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立浙江大學(xué)文學(xué)院近辟一園,筑室如斗大,吾抱膝其間。鄭石君教授曰:先生何以名斯園?余曰:名以漆園。石君曰:先生之為學(xué),先生之用心,皆異乎莊生,此天下有識所共知也,何取于漆園?其以隱于庠序、托蒙吏之跡耶?余曰:非此之謂也,吾有痛也,吾有警也。人類方趨于自毀,無可納之正覺;而吾族勇于自亡,甘于鄙賤,使余所深痛也。痛而無以自持,因思莊生之言曰“知其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吾時念此以自遣,故有契于莊生。然吾以是緩吾痛則可,若姑安乎是,則將負(fù)吾平生之心與所學(xué)而不免為莊生之徒,是又吾之所以自警也。“知其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此其知與其安之之情,則已由厭而至玩,是莊生所以委心任化,為鼠肝、為蟲臂,而一切無自力可致,直自視其生為造化之玩具耳!人能不修,人道且廢,此承老氏天地不仁、芻狗萬物之說而演之,以極成玩世之思。二千余年來,文人名士頗中其毒,族類衰微,豈曰無故?圣人之學(xué),體人道而立人極,成人能而贊天化,《》“”,“”。明于天下之險阻,《》《》《》《》《》《》。健動以建鼎革之功,《·》“,”?!丁贰?,?雖陷險中而不失其剛,履虎尾而無畏于咥,極知未濟而不舍傾否之宏愿與強力,《》《》,,《》。《》,,。,;。,。惡容付之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以生為玩、甘自頹廢而不恤哉?《易》曰“安土,敦乎仁”,故能愛。安土者,安于所遇。如當(dāng)否運,行健以濟,不震不沮,是謂安土。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立、達二字,意義深廣,詳吾《語要》卷三。君子自敦乎仁,以此化天下,使人皆敦乎仁,則人皆有以強立而不靡、上達而不迷,世運自泰而否傾矣。夫能安所遇而敦乎仁,則情思俱暢。其視大宇為眾理燦著,知萬物本互相維而成一體,如百骸五臟之在一身,故民胞物與之愛油然不容已。其有以異乎在生無可奈何之知、將啟其厭且玩之偷心,亦明矣。振斯人之沉冥,扶乾坤于將熄,不亦隆哉!余平生之學(xué),冥符《大易》。老當(dāng)世亂,而托莊生無可奈何之云以自遣,是猶養(yǎng)之未至、學(xué)之未充,而未能自踐其所知所信也。今以漆園名吾居,明吾所據(jù)之實地猶未越莊生之域,將于世道不足為有無,是余之所恐懼而不容不自警者也。余之息焉游焉于斯園也,非敢安之也,直以是觸目而警心焉!世事已如斯矣,士君子不懷莊生無可奈何之見以偷安者,其誰乎?浙大為東南學(xué)府,所負(fù)之責(zé)綦重。教于斯學(xué)于斯者,其遠(yuǎn)見高懷足以益老夫者不少。倘有獨抱漆園之警者,則余有德鄰之慶矣!余言未竟,而石君已惕然若有省。余遂畢其說,而書之為《漆園記》。民國三十七年七月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