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論》 。一書,不得已而作,未堪忽略。中國自秦政夷六國而為郡縣、定帝制之局,思想界自是始凝滯。。典午胡禍至慘,印度佛教乘機侵入,中國人失其固有也久矣。兩宋諸大師奮起,始提出堯舜至孔孟之道統(tǒng),令人自求心性之地,于是始知有數(shù)千年道統(tǒng)之傳而不惑于出世之教,又皆知中夏之貴于夷狄、人道之遠于禽獸,此兩宋諸大師之功也。然其道嫌不廣,敬慎于人倫日用之際甚是,而過于拘束便非。其流則模擬前賢行跡,循途守轍,甚少開拓氣象。
逮有明陽明先生興,始揭出良知,令人掘發(fā)其內(nèi)在無盡寶藏一直擴充去。自本自根,自信自肯,自發(fā)自辟,大灑脫,大自由,可謂理性大解放時期。。程朱未竟之功,至陽明而始著,此陽明之偉大也。然陽明說《大學(xué)》格物,力反朱子,其工夫畢竟偏重向里,而外擴終嫌不足。晚明王、顧、顏、黃諸子興,始有補救之績,值國亡而遽斬其緒。
今當(dāng)衰危之運,歐化侵凌,吾固有精神蕩然泯絕,人習(xí)于自卑、自暴、自棄,一切向外剽竊而無以自樹?!缎抡摗饭滩坏貌怀?。是書廣大悉備,略言其要:一、歸本性智,仍申陽明之旨,但陽明究是二氏之成分過多,故其后學(xué)走入狂禪去?!缎抡摗氛劚倔w,則于空寂而識生化之神,于虛靜而見剛健之德,此其融二氏于《大易》而扶造化之藏、立斯人之極也。若只言生化與剛健,恐如西洋生命論者,其言生之沖動與佛家唯識宗說賴耶生相恒轉(zhuǎn)如暴流、直認取習(xí)氣為生源者,同一錯誤。, 。若如東方釋與道之只證寂靜,卻不悟本體元是寂而生生、靜而健動,,。則將溺寂滯靜而有反人生之傾向,。至少亦流于頹靡。?!缎抡摗匪Y至博,。所證會獨深遠,其視陽明不免雜二氏者,根柢迥異。夫寂者,無昏擾義,。故寂而生生也;靜者,無囂亂義,。故靜而健動也。是故達天德而立人極者,莫如《新論》。,,;,。,,,。,,,。人道繼天,,。在繼其生生不息之健、富有日新而不已也,若止于守靜趣寂,人道其將窮乎?
二、《新論》歸于超知而實非反知?!睹髯凇氛略唬航裨齑苏摚瑸橛蛑T究玄學(xué)者,令知一切物的本體非是離自心外在境界及非知識所行境界,唯是反求實證相應(yīng)故云云?!缎抡摗繁緸榘l(fā)明體有而作,理智思辨不可親得本體,故云非知識所行境界。證者,即本體之炯然自識,唯本體呈露方得有此,故云唯反求實證相應(yīng)。此但約證量之范圍而言其非知識所及,,。,。實非一往反知。而讀者每不察,輒疑《新論》為反知主義,此則不審《新論》立言自有分際而誤起猜疑;或由《量論》尚未作,讀者不深悉吾思想之完整體系,其猜疑無足怪?!缎抡摗っ餍南隆?,。云:性智全泯外緣,,。親冥自性。親冥者,謂性智反觀自體而自了自見,所謂內(nèi)證離言是也。蓋此能證即是所證,而實無能所可分,故是照體獨立、回超物表。此中所言,即證量境界,亦即超知之詣,斯時智不外緣,獨立無匹。易言之,即是真體呈露、夐然絕待,佛氏所謂非尋思境界,即非智識安足處所,正謂此也。又曰:明解,緣慮事物。,。,,?!啊保?,,,。明征定保,必止于符。,。先難后獲,必戒于偷。知周萬物而未嘗逐物,世疑圣人但務(wù)內(nèi)照而遺物棄知,是乃妄測。設(shè)謂圣人之知亦猶夫未見性人之鑿以為知也,則夏蟲不可與語冰矣。。;,。。此明性智之發(fā)用,緣慮事物而成知識,是乃妙用自然,不容遏絕者也?!墩Z要》卷三談《大學(xué)》格物有云:若老莊之反知主義,將守其孤明而不與天地萬物相流通,是障遏良知之大用,不可以為道也。,。故經(jīng)言“致知在格物”,正顯良知體萬物而流通無閡之妙。格者,量度義。良知之明周運乎事事物物而量度之,以悉得其有則而不可亂者,此是良知推擴不容已,而未可遏絕者也。余于《大學(xué)》格物,不取陽明,而取朱子,此即不主反知之明證?!墩Z要》卷二答任繼愈有云:向來以尊德性、道問學(xué)為朱陸異同。。佛家有宗與教之分,教則以道問學(xué)為入手工夫,宗則以尊德性為入手工夫。西洋哲學(xué)家有任理智思辨即注重知識者,亦有反知而尚直覺者,其致力處雖與陸王不可比附,要之,哲學(xué)家之路向常不一致。而尚直覺者,雖未能反諸德性上之自誠自明,要其稍有向里的意思,則與陸子若相近也;“”。重知識者,比吾前儒道問學(xué)之方法更精密,然朱子在其即物窮理之一種意義上,亦若與西洋哲學(xué)遙契。人類思想大致不甚相遠,所貴察其異而能會其通也。哲學(xué)家路向略分反知與否之二種,殆為中外古今所同?!缎抡摗繁局魅谕?,非偏于一路向者。學(xué)問之功始終不可廢思辨,是未嘗反知也。學(xué)必歸于證量,游于無待,,,。則不待反知而畢竟超知矣。夫?qū)W至于超知,則智體湛寂而大用繁興,所謂無知而無不知是也。《新論》附錄與張君有曰:吾生平主張哲學(xué)須歸于證;求證必由修養(yǎng),此東圣血脈也。然學(xué)者當(dāng)未至證的境地時,其于宇宙人生根本問題,有觸而求解決,必不能不極用思辨。思辨之極而終感與道為二也,則乃反求諸己而慎修以體之、涵養(yǎng)以發(fā)之,始知萬化根源無須外覓。宋人小詞云“眾里尋他千百度,回頭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正謂此也。又曰:玄學(xué)者,始乎理智思辨,終于超理智思辨而歸乎返己內(nèi)證;及乎證矣,仍不廢思辨。但證以后之思,,。與未證以前之思自不同。孟子曰“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行其所無事也”,為證后之思言也。又曰:玄學(xué)亦名哲學(xué),是固始于思,極于證,證而仍不廢思;亦可說資于理智思辨而必本之修養(yǎng)以達于智體呈露,即超過理智思辨境界而終亦不遺理智思辨;亦可云此學(xué)為思辨與修養(yǎng)交盡之學(xué)。又曰:若其只務(wù)修養(yǎng)者,喜超悟,厭支離,即在上賢脫然大澈,向下更有事在。其本之一原而顯為萬事萬物者,律則井然,豈得謂一澈其源便無事于斯乎?征事辨物之知,要有致曲一段功夫,,。非可憑一澈而盡悉也。,。。譬如高飛絕頂,其下千徑萬壑未曾周歷,終不能無迷罔之感,證而仍不廢思,是義宜知。總之,哲學(xué)應(yīng)為思修交盡之學(xué),余當(dāng)俟量論暢發(fā)此旨?!缎抡摗窔w于超知而未嘗反知,此于前所說二種路向中,,。,,。無所偏倚,此亦與陽明作用大異處。
三、從來談本體真常者,好似本體自身就是一個恒常的物事。此種想法,即以為宇宙有不變者為萬變不居者之所依。如此,則體用自成二片,佛家顯有此失。西洋哲學(xué)家談本體與現(xiàn)象縱不似佛家分截太甚,而終有不得圓融之感。因為于體上唯說恒常不變,則此不變者自與萬變不居之現(xiàn)象對峙而成二界,此實中外窮玄者從來不可解之謎?!缎抡摗费员倔w真常者,乃克就本體之德言,此是洞澈化源處。須知本體自身,即此顯為變動不居者是,,,。非離變動不居之現(xiàn)象而別有真常之境可名本體。。然則本體既非離變動不居者而別有物在,奚以云真常耶?《新論》則曰真常者,言其德也。德有二義:德性,德用。曰寂靜,曰生生,曰變化,曰剛健,曰純善,曰靈明,皆言其德也。德本無量,難以悉命之名。凡德通名真實,無虛妄故。通字恒常,無改易故。真常者,萬德之都稱,談本體者從其德而稱之,則曰真常,非以其為兀然凝固之物、別異于變動不居之現(xiàn)象而獨在,始謂之真常也?!啊保?。凡讀《新論》者,若不會此根本義,雖讀之至熟,猶如不讀。《新論》卷中后記有釋體用、釋體常義、釋理三則,提示全書綱要,。學(xué)者所宜盡心。又復(fù)應(yīng)知,本體真常系就德言,則玄學(xué)之所致力者,不僅在理智思辨方面,而于人生日用踐履之中涵養(yǎng)功夫,尤為重要,前言哲學(xué)為思修交盡之學(xué),其義與此相關(guān)。科學(xué)于宇宙萬象雖有發(fā)明,要其所窺,止涉化跡,“”,。非能了其所以化也。,。茍非體天德者,惡可了其所以化哉!,,,。此則哲學(xué)之所有事,而非幾于盡性至命之君子,不足與聞斯義。淵乎微乎!,。東土儒釋道諸宗于天德各有所明,世無超悟之資,置而弗究,豈不惜哉!
四、西哲談變,總似有個外在世界肇起變化者然?!缎抡摗穮s不如此,略明其概:(一)以本體之流行現(xiàn)似一翕一辟,相反而成化,此謂之變,亦謂之用。(二)本體無內(nèi)外,不可妄計為離自心而外在。吾人如自識本體,便見得自己兀是官天地、府萬物,更無內(nèi)外二界對峙。斯理也,自吾人言之如是,自一微塵言之亦然,一切物皆從其本體而言,都無內(nèi)外。(三)本體不可當(dāng)作一物事去猜擬,至神而非有意也,。實有而無方所與形象也,故老云“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五、《新論》之義,圓融無礙,若拘一端,難窺沖旨。
渾然全體流行,是云本體。依此流行現(xiàn)似一翕一辟,假說心物。說翕為物,說辟為心。都無實物可容暫住,是稱大用。
以上體用別說,用上又假分心物。
自體上言,渾然全體流行,備萬理、含萬德、,,,,。肇萬化。說之為物,豈是物!說之為心,亦不應(yīng)名心。心對物而彰名,此無對故。
以上體用分觀,心物俱不立。
如大海水現(xiàn)作眾漚,,。故不妨隱大海水而直談漚相。全體顯為大用,不妨隱體而直談用相,義亦猶是。
用不孤行,必有翕辟二勢反以相成。翕者,大用之凝攝之方面,凝攝則幻似成物,依此假立物名。辟者,大用之開發(fā)之方面,開發(fā)則剛健不撓、清凈離染,恒運于翕之中而轉(zhuǎn)翕以從己,,。是為不失其本體之自性者,,,。依此假立心名。
以上攝體歸用,心物俱成。
體用可分而究不二,故于用識體,則可于心之方面。而徑說為體。以心即辟、確與其翕之方面不同,翕有物化之虞,而心卻不失其本體之自性。故嚴格談用,心才是用。即用而識體,不妨直指心而名體,譬如于眾漚而知其體即大海水,便于漚相而徑名之曰大海水。
又復(fù)應(yīng)知,翕雖物化,而不可偏執(zhí)一義以言之,所以者何?翕非異辟而別有本事,畢竟隨辟轉(zhuǎn)故,則翕亦辟也,同為本體之顯也。是故“形色即天性”,儒言不妄也;“道在屎溺”,莊談不虛也;“一華一法界,一葉一如來”,禪師家證真而有此樂也。
以上即用識體,心物同是真體呈露。
如上諸義,異而知其類,暌而知其通。莊生所謂“恢詭譎怪,道通為”一,其斯之謂也。
六、西哲總將宇宙人生割裂,談宇宙實是要給物理世界以一個說明,而其為說鮮有從人生真性上反己體認得來。終本其析物之知以構(gòu)畫而成一套理論,其于真理不謂之戲論不得也。《新論》貫通東方先哲之旨,會萬物而歸一己,不割裂宇宙于人生之外。故乃通物我而觀其大原,會天人而窮其真際,合內(nèi)外而冥證一如,融動靜而渾成一片,即上即下,無始無終,于流行識主宰,于現(xiàn)象睹真實。是故迷人自陷于相對,悟者乃即于相對而證絕對,體斯道者。小己之見亡,貪嗔癡諸惑自泯,而天地萬物一體之仁發(fā)于不容已。
七、本體雖人人俱足,然人之生也,形氣限之,又每縛于染習(xí)。。故本體不易發(fā)現(xiàn),人生如不務(wù)擴充其固有之德用,是失其本體也。《新論》歸于創(chuàng)凈習(xí)與成能,最有沖旨?!墩Z要》卷三答宗三難《示要》釋《大學(xué)》一書,是承《新論》而作之一篇重要文字,宋明學(xué)誤于二氏,當(dāng)以此救之。
以上所言,皆關(guān)《新論》之根本旨趣,。與其精神所在,凡所以鑒觀西洋、,,。平章華梵、括囊大宇、折中眾圣、不得已而有言者。其所蘊難以殫論,茲之所及,粗舉大意而已。若夫理論之條貫與其中甚多要義,或為讀者所不必察者,是在勿以粗心逸智臨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