可痛哉!可恥哉!二十五史也。民族、民主諸思想不發(fā)達,漢以后史家賤狾,不容不負責也。二三千年間,有明圣間出焉,鄭所南《心史》,則民族思想上繼《麟經(jīng)》也;方公《正統(tǒng)論》,黜夷狄,民族思想也,黜盜賊,民主思想也;王洙《宋史質(zhì)》,以明朝贈皇,上承宋統(tǒng),亦民族思想也;船山、亭林之書,并富于民族、民主思想,皆《春秋》經(jīng)之羽翼也。有此數(shù)部書端其本,而后治群史方可避史家污賤之惡毒,但取其材料而究明得失可也。史家之至鄙賤、至無知無恥者,無逾魏收。唐太宗雖得統(tǒng)于北庭之夷,而不直收之所為,此其所以為千古之英也。司馬溫公《資治通鑒》,昔人推尊備至,足見奴隸思想入人太深耳。溫公于民族、民主思想全無所有,純是以帝制思想為根據(jù)而造此書,其大旨不外希望為帝者鑒過去成敗興亡而致謹于用人行政之際,行政毋病民,用人唯賢,則以成以興,否則敗亡?!锻ㄨb》之書,予人主以鑒者如此,至于人臣事君之道,尤其所致詳。故此書純?yōu)榈壑浦畷?,揆之《春秋》,則圣人惡之,必不稍寬也。然其書終不可不讀。近世政體雖變,群治雖復雜萬端,然當一國行政之任者,于用人賢否、行政得失,必敬慎周詳而不敢忽,其可于歷史取鑒之處猶不少,凡夷與盜及愚賤官僚市儈等禍國禍民之奸謀與惡事,必不可容于今之世。能如是取鑒,則吾民國治定功成亦久矣,然則溫公是書可輕棄乎?吾國吾族經(jīng)二三千年夷與盜之摧殘,人民在暴力之下偷生,習于種種不幸之敗德,如效順外人為虎作倀而無恥,,、,?自私而不知有公,偷避而不能見義勇為,此皆在暴力下偷生必有之惡果。然中國人有唐虞迄春秋戰(zhàn)國之高深文化,民質(zhì)甚優(yōu),其智力頗不低,高明俊偉之人物衰世猶不無,中華民族畢竟有優(yōu)點;但須領導者能寬大以養(yǎng)之,而勿操之過急、束之太嚴,須如慈母之扶育小孩然。如此,不數(shù)十年,中國人必為大地上最優(yōu)良之民族,吾敢斷言。吾望今后歷史家能以愛國愛族之心而治史,幸勿自毀!

政治社會諸學,須研西洋書籍,自不待言。然于六經(jīng)、四子、諸史及歷朝名人文集,雖不克全讀,總宜擇要熏習。一則感受先圣賢成己成物之精神志愿而不甘凡鄙,二則熟悉過去社會得失。如某家子弟對其家族先世至現(xiàn)在之一切情形,聞見愈親,關切益至,將如何興利除弊,如何革故鼎新,其下手必不鹵莽滅裂,而有實事求是之效矣。今各大學法科,教者學者,其心只為利祿而來,其生活又深染于都市惡習,其所讀之書又只是遠西學者之理論,而于本國社會一切脫離,欲其卒業(yè)從政、可以為治,不亦難乎?民國垂四十年,革命不知幾度,吾總覺革命不難,革命而能建設誠難之又難,此非注意養(yǎng)才不可也。猶復須知,吾國自清季以來,只是逐層崩潰,而實難言革命,吾人不可不自省。

文學自漢以后之詩文家,甚少有可道者。詩人除少數(shù)觸境抒情,表現(xiàn)其閑適、悠遠、沖澹之生活為不容菲薄者外,自余感遇之作,得君而喜,失官而戚。散文如序、傳、碑、志諸作,亦以記述職官、贊揚榮寵,居其大半。中國人卑鄙之官僚思想,由于漢以下愚賤詩文家之養(yǎng)成者為多。余于詩古文辭甚少嘗玩,魏晉人詩文華而無實,氣勢復薄,尤所不喜。學者宜熟讀《三百篇》《楚辭》《左傳》《國語》及于《史》《漢》,能味其質(zhì)實意味,亦大佳;至于練習著述之文,則諸子書、佛經(jīng)、宋明大師語錄,皆不可不讀,船山、亭林遺書,讀之意味深長。

余在川時,籌辦研究所,原想寫一文字詳述教學旨趣,后因其事不成,即不復寫。今閑談及此,殊略甚。當時意思自多,茲不盡憶。余年未二十,即投身兵營,以謀革命。三十左右,自審非事功之才,故專力于學術一途。老而感世變愈深,覺得今日中國人,過去之毒根未拔,一旦接觸外化,則又群習于浮淺混亂,依外力轉,而無自樹之道??箲?zhàn)時,吾作《讀經(jīng)示要》一書,確甚重要,惜乎今人不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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