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茅盾君第二個短篇小說集,共收小說八篇;排列似乎是按性質而不按寫作的時日。其中《春蠶》一篇,已經(jīng)排成電影。本書最大的貢獻,在描寫鄉(xiāng)村生活?!读旨忆佔印贰洞盒Q》《秋收》《小巫》四篇都是的。作者在跋里說《林家鋪子》是他“描寫鄉(xiāng)村生活的第一次嘗試”。他這種嘗試是成功了,只除了《小巫》。《林家鋪子》最好;不但在這部書里,在他所有的作品里,也是如此。這篇里寫南方鄉(xiāng)鎮(zhèn)上一家洋廣貨店的故事。那林老板“是個好人,一點嗜好都沒有,做生意很巴結認真”,但“一年一年虧空”,掙扎著,掙扎著,到底倒閉了鋪子,自己逃走。原來“內(nèi)地全靠鄉(xiāng)莊生意,鄉(xiāng)下人太窮,真是沒有法子”。這正是“九一八”以后,“一二八”前一些日子,上海的經(jīng)濟非常不景氣,內(nèi)地也被波及。鄉(xiāng)下人的收獲只夠孝敬地主們和高利貸的債主們,沒有一點一滴剩的。所以雖在過新年的時候,他們也不能買什么東西。加上捐稅重,開銷大,同業(yè)的傾軋,局長黨委的敲詐,憑林老板怎樣摳心挖膽,剜肉補瘡,到底關門大吉,還連累了一個寡婦和一個老婆子。她們丟了存款,如丟了性命一樣。這其間寫林老板的掙扎,一層層地展開,一層層地逼緊,極為交互錯綜;他試驗了每一條可能的路,但末了只能走上他萬分不愿意的那條路。寫他矛盾的心理,要現(xiàn)款,虧本賣,生意好他自然樂意,可是也就越心疼,這是一。一面對付外場,一面不愿讓老婆和女兒知道真實情形,這是二。這些都寫得無孔不入,教人覺得林老板是這樣一個可憐人;更可憐的是,他簡真“不知道坑害他到這地步的,究竟是誰”。但作者所著眼的卻是事,不是人。
《春蠶》《秋收》同一用意而穿插不同。都寫一二八以后南方的農(nóng)村,都以農(nóng)人“老通寶”為線索。他生平只崇拜財神菩薩與健康的身子。辛苦了四五十年,好容易掙下了一份家當;又有兒,又有孫??墒墙陙聿怀闪?,他自己田地沒了,反欠人三百元的債務,所以一心一意只盼望恢復他家原來樣子,憑著運氣與力氣。他十分相信這兩樣東西;情愿借了高利貸的錢來“看蠶”,來灌田。結果繭子出得特別多,米的收成也大好。可是繭廠多數(shù)不開門,米價也慘跌下去。有東西賣不出錢。“白辛苦了一陣子,還欠債!”原因自然多得很。一般的不景氣,人造絲與洋米的輸入,苛捐雜稅等等。可是“老通寶”不會想到這些。春蠶后他大病一場,秋收后他死了。他的大兒子“阿四”與兒媳“四大娘”不像他固執(zhí),卻也沒主見,只隨著眾人腳跟走。他的二兒子“多多頭”倒有些見解,知道單靠勤儉工作是不能“翻身”的。但他也不能想得怎樣明白,鄉(xiāng)村里不外這三種人,第二種最多。
新文學里的鄉(xiāng)村描寫,第一個自然是魯迅君,其次還有王魯彥君。有《柚子》《黃金》兩書。魯迅君所描寫的是封建的農(nóng)村,里面都是些“老中國的兒女”。王魯彥君所描寫的,據(jù)說是西方物質文明侵入后的農(nóng)村;但他作品中太多過火的話,大概不是觀察,是幻想。茅盾所寫的卻是快給經(jīng)濟的大輪子碾碎了的農(nóng)村。這種農(nóng)村因為靠近交通的中樞不能不受外邊的影響;它已成為經(jīng)濟連索中的一個小小圈圈兒了。這種村人的性格也多少改變了些,“多多頭”那類人,《吶喊》里就還沒有?!秴群啊防锏泥l(xiāng)村比較單純,這三篇里的便復雜得多。這三篇寫得都細密,《林家鋪子》已在上文論及?!洞盒Q》中“看蠶”的經(jīng)過情形,說來娓娓入情,而且富于地方色彩,教人一新耳目。篇中又多用陪襯之筆,如《林家鋪子》中的林大娘林小姐,《春蠶》中的“荷花”“六寶”兩個女人,《秋收》中的“小寶”“黃道士”等?;蛴靡蚤_場,或用以點綴場面,或用以醒脾胃。好處在全文打成一片,不松散,不喧賓奪主。甚至于像《秋收》中“搶米囤”風潮一節(jié),雖然有聲有色,卻只從側面寫,也并不妨礙全篇的統(tǒng)一。作者頗善用幽默,知道怎樣用來調(diào)劑嚴重的形勢,而不流于輕薄一路。
書中其余五篇都非成功之作?!缎∥住废窳魉畮?,題名也太晦?!队业诙隆窋杉?,不集中?!断矂 啡靠障?,有些不近情理?!豆饷鞯絹淼臅r候》滿是泛泛的議論?!渡竦臏缤觥诽唵?,太平靜,力量還欠深厚。作者在《跋》里說,他的短篇小說實在有點像縮緊了的中篇——尤其是《林家鋪子》。的確,作者的短篇,都嫌規(guī)模大,沒有那種單純與緊湊,所謂“最經(jīng)濟的文學手段的”。他的第一個短篇小說集《野薔薇》也是一樣。那本書里只有《創(chuàng)造》與《一個女性》是成功的,別的三篇都不算好。作者在本書的“跋”里又說他是那么寫慣了,一時還改不過來;他的短篇失敗的多,這大概是一個主要的原因吧。他的長篇氣魄卻大,就現(xiàn)在而論,似乎還沒有人趕得上;失于彼者得于此,就他自己說,就讀者說,都不壞。因為短篇作家有希望的還有幾個,長篇作家現(xiàn)在卻只有他一個。但嚴格地說,他的長篇的力量也還不十分充足。就以近作《子夜》而論,主要的部分寫得確是淋漓盡致,陪襯的部分就沒能顧到,太嫌輕描淡寫了。他現(xiàn)在的筆力寫《林家鋪子》那樣的中篇最合適,最是恢恢有馀,所以這一篇東西寫得最好。但相信他的將來是無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