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張養(yǎng)浩像
在鐘嗣成所記的“前輩名公〔有〕樂章傳于世者”的四十余人里,其作風相同的很多;他們不是登山臨水,流連風景,便是于宴會歌舞之間,替伎女作曲子;偶有所感,便也學(xué)學(xué)流行的時套,寫些“歸隱”、“閑適”、“道情”一類的東西。差不多很少具有深刻的情思的,只不過歌來適耳而已。關(guān)于“歸隱”、“閑適”之作尤特別的多:大約,作者或是別有所感,或是受了流行性的傳染病,人云亦云;寫著“閑適”、“歸隱”一類的題目,便不得不如此的說。
馬致遠具有一肚子的牢騷,以高才而浮沉于下僚,他的憤激是有理由的。但不忽麻平章、張云莊參議、胡紫山宣慰們也都說著同樣的話,便令人覺得有些可駭怪。我們可以張養(yǎng)浩為代表。
昨日尚書,今朝參議。榮華休戀。歸去來兮,遠是非,絕名利,蓋座團茆松陰內(nèi),更穩(wěn)似新筑沙堤。有青山勸酒,白云伴睡,明月催詩。
這是云莊辭了參議的時候所寫的;還覺得有些道理——雖然已不免近于做作。但我們?nèi)绻x著他的:
想為官枉了貪圖,正直清廉,自有亨衢,暗室虧心,縱然致富,天意何如?白圖甚身心受苦,急回頭暮景桑榆。婢妾妻孥,玉帛珍珠,都是過眼的風光,總是空虛。
功名事一筆都勾,千里歸來兩鬢驚秋。我自無能,誰言道勇退中流。柴門外春風五柳,竹籬邊野水孤舟。綠蟻新芻,瓦缽甕甌。直共青山醉倒方休。
海來闊風波內(nèi),山般高塵土中,整做了三個十年夢。被黃花數(shù)叢,白云幾峰,驚覺周公夢。辭卻鳳皇池,跳出醯雞甕。
人羨麒麟畫,知它誰是誰!想這虛名聲,到底元無益。用了無窮的氣力,使了無窮的見識,費了無限的心機,幾個得全身!都不如醉了重還醉。
晁錯元無罪,和衣東市中,利和名愛把人般弄。付能刓刻成些事功,卻又早遭逢著禍兇,不見了形蹤。因此上向鵲華莊把白云種。
往常時為功名惹是非,如今對山水忘名利。往常時趁雞聲赴早朝,如今近餉午猶然睡。往常時秉笏立丹墀,如今把菊向東籬。往常時俯仰承權(quán)貴,如今逍遙謁故知。往常時狂癡險犯著笞杖徒流罪,如今便宜課會風花雪月題。
也不學(xué)嚴子陵七里灘,也不學(xué)姜太公皤溪岸,也不學(xué)賀知章乞鑒湖,也不學(xué)柳子厚游南澗。俺住云水屋三間,風月竹千竿。一任傀儡棚中鬧,且向昆侖頂上看身安。倒大來無憂患,游觀壺中天地寬。
便覺得有些過度的夸張了。至于像《沽美酒》以下的三篇:
在官時只說閑,得閑也又思官,直到教人做樣看。從前的試觀:那一個不遇災(zāi)難!楚大夫行吟澤畔,仵將軍血污衣冠,烏江岸消磨了好漢,咸陽市干休了丞相。這幾個百般要安不安,怎如俺五柳莊逍遙散誕!
它每日笑呵呵,它道淵明不如我!跳出天羅,占斷煙波,竹塢松坡,到處婆娑,倒大來清閑快活。更看時節(jié)醉了呵,休怪它笑歌詠歌似風魔,它把功名富貴皆參破。有花有酒有行窩,無煩無惱無災(zāi)禍。年紀又半百過,壯志也消磨。暮景也蹉跎,鬢發(fā)也都皤。想人生有幾何!恨日月似 梭,得魔酡處且魔酡。向樽前休惜醉顏酡,古和今都是一南柯。紫羅襕未必勝漁蓑,休只管戀它!急回頭好景已無多。
正妙年不覺的老來到,思往常似昨朝。好光陰流水不相饒,都不如醉了睡著。任金烏搬廢興,我只推不知道。
所謂“古和今都是一南柯”,所謂“任金烏搬廢興,我只推不知道”,便完全是一個出世的無容心的極端的個人主義者了。這是要不得的態(tài)度,卻出之于一個休職閑居的大官吏的筆下,不能不說是一種傳染病了。有意的在以此鳴高。
云莊名養(yǎng)浩,字希孟,濟南人,仕元至陜西行省御史中丞,贈濱國,謚文忠。退休后,優(yōu)游 山,搆云莊,“凡所接于目而得于心者”(艾俊序《云莊休居樂府》語)皆作為小令,因集為《云莊休居自適小樂府》。這部樂府,幾乎全部都是同一情調(diào)的,即所謂“閑適”者是。
不忽麻平章的《辭朝》和孛羅御史的《辭官》,其情調(diào)也完全和云莊相同:
不忽麻平章
寧可身臥糟丘,賽強如命懸君手。尋幾個知心友,樂以忘憂,愿作林泉叟。
〔混江龍〕布袍寬袖樂然何處謁王侯?但尊中有酒,身外無愁。數(shù)著殘棋江月曉。一聲長嘯海門秋。山間深住,林下隱居,清泉濯足。強如閑事縈心。淡生涯一味誰參透?草衣木食,勝如肥馬輕裘。
〔油葫蘆〕雖住在洗耳溪邊不飲牛。貧自守樂閑身翻作抱官囚。布袍寬褪拿云手,玉霄占斷談天;口吹簫訪,棄瓢學(xué)。野云不斷深山岫,誰肯官路里半途休!
(?-前484),即伍子胥。
,堯舜時代的隱士。相傳帝堯要傳位于他,他不肯接受,便逃到箕山之下隱居躬耕。難消受。學(xué)耕耨種田疇,倒大來無慮無憂。
〔天下樂〕明放著伏事君王不到頭,休休!難措手!游魚兒見食不見鉤,都只為半紙名一筆勾。急回頭兩鬢秋。
〔那吒令〕誰待似落花般,鶯朋燕友,誰待似轉(zhuǎn)燈般龍爭虎斗?你看這迅指間烏飛兔走。假若名利成,至如田園就,都是些去馬來牛。
〔鵲路枝〕臣則待,醉江樓,臥山丘,一任教談笑虛名,小子封侯。臣向這仕路上為官倦首,枉塵埋了錦袋吳鉤。
〔寄生草〕但得黃雞嫩,白酒熟,一任教疏籬墻缺茅庵漏,則要窗明坑暖蒲團厚。問甚身寒腹飽麻衣舊,飲仙家水酒兩三甌,強如看,翰林風月三千首。
〔村里迓鼓〕臣離了九垂官闕,來到這八方宇宙,尋幾個詩朋酒友,向塵世外消磨白蛋。臣則待領(lǐng)著紫猿,攜白鹿,跨蒼虬,觀著山色,聽著水聲,飲著玉甌,倒大來省氣力如誠惶頓首。
〔元和令〕臣向山林得自游,比朝市內(nèi)不生受。玉堂金馬間瓊樓,控珠簾十二鉤,臣向草庵門外,見瀛洲,看白云天盡頭。
〔上馬嬌〕但得個月滿州,酒滿甌,則待雄飲醉時休。紫簫吹斷三更后,暢好是孤鶴唳一聲秋。
〔游四門〕世間閑事掛心頭,唯酒可忘憂。非是微臣常戀酒,嘆古今榮辱,看興亡成敗,則待一醉解千愁。

張養(yǎng)浩墓
〔后庭花〕揀溪山好處游,向仙家酒旋 ;會三島十洲客,強如宴功臣萬戶侯,不索你問緣由,把玄關(guān)泄漏。這簫聲世間無,天上有。非微臣說強口,酒葫蘆掛樹頭,打魚船纜渡口。
〔柳葉兒〕則待看山明水秀,不戀您市曹中物穰人稠。想高官重職
〔賺尾〕既把世情疏,感謝君恩厚,臣怕飲的是黃封御酒。竹杖芒鞋任意留。揀溪山好處追游。就著這曉云收,冷落了深秋。飲遍金山月滿舟,那其間潮來的正悠。船開在當溜,臥吹簫管到揚州。
孛羅御史
〔一枝花〕懶簪獬豸冠,不入麒麟畫。旋栽陶令菊,學(xué)種瓜,覷不的鬧攘攘蟻陣蜂衙。賣了青驄馬,換耕牛度歲華。利名場再不行踏,風流海其實怕它。
,即召平。據(jù)《史記·蕭相國世家》記載:“召平者,故秦東陵侯。秦破,為布衣,貧,種瓜于長安城東,瓜美,故世俗謂之‘東陵瓜’,從召平以為名也?!?
〔梁州〕盡燕雀喧檐聒耳,任豺狼當?shù)滥パ?。無官守,無言責,相牽掛。春風桃李,夏月葉麻,秋天禾黍,冬月梅茶,四時景物清佳,一門和氣歡洽。嘆子牙渭水垂釣,勝河陽種花,笑張騫河漢秉槎。這家那家黃雞白酒安排下,撒會頑,放會耍, 著老瓦盆邊醉后扶,一任它風落了烏紗。
(247-300),西晉文學(xué)家。字安仁,滎陽中牟(今屬河南)人。歷任河陽令、懷縣令、著作郎等職。工于詩賦。傳說在河陽任職期間,大力倡導(dǎo)百姓植樹種花,美化環(huán)境。
〔牧羊關(guān)〕王大戶相邀請,趙鄉(xiāng)司扶下馬,則聽得樸冬冬社鼓頻撾,有幾個不求仕的官員,東莊措大地每都拍手歌豐稔,俺再不想巡案去奸猾,御史臺開除我,堯民圖添上咱。
〔賀新郎〕奴耕婢織足生涯,隨分村疃,人情,賽強如憲臺風化。趁一溪流水浮鷗鴨,小橋掩映兼葭,蘆花千頃雪,紅樹一川霞。長江落日,牛羊下。山中閑宰相,林外野人家。
〔隔尾〕誦詩書稚子無閑暇,奉甘旨萱堂到白發(fā),伴轆轤村翁說一會挺膊子話,閑時即笑咱,醉時即睡咱。今日里無是無非快活煞!
這都是故作超脫之態(tài)的。我們讀王實甫《四丞相高會麗春堂》雜劇,那位被貶到濟南府歇馬的四丞相,還不是這樣的自適的高歌著么?但到了后來,君王再招,東山再起時,還不是一樣的熱腸好事!
姚牧庵參軍(名燧)的《感懷》和《滿庭芳》,也都是具有同樣的情懷:
十年燕月歌聲,幾點吳霜鬢影。西風吹起鱸魚興,已在桑榆暮景。
榮枯枕上三更,傀儡場頭四并。人生幻化如泡影,那個臨危自省!
岸邊煙柳蒼蒼,江上寒波漾漾。陽關(guān)舊曲低低唱,只恐行人斷腸。
十年書劍長吁,一曲琵琶暗許。月明江上別湓浦,愁聽闌舟夜雨。
天風海濤,昔人曾此。酒圣詩豪,我到此閑登眺。日遠天高山接水,茫茫眇眇水連天,隱隱迢迢供吟笑。功名事了,不待老僧招。
浙江秋,吳山夜,愁隨潮去,恨與山疊。塞雁來,芙蓉謝,冷雨清燈讀書舍。待離別,怎忍離別。今宵醉也,明朝去也,寧奈些些!
帆收釣浦,煙籠淺沙,水滿平湖,晚來盡灘頭聚。笑語相呼魚有剩,和煙旋煮酒無多,帶月影沽。盤中物,山肴野蔬,且盡葫蘆。
但他的作風,有時卻還瀟灑,不盡一味的牢騷,不盡一味的冷眼看世事。他的《壽陽曲》:“誰信道也曾年少”,和《撥不斷》:“破帽多情卻戀頭”諸句,還不失為俊逸之作。

岳陽樓
酒可紅雙頰,愁能白二毛,對樽前盡可開懷抱。天若有情天亦老,且休教少年知道。紅顏歡,綠鬢凋,酒席上漸疏了歡笑。風流近來都忘了,誰信道也曾年少!
楚天和,好追游。龍山風物全依舊,破帽多情卻戀頭。白衣有意能攜酒,好風流重九。
但像《陽春曲》:“人海闊,無日不風波”諸語便又不免染上了老毛病了。
金魚玉帶羅袍就,皂蓋朱幡賽五侯,山河判斷筆尖頭,得志秋,分破帝王憂。筆頭風月時時過,眼底兒曹漸漸多。有人問我事如何?人海闊,無日不風波。
劉太保秉忠(夢正)的有名的《干荷葉》小令之一:
南高峰,北高峰,慘淡煙霞洞。宋高宗,一場空!吳山依舊酒旗風,兩渡江南夢。
也是具著出世的情調(diào)的。但同時,在同一個曲調(diào)上,他又彈出了極漂亮的情歌出來:
夜來個,醉如酡,不記花前過。醒來呵,二更過。春衫惹定茨 ,科拌倒花抓破。
干荷葉,水上浮,漸漸浮將去。根將你去隨將去。你問當家中有媳婦。問著不言語。
腳兒尖。手兒織。云髻梳兒露半邊,臉兒碓,話兒粘,更宜煩惱更宜快。直恁風流倩!

劉秉忠畫像
其他真正詠《干荷葉》的“干荷葉,色蒼蒼,老柄風搖蕩,減了清香越添芳”諸首,卻是詠物小詞之流,無甚深意的。
盧疏齋憲使(名處道)的《蟾宮曲》四首,便全然是出世觀的歌頌了;像“傲煞人間伯子公侯”,和“無是無非,問什么富貴榮華”,和“古和今都是一南柯”并無二致。
碧波中,范蠡乘舟,殢酒簪花,樂以忘憂。蕩蕩悠悠,點秋江白鷺沙鷗,怎掉不過黃蘆岸,白蘋渡口。且灣住綠楊堤,紅蓼灘頭。醉時方休,醒時扶頭。傲煞人間伯子公侯!
想人生七十猶稀,百歲光陰,先過了卅。七十年間,十歲頑童,十載尪羸,五十歲除分晝黑,剛分得一半兒白日。風雨相催,兔走烏飛,子細沉吟,都不如快活了便宜。
奴耕婢織生涯,門前栽柳,院后桑麻。有客來,汲清泉自煮茶芽。稚子謙和禮法,山妻軟弱賢達。守著些實善鄰家,無是無非,問甚么富貴榮華。
沙三伴哥采茶,兩眼青泥,只為撈蝦。太公莊上,楊柳陰中,磕破西瓜。小小哥昔涎刺塔碌軸上,渰著個琵琶??词w麥開花,綠豆生芽,無是無非,快活煞莊家。
總之,由了厭世轉(zhuǎn)入了玩世,便自然生出了“都不如快活了便宜”的剎那的享樂觀了。他們是以個人的受用為主眼的。鮮于伯機的《八聲甘州》套,充分的說明了“受用”的妙境:
鮮于伯機
江天暮雪,最可愛青簾搖曳長杠。生涯閑散,占斷水國漁邦。煙浮草屋,梅 砌欹,水繞柴扉山對窗。時復(fù)竹籬傍,吠吠
。
〔么〕向滿目夕陽彰里,見遠浦歸舟,帆力風降。山城欲閉時,聽戍鼓 ,群鴉晚千萬噪點,寒雁書空三四行。盎向小屏間,夜夜停鉦。
〔大安樂〕從人笑我愚和戇,瀟湘影里且妝呆。不談劉項與,近小窗,誰羨碧油幢?
,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軍事統(tǒng)帥孫臏和龐涓。他們曾同時向鬼谷子學(xué)習兵法,后龐涓嫉妒孫臏智謀超過自己,設(shè)計陷孫于臏刑。后孫臏設(shè)計大敗龐涓所率軍隊,并射死他。孫龐斗智的故事在我國歷史上膾炙人口。
〔元和令〕粳米炊長腰,鳊魚煮縮項,悶攜村酒飲空釭。是非一任講,恣情拍手掉魚歌,高低不論腔。
〔尾〕浪滂滂,水床床,小舟斜纜壞槁椿。輪竿蓑笠,落梅風里釣寒江。
元遺山(好問)為金之遺民,他的思想,自然是更傾向于這一方面了;但像這一類的散曲卻不多:

元好問
人生有幾!念良辰美景,一夢初過。窮通前定,何用苦張羅!命友邀賓玩賞。對方樽淺酌低歌。且酩酊,任它兩輪日月,來往如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