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篇 清之諷刺小說

中國小說史略 作者:魯迅


清之諷刺小說

寓譏彈于稗史者,晉唐已有,而明為盛,尤在人情小說中。然此類小說,大抵設(shè)一庸人,極形其陋劣之態(tài),借以襯托俊士,顯其才華,故往往大不近情,其用才比于“打諢”。若較勝之作,描寫時亦刻深,譏刺之切,或逾鋒刃,而《西游補》之外,每似集中于一人或一家,則又疑私懷怨毒,乃逞惡言,非于世事有不平,因抽毫而抨擊矣。其近于呵斥全群者,則有《鐘馗捉鬼傳》十回,疑尚是明人作,取諸色人,比之群鬼,一一抉剔,發(fā)其隱情,然詞意淺露,已同嫚罵,所謂“婉曲”,實非所知。迨吳敬梓《儒林外史》出,乃秉持公心,指擿時弊,機鋒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慼而能諧,婉而多諷:于是說部中乃始有足稱諷刺之書。

吳敬梓字敏軒,安徽全椒人,幼即穎異,善記誦,稍長補官學(xué)弟子員,尤精《文選》,詩賦援筆立成。然不善治生,性又豪,不數(shù)年揮舊產(chǎn)俱盡,時或至于絕糧,雍正乙卯,安徽巡撫趙國麟舉以應(yīng)博學(xué)鴻詞科,不赴,移家金陵,為文壇盟主,又集同志建先賢祠于雨花山麓,祀泰伯以下二百三十人,資不足,售所居屋以成之,而家益貧。晚年自號文木老人,客揚州,尤落拓縱酒,乾隆十九年卒于客中,年五十四(一七〇一——一七五四)。所著有《詩說》七卷,《文木山房集》五卷,詩七卷,皆不甚傳(詳見新標(biāo)點本《儒林外史》卷首)。

吳敬梓著作皆奇數(shù),故《儒林外史》亦一例,為五十五回;其成殆在雍正末,著者方僑居于金陵也。時距明亡未百年,士流蓋尚有明季遺風(fēng),制藝而外,百不經(jīng)意,但為矯飾,云希圣賢。敬梓之所描寫者即是此曹,既多據(jù)自所聞見,而筆又足以達(dá)之,故能燭幽索隱,物無遁形,凡官師,儒者,名士,山人,間亦有市井細(xì)民,皆現(xiàn)身紙上,聲態(tài)并作,使彼世相,如在目前,惟全書無主干,僅驅(qū)使各種人物,行列而來,事與其來俱起,亦與其去俱訖,雖云長篇,頗同短制;但如集諸碎錦,合為帖子,雖非巨幅,而時見珍異,因亦娛心,使人刮目矣。敬梓又愛才士,“汲引如不及,獨嫉‘時文士’如仇,其尤工者,則尤嫉之?!保ǔ虝x芳所作傳云)故書中攻難制藝及以制藝出身者亦甚烈,如令選家馬二先生自述制藝之所以可貴云:

‘……舉業(yè)’二字,是從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熬腿缈鬃由诖呵飼r候,那時用‘言揚行舉’做官,故孔子只講得個‘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這便是孔子的舉業(yè)。到漢朝,用賢良方正開科,所以公孫弘董仲舒舉賢良方正:這便是漢人的舉業(yè)。到唐朝,用詩賦取士;他們?nèi)糁v孔孟的話,就沒有官做了,所以唐人都會做幾句詩:這便是唐人的舉業(yè)。到宋朝,又好了,都用的是些理學(xué)的人做官,所以程朱就講理學(xué):這便是宋人的舉業(yè)。到本朝,用文章取士,這是極好的法則。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舉業(yè),斷不講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話。何也?就日日講究‘言寡尤,行寡悔’,那個給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保ǖ谑兀?

《儒林外史》所傳人物,大都實有其人,而以象形諧聲或詞隱語寓其姓名,若參以雍乾間諸家文集,往往十得八九(詳見本書上元金和跋)。此馬二先生字純上,處州人,實即全椒馮粹中,為著者摯友,其言真率,又尚上知春秋漢唐,在“時文士”中實猶屬誠篤博通之士,但其議論,則不特盡揭當(dāng)時對于學(xué)問之見解,且洞見所謂儒者之心肝者也。至于性行,乃亦君子,例如西湖之游,雖全無會心,頗殺風(fēng)景,而茫茫然大嚼而歸,迂儒之本色固在:

馬二先生獨自一個,帶了幾個錢,步出錢塘門,在茶亭里吃了幾碗茶,到西湖沿上牌樓跟前坐下,見那一船一船鄉(xiāng)下婦女來燒香的,……后面都跟著自己的漢子,……上了岸,散往各廟里去了。馬二先生看了一遍,不在意里。起來又走了里把多路,望著湖沿上接連著幾個酒店,……馬二先生沒有錢買了吃,……只得走進(jìn)一個面店,十六個錢吃了一碗面,肚里不飽,又走到間壁一個茶室吃了一碗茶,買了兩個錢“處片”嚼嚼,到覺有些滋味。吃完了出來,……往前走,過了六橋。轉(zhuǎn)個灣,便像些村莊地方。又有人家的棺材,厝基中間,走也走不清,甚是可厭。馬二先生欲待回去,遇著一個走路的,問道“前面可還有好頑的所在?”那人道,“轉(zhuǎn)過去便是凈慈,雷峰。怎么不好頑?”馬二先生于是又往前走?!^了雷峰,遠(yuǎn)遠(yuǎn)望見高高下下許多房子蓋著琉璃瓦,……馬二先生走到跟前,看見一個極高的山門,一個金字直匾,上寫“敕賜凈慈禪寺”;山門旁邊一個小門。馬二先生走了進(jìn)去;……那些富貴人家女客,成群結(jié)隊,里里外外,來往不絕。……馬二先生身子又長,戴一頂高方巾,一幅烏黑的臉,腆著個肚子,穿著一雙厚底破靴,橫著身子亂跑,只管在人窩子里撞。女人也不看他,他也不看女人。前前后后跑了一交,又出來坐在那茶亭內(nèi),……吃了一碗茶。柜上擺著許多碟子:餃餅,芝麻糖,粽子,燒餅,處片,黑棗,煮栗子,馬二先生每樣買了幾個錢,不論好歹,吃了一飽。馬二先生覺得倦了,直著腳跑進(jìn)清波門;到了下處,關(guān)門睡了。因為多走了路,在下處睡了一天;第三日起來,要到城隍山走走?!ǖ谑幕兀?

至敘范進(jìn)家本寒微,以鄉(xiāng)試中式暴發(fā),旋丁母憂,翼翼盡禮,則無一貶詞,而情偽畢露,誠微辭之妙選,亦狙擊之辣手矣:

……兩人(張靜齋及范進(jìn))進(jìn)來,先是靜齋謁過,范進(jìn)上來敘師生之禮。湯知縣再三謙讓,奉坐吃茶。同靜齋敘了些闊別的話;又把范進(jìn)的文章稱贊了一番,問道“因何不去會試?”范進(jìn)方才說道,“先母見背,遵制丁憂?!睖h大驚,忙叫換去了吉服。拱進(jìn)后堂,擺上酒來。……知縣安了席坐下,用的都是銀鑲杯箸。范進(jìn)退前縮后的不舉杯箸,知縣不解其故。靜齋笑道,“世先生因遵制,想是不用這個杯箸?!敝h忙叫換去。換了一個磁杯,一雙象牙箸來,范進(jìn)又不肯舉動。靜齋道,“這個箸也不用。”隨即換了一雙白顏色竹子的來,方才罷了。知縣疑惑:“他居喪如此盡禮,倘或不用葷酒,卻是不曾備辦?!甭浜罂匆娝谘喔C碗里揀了一個大蝦圓子送在嘴里,方才放心?!ǖ谒幕兀?

此外刻劃偽妄之處尚多,掊擊習(xí)俗者亦屢見。其述王玉輝之女既殉夫,玉輝大喜,而當(dāng)入祠建坊之際,“轉(zhuǎn)覺心傷,辭了不肯來”,后又自言“在家日日看見老妻悲慟,心中不忍”(第四十八回),則描寫良心與禮教之沖突,殊極刻深(詳見本書錢玄同序);作者生清初,又束身名教之內(nèi),而能心有依違,托稗說以寄慨,殆亦深有會于此矣。以言君子,尚亦有人,杜少卿為作者自況,更有杜慎卿(其兄青然),有虞育德(吳蒙泉),有莊尚志(程綿莊),皆貞士,其盛舉則極于祭先賢。迨南京名士漸已銷磨,先賢祠亦荒廢;而奇人幸未絕于市井,一為“會寫字的”,一為“賣火紙筒子的”,一為“開茶館的”,一為“做裁縫的”。末一尤恬淡,居三山街,曰荊元,能彈琴賦詩,縫紉之暇,往往以此自遣;間亦訪其同人。

一日,荊元吃過了飯,思量沒事,一徑踱到清涼山來?!幸粋€老朋友姓于,住在山背后。這于老者也不讀書,也不做生意,……督率著他五個兒子灌園?!@日,荊元步了進(jìn)來,于老者迎著道,“好些時不見老哥來,生意忙的緊?”荊元道,“正是。今日才打發(fā)清楚些。特來看看老爹?!庇诶险叩?,“恰好烹了一壺現(xiàn)成茶,請用一杯?!闭辶怂瓦^來。荊元接了,坐著吃,道,“這茶,色香味都好。老爹卻是那里取來的這樣好水?”于老者道,“我們城西不比你們城南,到處井泉都是吃得的?!鼻G元道,“古人動說‘桃源避世’,我想起來,那里要甚么桃源。只如老爹這樣清閑自在,住在這樣‘城市山林’的所在,就是現(xiàn)在的活神仙了?!庇诶险叩?,“只是我老拙一樣事也不會做,怎的如老哥會彈一曲琴,也覺得消遣些。近來想是一發(fā)彈的好了,可好幾時請教一回?”荊元道,“這也容易,老爹不嫌污耳,明日攜琴來請教?!闭f了一會,辭別回來。次日,荊元自己抱了琴,來到園里,于老者已焚下一爐好香,在那里等候?!诶险咛媲G元把琴安放在石凳上,荊元席地坐下,于老者也坐在旁邊。荊元慢慢的和了弦,彈起來,鏗鏗鏘鏘,聲振林木?!瓘椓艘粫?,忽作變徵之音,凄清宛轉(zhuǎn)。于老者聽到深微之處,不覺凄然淚下。

自此,他兩人常常往來。當(dāng)下也就別過了。(第五十五回)然獨不樂與士人往還,且知士人亦不屑與友:固非“儒林”中人也。至于此后有無賢人君子得入《儒林外史》,則作者但存疑問而已。

《儒林外史》初惟傳鈔,后刊木于揚州,已而刻本非一。嘗有人排列全書人物,作“幽榜”,謂神宗以水旱偏災(zāi),流民載道,冀“旌沉抑之人才”以祈福利,乃并賜進(jìn)士及第,并遣禮官就國子監(jiān)祭之;又割裂作者文集中駢語,襞積之以造詔表(金和跋云),統(tǒng)為一回綴于末:故一本有五十六回。又有人自作四回,事既不倫,語復(fù)猥陋,而亦雜入五十六回本中,印行于世:故一本又有六十回。

是后亦鮮有以公心諷世之書如《儒林外史》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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