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與林宰平

十力語要初續(xù) 作者:熊十力


前得由寧轉杭一信,似問及諸友由學涉事之情況。據(jù)聞精神頗不差,此可慰。唯將來事功如何,不敢斷言。吾料二三君子,亦猶李剛主諸儒之所志而已。李氏承顏先生之學,以有用為臬極,欲一矯兩宋以來儒者疏于濟世成務之短。會當胡虜盜據(jù),不便入仕,因以游于在朝公卿,下及州縣之幕。本三物之旨,欲佐主者以化民成俗。此就世儒言,其魄力不可謂不宏,其心愿不可謂不偉。然吾若高懸一格以衡之,則不能不為李氏惜也。夫就社會言之,其各方面相互影響之故,至蕃變隱約而難言也。凡一社會之生存,自外表以言,若專恃乎政治生產(chǎn)等方面領袖倡導之人物,坐而言者,似非貴。又凡開導一世之人物,其學說或思想之傳播,亦必其為一般人所共了。至若括囊萬有、超出物表,即與社會上現(xiàn)實問題無關之人物,其所實踐而獨喻者,不獨一世所不能了,甚至歷千百祀而不可得一遙契之人,此等人物、此等思想,縱可謂為社會之寶物,究何所影響于社會耶?今之持此論者頗不少,實則此輩僅泛觀社會之外表而不能深窺其根底也。凡社會所以生存之根底,即由超出物表之大人有其實踐獨喻、眾所不知之偉大精神,無形中感觸庶類,有如春氣潛運、百昌昭蘇而不知其所以,莊生所謂“尸居而龍見,淵默而雷聲”者,正謂此也。大底衰亂之世,乾坤幾熄,將欲起死回生,必有此等出類拔萃之大人獨凝生理,徐以感被眾槁而反致諸同生之域,所謂剝極而復者以此也。言及乎此,則李氏之所短,可得而詳已。彼其汲汲皇皇于用世之術,而根底之學修之不深宏、養(yǎng)之不樸茂,講之于人人莫不相悅以解,其感人之效也淺。李氏所以無救于皇漢民族之傾覆,而當時甘心事虜、無復人氣者,反批李氏以為名高,斯豈其本懷所及度,直由其根底尚欠深遠故耳。跡諸友用心,仿佛李氏,吾所望之者,本學以施之于事,即事而驗其所學,又且于應事外,尚有閑適而孤往之工夫,使根底強大而枝葉暢達,則遠非李氏之儕。即與吾輩行藏殊異,要自不害其為同。但慮感觸多端,神解難期超拔。又書生善持大正,濟變之才不足,當世猶未有曾、胡,匡濟徒成虛愿。此所云云,未審有一節(jié)之當否,乞兄審度見示。自來中央大學,忽忽二十日,不得好住處。神經(jīng)衰弱最怕擾,而同住多男女生,日夜狂叫不堪。近移來杭州西湖廣化寺,高樓俯瞰明湖,前對吳山,后倚葛嶺,如星小島孤峙湖中。憑欄而望,蒼蒼者天,明明者水,,,。悠悠遠山,浩浩東海,目窮于望,遙感于懷。況復錢江若帶,帆舟往來,時有鳥聲掠過虛空,獨如梵唱。會此眾妙,幾忘亂離。兄與漱溟皆不得偕,以此相思,何堪惆悵!

前信發(fā)后,昨又得由杭州轉來掛號信。對于南來,仍是尼父無可無不可之態(tài),此大不可也。兄既無所取于寂寞之幽燕,來此尚有二三樂與數(shù)辰夕之人,奚為其不決耶?興趣是生命,亦即是學問。滔滔天下,吾儕可與煦沫以相提撕激發(fā)而不孤寞抑塞、淪于退墜梏亡者,當世有幾?詩人伐木之歌,宣尼不孤之嘆,寄意深長,此豈可一旦忽哉!兄年將五十,弟亦四十余,皆耿耿孤衷,不舍蒼生憂患,又臨天地玄黃之會,感物興懷,若非同契相助以精進,恐力量不充而易流于波動之情懷,將如昔人所謂憂能傷人者矣。以此相思,所關極大。吾儕何忍拆散,成為勞燕分飛,寧不為平生志愿計耶?漱溟及平叔、艮庸二子,本約之共聚于寧。渠既留粵,則彼尚有四五人堪慰寂寞。若我兩人,則斷斷不容異處。弟之在寧也,氣味薰感,殊無多人。石岑迫于生計,不能離商務館而赴寧。若吾兄者,內抱孤貞而外不戾俗,誠不似弟之過僻,然孤寄于鳥棲獸走之荒城,所見者何事?所聞者何事?所與往還周旋者何物?稍一觸思,其能不黯然神傷而欲盡耶?弟不可無兄,而兄又何可無弟耶?又錫予渾含,兄嘗服其雅量,耦庚天真爛漫,秋一為學縝密,素履沖澹,宜黃一代大師,氣魄甚偉,兄皆當與游處。更有石岑,野氣縱橫,兄雖與之神交有素,尚未促膝共發(fā)狂嘯,久懷愛而不見之忱,空興在水一方之感,奚不翩然遵海而南、襄成盛會?江南地衍物博,值此新秋,天高氣爽,登鐘山遠眺,大江東注,海不揚波,上矚遙空,迥遠無極,我歟人歟?天歟地歟?渾兮浩兮,欲辯忘言!孰謂宰平不肯同此樂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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