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本波俏的小書，共詩十八首，都是去年八月至十月間所作，多一半登過《新月》。

《新月詩選》里有卞君的詩四首。其中《望》《黃昏》《魔鬼夜歌》，幽玄美麗的境界固然不壞；但像古代的歌聲，黃昏的山影，隱隱約約，可望而不可及?！逗埂繁悴煌?，你和我都在里頭，一塊兒領(lǐng)略那種味道。那味道平常極了，你和我都熟悉，可是抓住了寫來的是作者。前三首還免不了多少的鏗鏘，這一首便是說家常話，一點(diǎn)不裝腔作勢。

《三秋草》里的詩是《寒夜》那一類。陳夢家君在《新月詩選》序言里說作者的詩“常常在平淡中出奇”，這一集里才真是如此。十八首里愛情詩極小；假如有，《一塊破船片》與《白石上》也許是的。愛情詩實(shí)在多，太多，看這本書至少可以換換口味?！兑粔K破船片》用筆真像《發(fā)影》，舊比喻，新安排，說得少，留得可不少。不哭不喊不嘮叨，干脆。《白石上》乏些，不免拖泥帶水；但他在跳，這個念頭跳到那個念頭；或遠(yuǎn)或近，反正拐彎抹角總帶點(diǎn)兒親。不用平鋪直敘，也不用低徊往復(fù)，只跳來跳去的；別的詩也往往這樣寫，如《西長安街》《幾個人》。

作者的出奇是跳得遠(yuǎn)的時候，一般總不會那么跳的。雖是跳得遠(yuǎn)，這念頭和那念頭在筆下還都清清楚楚；只有它們間的橋卻拆了。這不是含糊，是省筆?！段鏖L安街》還嫌話多些，看《幾個人》最后幾行：

矮叫化子癡看著自己的長影子，

當(dāng)一個年青人在荒街上沉思：

有些人捧著一碗飯嘆氣，

有些人半夜里聽到人的夢話，

有些人白發(fā)上戴一朵紅花，

像雪野的邊緣上托一輪落日……

不必去找什么線索，每一行是一個境界，詩的境界，這就夠了。

因?yàn)槁?lián)想“出奇”，所以比喻也用得別致，《朋友和煙卷》里問“白金龍”“上口像不像回憶”，又說簫聲是“輕輕又懶懶的青煙”。這個所謂“感覺的交錯”，也是跳得遠(yuǎn)的好。至于《海愁》的懷鄉(xiāng)，不但沒有橋，連原來的岸也沒有了；只是一個聯(lián)想。這似乎與象征不一樣，因?yàn)闆]有那朦朧的調(diào)子。只可惜第三節(jié)太華麗，要是像其馀三節(jié)一般樸質(zhì)就好了。書里的比喻不但別致，有時還曲曲折折的，如《白石上》里說那“白石”仿佛“一方素絹”，卻用九行詩描寫這“一方素絹”；其中有變化，所以不覺嘮叨。作者最活潑最貼切的描寫是《路過居》，車夫聚會的一家小茶館。這種卻以盡致勝。作者觀察世態(tài)頗仔細(xì)，有時極小的角落里，他也會追尋進(jìn)去；《工作的笑》里有精微的道理，他用的是現(xiàn)代人尖銳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