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國俗文學(xué)史 作者:鄭振鐸


在雜劇的腳色方面論之,每一組雜劇演唱時,定數(shù)當(dāng)為五人。其中戲頭、引戲、次凈、副末的四“色”是確定的。(陶宗儀《輟耕錄》有副凈而無次凈,似即同一腳色。又無戲頭而有求〔求,當(dāng)作末〕泥,當(dāng)亦相同。惟多出一“裝孤”而已。在《武林舊事》里,卻間有“裝旦”的一色出現(xiàn)。)

吳自牧《》(卷二十)云:“散樂傳學(xué)教坊十三部,唯以雜劇為正色。……其諸部諸色,分服紫、緋、綠三色寬衫,兩下各垂黃義讕。雜劇部皆諢裹,余皆幞頭帽子?!边@些話很可注意。雜劇色的衣服原是紫、緋或綠色的寬衫,但頭部卻是諢裹,與其他諸色不同。所謂“諢裹”,當(dāng)是種種滑稽的或擬仿的或像生的裝扮的意思。

《》,描寫南宋都城臨安市情風(fēng)物的筆記體著作。南宋學(xué)者吳自牧(生平不詳)著。

宋雜劇畫像磚拓片 圖中自左至右即雜劇的五個角色。

吳自牧又謂:“且謂雜劇中,末泥為長,每一場四人或五人?!┠嗌鲝?,引戲色分付,副凈色發(fā)喬,副末色打諢?;蛱硪蝗?,名曰裝孤。先吹曲破斷送,謂之把色?!边@把雜劇色的分別說得很明白了。

至于雜劇的演出的情形,《夢粱錄》(卷二十)的記載也較為詳細:

先做尋常熟事一段,名曰艷段。次做正雜劇,通名兩段。大抵全以故事,務(wù)在滑稽唱念,應(yīng)對通遍。此本是鑒戒,又隱于諫諍,故從便跣露,謂之無過蟲耳。若欲駕前承應(yīng),亦無責(zé)罰。一時取圣顏笑。凡有諫諍,或諫官陳事,上不從,則此輩妝做故事,隱其情而諫之,于上顏亦無怒也。又有雜扮,或曰雜班,又名經(jīng)元子,又謂之拔和,即雜劇之后散段也。頃在汴京時,村落野夫,罕得入城,遂撰此端。多是借裝為山東、河北村叟,以資笑端。

在同書(卷三)敘述“宰執(zhí)親王南班百官入內(nèi)上壽賜宴”的一則里,描寫雜劇演唱的情形頗詳:

諸雜劇色皆諢裹,各服本色紫、緋、綠寬衫,義斕鍍金帶。自殿陛對立,直至樂棚。每遇供舞戲,則排立七手,舉左右盾,動足應(yīng)拍,一齊群舞,謂之按曲子?!谒谋K進御酒,宰臣百官各送酒,歌舞并同前。教樂所伶人,以龍笛腰鼓發(fā)諢子。參軍色執(zhí)竹竿拂子,奏俳語口號,祝君壽。新劇色打和畢,且謂:奏罷今年新口號,樂聲驚裂一天云。參軍色再致語,勾合大曲舞……第五盞進御酒……樂部起三臺舞。參軍色執(zhí)竿奏數(shù)語,勾雜劇入場。一場兩段。是時教樂所雜劇色何雁喜、王見喜、金寶、趙道明、王吉等,俱御前人員,謂之無過央?!谄弑K……宰臣酒,慢曲子;百官酒,舞三臺。參軍色作語,勾雜劇入場。

大致“雜劇”是分為兩段的,第一段為艷段,次為正雜劇。艷段為尋常熟事;正雜劇則內(nèi)容不同。大抵全為故事。這一種雛形的故事的演唱,似還未脫歌舞隊的拘束,故雜劇色每兼舞“三臺”,次段又做“大曲舞”(即正雜?。5^“務(wù)在滑稽唱念,應(yīng)對通遍”之語,似于歌舞之外,又雜有對白(念)。當(dāng)“變文”流行已久,且已脫胎而成為平話、諸宮調(diào)、說經(jīng)之流的時候,歌舞班之雜入滑稽的道白是很自然的事。我們可以說,宋、金雜劇是連合了古代王家的“弄臣”與歌舞班而為一的。

其內(nèi)容當(dāng)然并不純粹。我們一考察周密《武林舊事》所載的二百八十本“官本雜劇段數(shù)”,便可以知道,所謂“雜劇”,還是所謂“雜歌舞戲”的總稱。其中最大多數(shù)的雜劇當(dāng)然是純正所謂“大曲舞”者是。

大曲舞是用“大曲”的調(diào)子,以歌舞表演出一件故事,或滑稽的裝扮的。

宋雜劇人物雕刻

在那二百八十本的“雜劇”里,用大曲來歌唱者,已有:《六幺》二十本、《瀛府》六本、《梁州》七本、《伊州》五本、《新水》四本、《薄媚》九本、《大明樂》三本、《胡渭州》四本、《石州》三本、《大圣樂》三本、《中和樂》四本、《萬年歡》二本、《道人歡》四本、《長壽仙》三本、《劍器》二本、《延壽樂》二本、《賀皇恩》二本、《采蓮》三本、《寶金枝》一本、《嘉慶樂》一本、《慶云樂》一本、《君臣相遇樂》一本、《泛清波》一本、《采云歸》二本、《千春樂》一本、《罷金鉦》一本。計凡九十五本,共用大曲二十六調(diào)。按《宋史·樂志》教坊部凡十八調(diào),四十大曲,“雜劇”已用過半。又《降黃龍》(五本)、《熙州》(三本)二調(diào),雖不見于宋史,而灼然可知其亦為大曲。則共用大曲二十八(共一百零三本)。

這二十八大曲的歌詞的形式是怎樣的呢?

觀那一百零三本的名目,其題材當(dāng)是很復(fù)雜的;有的顯然知其為敘述故事的,有的則知其為嘲笑、滑稽之作;有的則是粉飾太平的頌揚之作。像《鶯鶯六幺》,當(dāng)是以“六幺”的一個大曲來敘述鶯鶯、張生之故事的;像《鄭生遇龍女薄媚》則是以《薄媚》大曲來歌詠鄭生遇龍女之故事的。像《哭骰子瀛州》等,則顯然是開玩笑的滑稽曲。

可惜在那目錄里面的東西,已一本俱不能得到了。但其歌詞(即雜劇詞),我們卻很有幸的能夠在的《樂府雅詞》(卷上)(《詞學(xué)叢書本》)里找到了一個例子:

西子詞     董穎

(?-1155),南宋官吏、文人。字端伯,福建晉江(今福建南安)人。官至尚書郎,直寶文閣。編有《樂府雅詞》,是今存最早的一部宋人選編的宋詞總集。

怒潮卷雪,巍岫布云,越襟吳帶如斯,有客經(jīng)游,月伴風(fēng)隨。值盛世觀此江山美,合放懷何事卻興悲?不為回頭舊谷天涯,為想前君事。越王嫁禍獻西施吳即中深機。死,有遺誓,勾踐必誅夷。吳未干戈出境,倉卒越兵,投怒夫差。鼎沸鯨鯢,越遭勁敵??蓱z無計脫重圍,歸路茫然,城郭丘墟,飄泊稽山里,旅魂暗逐戰(zhàn)塵飛,天日慘無輝。

(?-前496),春秋末年吳國國君,公元前514-前496年在位。他以專諸刺殺吳王僚而自立。后被越王勾踐打敗,重傷而亡。

自笑平生,英氣凌云,凜然萬里宣威。那知此際,熊虎途窮,來伴麋鹿卑棲。既甘臣妾,猶不許,何為計?爭若都蟠寶器,盡誅吾妻子,徑將死戰(zhàn)決雌雄。天意恐憐之?!∨悸勌渍脵?quán),貪賂市恩私。因?qū)毻娅I誠,雖脫霜戈,石室囚糸,憂嗟又經(jīng)時。恨不如巢燕自由歸。殘月朦朧,寒雨瀟瀟有血都成淚。備嘗崄厄返邦畿,冤憤刻肝脾。

種陳謀,謂吳兵正熾,越勇難施。破吳策,惟妖姬。有傾城妙麗,名稱(一作字)西子歲方笄。算夫差惑此,須致顛危。范蠡微行,珠貝為香餌,苧蘿不釣釣深閨,吞餌果殊姿。素饑織弱,不勝羅綺。鸞鏡畔,粉面淡勻,梨花一朵瓊壺里,嫣然意態(tài)嬌春。寸眸剪水,斜鬟鬆翠,人無雙,宜名動君王,繡履容易,來登玉陛。

穿湘裙,搖漢珮,步步香風(fēng)起。斂雙蛾,論時事,蘭心巧會君意。殊珍異寶,猶自朝臣未與,妾何人被此隆恩!雖令效死奉嚴(yán)旨。隱約龍姿忻悅,重重甘言說。辭俊雅,質(zhì)娉婷,天教汝眾美兼?zhèn)洹B剠侵厣?,憑汝和親,應(yīng)為靖邊陲,將別金門,俄揮粉淚靚妝洗。

飛云駛香車,故國難回睇。芳心漸搖,迤邐吳都繁麗。忠臣子胥,預(yù)知道為邦崇,諫言先啟,愿勿容其至。周亡褒姒,商傾妲己。吳王卻嫌胥逆耳,才經(jīng)眼,便深恩愛,東風(fēng)暗綻嬌藥,彩鸞翻妒伊。得取次于飛共戲,金屋看承,他宮盡廢。

華宴夕,燈搖醉粉,菡萏籠蟾桂。揚翠袖,含風(fēng)舞,輕妙處,驚鴻態(tài),分明是瑤臺瓊榭,閬苑蓬壺景,盡移此地?;ɡ@仙步,鶯隨管吹。寶帳暖,留春百和,馥郁融鴛被。銀漏永,楚云濃,三竿日猶褪霞衣。宿酲輕腕嗅宮花,雙帶系合同心時,波下比目,深憐到底。

耳盈絲竹,眼遙珠翠,迷樂事,宮闈內(nèi)。爭知漸國勢陵夷,奸臣獻佞,轉(zhuǎn)恣奢淫。天譴歲屢饑,從此萬姓離心解體。越遣使陰窺虛實,蚤夜?fàn)I邊備。兵未動,子胥存,雖堪伐,尚畏忠義。斯人既戮,又是嚴(yán)兵卷土赴黃池,觀釁種蠡,方云可矣。

機有神,征鼙一鼓,萬馬襟喉地。庭喋血,誅留守。憐屈服,斂兵還。危如此,當(dāng)除禍本,重結(jié)人心。爭奈竟荒迷。戰(zhàn)骨方埋,靈旗又指。勢連敗,柔荑攜泣,不忍相拋棄。身在兮心先死,宵奔兮兵已前圍。謀窮計盡,淚鶴啼猿,聞處分外悲。丹穴縱近,誰容再歸!

哀誠屢吐,甬東分賜,垂暮日置荒隅。心知愧,寶鍔紅委,鸞存鳳去,辜負恩憐,情不似虞姬。尚望論功,榮還故里。降令曰:吳之赦汝,越與吳何異!吳正怨越方疑,從公論合去妖□類。蛾眉宛轉(zhuǎn),竟殞鮫綃。香骨委塵泥,渺渺姑蘇,荒蕪鹿戲。

王公子,青春更才美,風(fēng)流慕連理。耶溪一日,悠悠回首凝思。云鬟鬢,玉珮霞裙,依約露妍姿。送目驚喜,俄迂玉趾。同仙騎洞府歸去,簾櫳窈窕戲魚水。正一點犀通,遽別恨何已!媚魄千載,教人屬意,況當(dāng)時金殿里!

自排遍第八至第七煞袞,共十遍;敘的是西施亡吳的故事,而以王生遇西子事為結(jié)。這里把有功的西子,使之“蛾眉宛轉(zhuǎn),竟殞鮫綃”,未免殘忍,和清初的《浮西施》的結(jié)局有些相同。明梁辰魚的《浣紗記》卻使西施得到更圓滿的結(jié)果。

(生卒不詳),即徐石麒。明末清初戲曲作家。字又陵,號坦庵,原籍湖北。入清不仕。著有傳奇四種,已佚;另有雜劇四種:《買花錢》、《大轉(zhuǎn)輪車》、《浮西施》、《拈花笑》。

大曲在實際上尚不止十遍。唐時大曲已有排遍、入破、徹(《樂府詩集》卷七十九)。而排遍、入破又各有數(shù)遍。徹則為入破之末一遍。王灼《》(卷三)謂:“凡大曲有散序、鞭、排遍、攧、正攧、入攧、虛催、實催、袞遍、歇拍、煞袞,始成一曲,謂之大遍?!眲t大曲往往是多至“數(shù)十解”的。但宋人卻多不用其全。像董穎《薄媚》實際上只用到了:

《》,詞曲評論筆記,南宋王灼撰。王灼,字晦叔,遂寧(今屬四川)人。博學(xué)多問,嫻于音律。曾寄居成都碧雞坊妙勝院。所著《碧雞漫志》五卷,首述古初至唐宋聲歌遞變之由,次列涼州、伊州等28曲,追述其得名之由來,及漸變宋詞的沿革過程。

(一)排遍第八、第九,

(二)攧,

(三)入破第二,

(四)第二虛催,

(五)第三袞遍,

(六)第四催拍,

(七)第五袞遍,

(八)第六歇拍,

(九)第七煞袞。

和王灼所說,大致不殊,而廢去“散序”、“靸”等不用,“排遍”也只從“第八”起。可見這種敘事歌曲,原可由作者自己的編排,沒有固定的“遍”或“解”數(shù)的。但在宋詞曲里,這種體裁已是最冗長的了,故用來敘述故事,極為相宜。

今所用的尚有曾布《水調(diào)歌頭》(王明清《玉照新志》卷二)及史浩《采蓮》(《鄮峰真隱漫錄》卷四十五)等。

王國維《》(第四章)云:“現(xiàn)存大曲,皆為敘事體,而非代言體。即有故事,要亦為歌舞戲之一種,未足以當(dāng)戲曲之名也?!边@話很對。我們猜想,所謂“雜劇詞”大抵都只是這種式樣的體裁而已,“未足以當(dāng)戲曲之名也”。這一百零三本的以大曲組成的“雜劇詞”既然如此,其他恐怕也不會相殊很遠(詳后)。那里面也許雜有“念白”(雜劇詞原是唱念,即講唱并用的),恐怕也仍是敘述體而已。(像變文、鼓子詞及諸宮調(diào)同樣的東西。)

《》,一名《宋元戲曲考》,戲曲論著,近人王國維撰著。以宋、元為重點,征引歷代有關(guān)戲曲的資料,考證、論述中國戲曲的源流、演變、形成過程,是我國第一部系統(tǒng)研究戲曲發(fā)展史的專著。

《宋元戲曲史》書影

最早的雜劇詞,或當(dāng)為宋《》(卷一)所著錄的:

周優(yōu)人曲辭二卷。原注云:周吏部侍郎趙上交,翰林學(xué)士李昉,諫議大夫劉陶,司勛郎中馮古,纂錄燕優(yōu)人曲辭。

《》,古代書目著作,北宋王堯臣等編輯。崇文即崇文院,為當(dāng)時宮廷藏書處。全書66卷,著錄藏書30669卷。

既名為曲辭,當(dāng)是歌曲?!按笄敝鳛閮?yōu)人歌唱之資,恐怕其淵源當(dāng)在宋之前。

《宋史·樂志》云:“真宗不喜鄭聲。而或為雜劇詞,未嘗宣布于外。”這位皇帝自作的雜劇詞,當(dāng)是大曲一類的東西吧。

吳自牧《夢粱錄》(卷二十)云:“向者汴京教坊大使孟角毬會做雜劇本子。葛守誠撰四十大曲,丁仙現(xiàn)捷才知音?!边@三個都是伶人。孟角毬所做的雜劇本子和葛守誠所撰的四十大曲當(dāng)是同一的東西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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