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蒹葭堂雜著摘抄 作者:陸楫


吳中名士陸楠,登鄉(xiāng)薦,上南宮不售,歸過楊州鈔關(guān)。有部官司關(guān),欲稅其舟,楠投一詩云:“獻策金門苦未收,歸心日夜伺東流。扁舟載得愁千斛,幸有明王不稅愁?!逼涔僖娫姡Y之,下第士聞?wù)邽橹^倒。

嘉靖庚子,予自京師還,過淮陰漂母祠,見題古詩一絕於壁間。有云:“賢哉一飯恩,千載猶廟食。如何漢諸陵,寂寞生荊棘?!庇?!可以志感矣。

予嘗有理外之論,物外之想,人稱天子富有四海之內(nèi)。所謂四海者,今中國以交廣為南海,遼渤為東海,西北二海則隔絕夷虜,不知所在。予嘗狹隘中國,我皇明疆域不減漢唐盛時,而今京師之北,不五百里,便為大漠,天子獨以三面控制萬里,其西域北虜所占,又不知其幾何?然則四海之內(nèi),天子所統(tǒng)馭者,或不及十之一二,未可知也。昔人謂日月所照,霜露所墜,天之所覆,地之所載,莫不尊親,不過夸揚之爾,非實錄也。每恨初開關(guān)時,天分華夏,何不環(huán)四海以為家?四面皆數(shù)萬里,無山川沙漠之限隔,盡為平陸,撒華夷備御之勞,則君相代天撫治,當千百年雍熙而不變,豈不快哉!抑豈造化之氣不齊,而華夷險厄,正所以警戒人君,以神上天予奪之柄。如予所擬,則有驕奢之主。如隋煬、陳後主者出焉。雖環(huán)海為酺,生民盡為糜滅,而人亦莫之禁矣。此造化開辟之意也。雖然,後一元數(shù)盡,復(fù)混沌而開辟,安知不如予所擬耶?又嘗謂生人貧富不同,盡由衣食,尤費天下之民生者,粒食也。惜天之生人,百骸諸臟皆具,何不別生胃臟,令人飲水而生。土地所產(chǎn),惟植桑以供蠶繅,植茶以解燥渴,植梗楠諸材以為宮室。使奇花異卉遍天下,不復(fù)知有五谷,則生人無甚貧與富,而逍遙逸樂,皆可以永壽,豈不快哉!何獨以五谷之費,萬累皆從此起。五味之人,百病皆從此出。上有吞吐之勞,下有便溺之污,一何其煩勞之甚也。抑豈造化將役,人於不靖,必使勞勞擾擾,俾萬有不齊,方成世界也。又安知一元數(shù)盡,復(fù)混沌而開辟,不果如予所擬也。好事者聞予二說,每為一捧腹云。

今世士大夫居鄉(xiāng)居官相反有二事。好名者居官時,頗能以志節(jié)自勵,人皆信之。及其退而居鄉(xiāng),則掊克里閈,邀結(jié)守令,以求富其家,甘為鄉(xiāng)人所賤惡而不恤;貪利者或居鄉(xiāng)時,巧飾清謹,求為鄉(xiāng)黨自好,至於居官,則饕取盈溢,忍棄繩檢,甘就黜落終身,自以為得計。要之,皆士風(fēng)掃地,習(xí)俗澆漓,乃有此等士大夫。予嘗觀羅一峰先生,丙戌初及第時,有家書一封云:“列位叔父,列位兄長,別後想得安康。倫別無他囑,為人祖宗父兄者,惟愿有好子弟。所謂好子弟者,非好田宅、好衣服、好官爵一時夸耀閭里者也。謂有好名節(jié)與日月爭光,與山岳爭重,與天壤爭久,足以安國家,足以風(fēng)四夷,足以奠蒼生,足以垂後世。如汴宋之歐陽修、如南渡之文丞相者是也。若只求飽暖習(xí)勢利,如前所云,則所謂惡子弟,非好子弟也。此等子弟,在家未仕也,足以辱祖宗,殃子孫,害身家;出而仕也,足以污朝廷,禍天下,負後世,甚至子孫不敢認。如宋之蔡京、秦檜,此豈父兄祖宗之所愿哉?想其勢焰官爵富貴,豈止如今日鄉(xiāng)里中一二前輩也?而今日安在哉!然所謂好子弟者,亦只在父兄子侄成就之耳。人才之盛,鄉(xiāng)黨為最,然非父兄敗之,則子弟喪之,取譏天下,貽笑後世,甚可惡也。載之史書,使後世之明君賢主,輕棄南人,未必不由此也。吾愿叔父聽之,子侄戒之,共慫成我做天地間一個完人。蓋未有治國不由齊家,家不齊而求治國,無此理也。何謂齊家?不爭田地,不占山林,不尚斗爭,不肆強梁,不敗鄉(xiāng)里,不淩宗族,不擾官府,不尚奢侈。弟讓其兄,侄護其叔,婦敬其夫,奴敬其主,只要認得一忍字、一讓字,便齊得家也。其要在子弟讀書興禮讓。若不聽吾言,譬如爭一畝田,占一畝住基,兩邊不讓,或致人命,或告官府,或集親戚,所損甚大。若以此費置買前物,所費幾倍?若曰住基無賣,此又愚也。其所以為此計者,不過遺自己之子耳。父母之心,愛子孫一也。今奪吾父母之子,以與自己之子,甚非吾父母之心也。父母雖不在,逆其心則逆天理矣,安知吾子孫不如今日之爭哉?凡事皆此類也,而此事尤切,故特言之。今後若有田地等物不明,只許自家明白,不許擾及官府。我若不仕,尤當守此言也。其余取債之屬,民甚貧窮可憫,自己少用一分,便積得一分德。奴仆放橫,不可放起。自今以後,無片言只字經(jīng)動府縣方好。不然,外人指議,此人要做好人,不能齊家,世間安有此等好人哉?由此得禍,不可知也。兼我在此,國事日在心懷。仲淹做秀才時,便以天下為己任,況今日乎?進退得失,有義有命,吾心視之,已如孤云野鶴,脫灑無系。自古壞事,皆是愛官職底人弄得狼狽了,脫使根本不安,枝葉能自保乎?戒之戒之,若使我以區(qū)區(qū)官勢來齊家,不以禮義相告,便成下等人子。但中間有等無知子弟,不才奴仆,則須治之以官耳。叔父須戒之,慎勿以吾言為迂也?!逼渲竟?jié)如此,居鄉(xiāng)可知矣。又有為懷慶守謝世修作諭屬文一篇云:“圣主治天下,守令是重焉。以其親民也。夫親民莫如令,其次莫如守,令民父母於一邑,守民父母於一郡,所以父母之者,以愛民如子,民亦愛之如父母也。所以愛民如子者,知其饑而食之焉,知其寒而衣之焉,知其勞苦而逸之焉,知其利而與之興焉,知其害而與之去焉,知其賢而優(yōu)之焉,知其不肖而教之焉。四境之內(nèi),吾民之好惡,無不知而從之焉,然後可謂愛民如子也。吾愛之如子,分之當然也。初何心於彼之服也?而為吾民者,生則愛而戴之,死則屍而祝之,流芳竹帛,垂范百世。如古之龔黃卓魯者,真民之父母也。今人之心,豈異於古人哉?方其含哺〈畝犬〉〈畝麼〉,鼓篋庠序,見貪墨賊民者,輒攘臂切齒而憤之。高談?chuàng)艄?jié),真可翱翔古人而犬彘若輩也。及一旦綰銅章,佩墨綬,以臨民上,則勢利之薰灼,妻子之浸灌,淫朋比友之慫恿附和,則前日之良心死而貪心生矣。如倚門之妖,如負嵎之虎,如驅(qū)羊之狼,吮膏啗髓,肆然不知其可恥且惡也。囊帛柜金,居則連屋,水則連舟,陸則連車,以買官則連爵,以買田則連阡,以買居則大廈連云,以買肥甘則方丈連味,以買姬妾則粉黛連室,以買服用玩好則珠玉錦繡連箱,如此而已矣。不思之七尺之軀,一日之享,米不過一升,肉不過一豆,酒不過一瓢,冬不過一裘,夏不過一葛為吾身,則身外皆長物也。為子孫,則子孫不能保而有也,為昆弟婚友,則刑辟戮辱,昆弟婚友不能免也。噫!所以求仕者,以其尊且榮也。不知所以尊且榮者,不在富與貴而在功與德也。金張許史,視龔黃卓魯何如哉?乃計不出此而出彼何也?卒使正士羞與同朝,正人羞與同鄉(xiāng),正朋羞與同門,族人羞與同宗。至其遠裔子孫,亦羞以為祖,快欲於一朝,而流穢於千載,何其愚之甚也?為吾屬者,尚監(jiān)於茲。以誠存心,以廉律己,以儉制用,以公照物,以恕待人,以勤蒞事,以敬事上,以嚴肅下,以和睦寮,以仁恤民,以寬容眾,則庶乎可矣。”《詩》曰:“靖共爾位,正直是與?國有明憲,予罔攸貸。”其母悔,其志節(jié)如此,居官可知矣。近有薦紳士,將二書鋟梓,傳播四方。予每懸之中堂,時一讀之,未嘗不擊節(jié)竦服,彼如前所云者,觀此足以自愧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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