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 由塞爾馬回到柏明漢
我到美國南部“黑帶”的一個小鎮(zhèn)塞爾馬視察變相的黑奴,所看到的情形,在上次一文里已經(jīng)略為談過了。我將由柏明漢動身赴塞爾馬的時候,美國好友R君很替我擔心。他是在南方極努力于勞工運動,尤其異常熱心于贊助黑工解放運動的人,聽我說到南方來調(diào)查黑農(nóng)的狀況,表示很熱烈的同情和歡迎,但是同時又感到南方地主們的無法無天,恐怕對于調(diào)查這種事情的人于他們不利,也許要發(fā)生拘捕毒打的暴行,很替我掛慮。結(jié)果他和M女士及D女士商量一番之后,決定讓我赴塞爾馬一行,不過再三叮嚀我要守口如瓶,十分謹慎。這幾位極可敬愛的男女青年都是在行動上努力于革新運動的工作,他們受到南方統(tǒng)治階級的嫉恨是必然的,像我這樣一個旅行者,其實不會有什么危險,但他們卻說得活龍活現(xiàn),大有談虎色變之概,我也只得懷著戒心,一切自己謹慎就是了。我到塞爾馬住在青年會寄宿舍,第二天就有幾個像偵探模樣的人物來和我攀談,我已成竹在胸,當然不致上他們的老當。我抬出來的第一面盾牌便是表示我是一個道地十足的基督徒,開口耶穌,閉口上帝,他們倒也拿我無可奈何;談了好些時候,我東拉西扯,他們終于不得要領(lǐng)而去。有一天我叫了一輛汽車乘到郊外去看看,湊巧那汽車夫卻是一個小地主的兒子,我和他一路瞎談,問了不少關(guān)于農(nóng)奴的事實。他出身于地主之家,對于黑奴是充滿著成見,那是不消說的。他極力稱贊他的老子管理黑奴的得法。他說對付黑奴只有用嚴厲的手段才行。黑奴十個有九個是天生的賊骨頭,你非用嚴厲的手段對付,打他鞭他,不稍寬容,那你的一切東西都要給他偷得精光。他又再三描述黑奴的懶惰也是天生的,你不非常嚴厲地強迫他工作,他簡直可以一天懶到晚。他說時精神煥發(fā),如數(shù)家珍,越說越有勁兒。其實黑奴的生活窮苦無告到了那樣凄慘的地步,在事實上是逼著他們要做賊,那里是天生的?由天亮一直做苦工做到天黑,偶爾一有偷懶的機會,當然要偷偷休息一下,也是人情之常,那里是天生的?但是他卻津津樂道,我也姑妄聽之。這個汽車夫很客氣,很殷勤,但是一說起黑人,他的牢不可破的成見卻好像是絲毫不肯讓步的。
在塞爾馬耽擱了四天,天天在外面奔走,孤伶伶地東張西望,倒也另有一種趣味。由塞爾馬先回到柏明漢,仍是乘著“黑白分明”的長途汽車。這次在車上,我的座位的前面一排卻坐著一個衣服穿得很講究的六十來歲的老者,忽對我打招呼傾談起來,他說他在塞爾馬有產(chǎn)業(yè),常常來往于塞爾馬與柏明漢之間,看上去無疑地是一個地主。他問我此行的印象怎樣,我說很好。他聽著仍不放心,還要追問著總有一些不能滿意的情形吧?我說那當然,天下那有十全的事情?他聽了似乎很高興,大開他的話匣,說了一大堆反對日本侵略中國的話語。他的結(jié)論是美國雖同情中國,但是美國在目前因國內(nèi)有著種種的糾紛,自顧不暇,更無力來幫助中國。我看他的憂心流露于辭色,大概還是愁著他自己產(chǎn)業(yè)能否安全到幾時的成分居多吧。
由塞爾馬乘長途汽車回到柏明漢需要四小時的路程,早晨七點鐘動身,上午十一點鐘才到。在柏明漢的幾位美國朋友誤為三小時可到,見我遲遲未到,竟大起恐慌,深怕我被什么地主捕去,正在商議如何營救。忽然看見我來了,他們都喜形于色,驚呼起來,欣然爭問經(jīng)過的情形。
我因為這幾位朋友的殷勤挽留,在柏明漢又住了兩天,和他們又暢談了許多時候。
美國對于黑人所干的“凌侵”之慘無人道,我在以前已經(jīng)談過了。但是還有一種殘酷的方法叫做“鏈隊”(“Chain Gang”)。這所謂“鏈隊”,是把一大隊黑人穿上囚衣,頸上腳上都用很粗的鐵鏈鎖起來,前后再用鐵鏈彼此連成一串,由監(jiān)工者鞭打著強迫他們不停歇地做苦工。夜里睡的時候,也帶著鐵鏈睡,睡的地方好像豬欄一樣,污濁不堪。有的被判定十年或二十年過著這樣非人的生活。毒刑拷打,至酷極慘,往往幾年就送命。這類黑犯所犯的罪,有的是黑農(nóng)(變相的黑奴)對于地主的虐待抗議了幾句話,有的是逃遁的黑農(nóng),有的是對地主的辱罵回答了一句不平的話,尤其是膽敢參加什么勞工的組織——都可被判定罪名,淪入這樣的慘境。無論那一個黑人,一被陷入了“鏈隊”,就是等于跑上了一條死路。這些黑犯因受不住那樣的酷刑,一有機會,即寧愿偷吞毒藥自殺,不愿再活下去。他們拖著鐵鏈在炎日下,一天到晚不停地做著苦工,一有些不如監(jiān)工的意思,即更加上種種的酷刑。有的手和腳縛在一起,腿彎曲著,用一根木棍插在中間,使他無法移動,然后把他擲在炎日之下,一曬幾小時,曬到昏去,有的把下半身縛在一根粗柱上,把縛在手上的鏈條套在另一根柱上,叫另一個黑人把這鏈條一步一步地拉緊,使他的上半身一步一步地向前伸著。這無異把上半身硬拉長,多拉緊一下即多感到一次的苦痛。這在他們叫做“伸展”(“Stretching”)。有的立在一個僅能容身的木籠里面,里面漆黑,只在頂上有小洞流入空氣。立在里面的人,一動都不能動,擺在炎日之下曬著,有蚊蟲從頂上的洞口飛入咬著,也無法驅(qū)除。這種種無人道的酷刑,誰都想不到會發(fā)現(xiàn)于號稱“文明”的世界,但R君卻曾經(jīng)親眼看到,切齒痛恨說給我聽的。這“鏈隊”的慘酷,在美國是全國都知道的,但除熱心改革運動的人們發(fā)出抗議的呼聲外,竟不聽見有人主張廢除。在南部各邦更屬司空見慣,視為當然,目的不過在多多榨取黑種的勞動力以自肥而已。榨取制度的罪惡竟黑暗一至于此,簡直不知人間有殘忍事,這不是很可慨嘆的現(xiàn)象嗎?
尤其可怪的是這種“鏈隊”的殘酷行為竟戴著“合法”的假面具,被陷害的黑人(其中雖也有白人,但為數(shù)極少,可說是專為黑人而設(shè)的),都是由法庭公然判定的。在美國南方除盛行這種“鏈隊”之外,還有其他更直截爽快的辦法,那就是由各種農(nóng)場的地主或大公司的老板等等所私雇的偵探和打手,用綁票的方式把你抓到偏僻的鄉(xiāng)間,毒打一頓;如果你是白人,毒打一頓后,還可生還;如果你是黑人,往往把你活活地打死算數(shù),打死后偷埋起來,所有法官和警察都是立在他們(統(tǒng)治階級)的一邊,誰敢出面來抱不平?當然,最容易遭到這種危險的是那些熱心于勞工運動的人們,因為組織勞工來改善工農(nóng)生活的人,由資產(chǎn)階級看來是絕對立于對立的地位,非拚命鏟除是不能放心的?!版滉牎睙o論如何殘酷,還須經(jīng)過法庭的公開判定,而用“暗箭”的辦法卻可于暗中消滅,干了可以完全否認的。
我到美國南方的時候,正鬧著一種熱心于勞工組織的黑工人失蹤的案件。R君告訴我,據(jù)他們多方的調(diào)查,這個黑工人就是被用“暗箭”的方法弄死的。一個黑工人被打死,這在美國南方原是一件極平常的事情。但是時代漸漸的不同了!這個黑工人是熱心于勞工運動的一個健將,是從紐約負著勞工組織的使命來的,站在他后面的有勞工組織,有“國際勞工保衛(wèi)團”替他調(diào)查,替他延請律師根據(jù)法律起訴,不是一死就可以了事的。勞工運動的大本營是在美國的北方,尤其是紐約。南方的律師遇著這類案件是不敢接受的,所以由“國際勞工保衛(wèi)團”從紐約設(shè)法請到熱心于勞運的律師到南方來出庭。說來有趣,關(guān)于上面所說的那個案件,由紐約來的一位律師到了目的地之后,那里的政府卻用“閉門羹”的辦法對付他。他先到法庭去找法官,據(jù)說請假出去了。他設(shè)法探得法官的家的地址,按圖索驥去找他。到的時候,法官的老婆不知底細,對他說她的丈夫就要回來,請你等一等。不一會兒,電話機上的鈴丁丁地響著,這位法官太太聽了之后,才知道她的丈夫到了別的地方,有意避這個律師,暫時不回家了。她托詞回絕了這個律師,他再跑到法庭上去探問,才知道不止法官請假,書記官及錄事等等辦事員都請了假!簡直是用全體罷工來對付的。這個律師等了好幾天,只得北返,但對此事并不放松,已在大理院控告這個法官的違法。
這件事初看似乎很奇怪。南方的統(tǒng)治階級(包括大老板地主以及他們御用的法庭及警察機關(guān)等等)既然有那么大的權(quán)力,何以會那樣怕這個孤身由紐約來的律師?他們何妨也把這個律師綁去毒打一頓呢?就不用這種激烈的手段,何妨盡管開庭,法官不是立在他們的一邊嗎?怕什么呢?這里面的原因的確很值得我們的注意。原來,美國南方的統(tǒng)治階級并不怕這些的。例如前幾年所發(fā)生的世界聞名的司各資波落(Scottsboro)案件,(有九個黑色小工人,年齡最小的只有十三歲,被誣陷強奸白女,宣判死刑),他們讓法庭公開審問,結(jié)果由于熱心勞運機關(guān)的有組織的宣傳,不但把他們的黑幕暴露到全美國的各角落,而且暴露到全世界,使他們出丑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這種教訓(xùn)他們是不會忘卻的,所以他們在這一點幾成為驚弓之鳥,只得用消極的辦法來抵制,不敢再那樣放肆了。這里面當然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美國多少是自許為“民治”的國家,此中誠然有不少偽的成分的存在,但是就一般說,最低限度的民權(quán),當局者有的時候也不得不稍稍顧到一點面子,不敢完完全全地毫無忌憚。這在連最低限度的民權(quán)都說不到的國家的人民看來,當然還是要感慨系之的!
但是在另一方面,我們卻也可以看出民眾力量的偉大——有組織的民眾力量的偉大。上面所說的那個被打死的黑工人,在美國南方的統(tǒng)治階級看來,原不算是一回事,但是后來不得不感到辣手的,并不是這個黑工人的本身有什么比其他黑工人不同的地方,最大的異點是他的后面有著勞工組織做后盾。那個由紐約來的律師,以一個個人竟能嚇跑了一個法庭的全體,這也不是因為這個律師在個人方面有何特殊的魔力,也是因為他是由紐約的勞工組織請來的,在他的后面立著大群的民眾,不是對付個人所能了事的。這個道理,在美國南方的統(tǒng)治階級原來當然是不懂的,可是他們在實踐中吃過了幾次苦頭,便知道這是什么一種味道!
上面所談到的那個黑工人案件,還僅限于局部的階段——至少當我還在那里的時候。還有一個有趣的案件,當我在美國的時候,已鬧到全國皆知,無人不曉,真使美國的統(tǒng)治階級覺得頭痛!這便是在美國誰都知道的恩哲羅·亨頓案件(Angelo Herndon)。亨頓是一個十九歲的黑工人,在美國南方的佐紀亞邦(Georgia)的愛特蘭塔城(Atlanta)煤礦里做工。他是一個很熱心于勞工運動的很能干的青年,他協(xié)助當?shù)氐暮谏と撕桶咨と私M織起來,參加失業(yè)工人的示威運動,這當然是南方的統(tǒng)治階級所最恨的事情。于是當?shù)氐姆ㄍヅ卸ㄋ甑摹版滉牎笨嵝蹋捎凇皣H勞工保衛(wèi)團”領(lǐng)導(dǎo)下的民眾的努力,竟鬧到大理院,引起全國人的注意,引起全國勞工大眾的抗議,使統(tǒng)治階級不得不有所顧忌。最有趣的是當正在準備上訴的時候,亨頓向佐紀亞邦的法庭請求保釋,法官看不起這個區(qū)區(qū)黑小工人,要他辦到十五萬金圓的現(xiàn)金保。在法官看起來,這在亨頓是絕對辦不到的事情;但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由于“國際勞工保衛(wèi)團”向全美國工人的呼吁,竟于第五年經(jīng)濟恐慌的壓迫下,由全國工人踴躍捐助,在二十三天的短時間內(nèi),捐款超出十八萬金圓以上。當捐款收滿十五萬金圓的時候,“國際勞工保衛(wèi)團”的主任律師特由紐約乘飛機趕到亨頓的囚室,對他說:“我們走,恩哲羅!”這件事表示美國勞工有著怎樣的團結(jié)和犧牲的精神!法官當然是嚇得不知所云,但是他的話既經(jīng)說出了口,也只好眼巴巴地望著亨頓出獄了!你如果看到這十五萬金圓的捐款報告,還要使你感到興奮,因為都是由一個金圓或幾個金圓湊成功的。有一個捐款的小女工附著一封這樣的短信:“我十九歲,失業(yè)了六個月。附上的十圓,還是我得業(yè)后第一次的工資。我希望這能幫助恩哲羅·亨頓得到自由。”還有一個工人附著一張字條說:“附上一塊金,真是少得不好意思,我希望你有什么奇跡把它化成幾千倍!”可見這真是代表勞工大眾的血淚語,表示他們由心坎里出來的真實!這在統(tǒng)治階級看來無怪是要發(fā)抖的!
亨頓這樣被保出獄以后,竟成為全國勞工界所熱烈歡迎的重要人物,到處演講。勞工界替他裝飾一個貨車,極力描摹獄中的慘酷情形,由他乘到各處去大大地宣傳一番,他的照片懸掛到全國各處(南方當然掛不出)。統(tǒng)治階級雖感到痛心疾首而又無可如何。
上面不是屢次提到“國際勞工保衛(wèi)團”嗎?這在美國勞工運動中是一個很重要的組織,說來話長,我想另作一文談?wù)劇T谶@里,我不想多說了。
回柏明漢后,還承R君和兩位女士介紹幾位前進的工人談話,我們一見如故,坦白傾談,使我不禁暗嘆他們知識水準的可佩,更使我萬分佩服這幾位熱心革新運動的青年的工作成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