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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前夕 作者:靳以


十二

這個新年是明朗,爽快,衷心充滿了喜悅的。所有的人們拉起手,象兄弟姐妹一般地慶祝著。人們懂得悲哀的時候悲哀,快樂的時候快樂,戰(zhàn)斗的時候戰(zhàn)斗。滿街都點綴著紅綠的燈彩,前面走的是軍人的龍燈,后面就隨著學(xué)生的獅子,還有整車的化妝宣傳隊,隨時隨地工作。最難得的是綻在每一個人臉頰上的笑,好象即將開放的花朵,——解放的花朵。遍地都是歌聲,都是不甘再屈服的音響。

在黃家,這一天顯得更熱鬧,因為除開了年節(jié)的意義,還是為李大岳餞行,他已經(jīng)正式和黃儉之說過,當(dāng)時黃儉之就說:

“為什么一定要走?——唉,也都是時運不濟,一年多我也沒有能給你張羅一個事!”

“姐夫,您錯會意了,我不是要做事,——”

“那就是慢待了你,你才想換個環(huán)境。”

“您這說的是哪里話,不要說在您這兒住得好,就是不好,一個軍人也不抱怨的。”

“那我就想不到你為什么要走!”

黃儉之象百思不得其解似地說。

“您知道,我本是一個軍人,不該只養(yǎng)在家里的,我還是要回到軍隊里去。”

“噢,你是要歸隊,不錯,你們的十×路軍又恢復(fù)了番號,前者還開到北海又和日本人鬧了一回事,不過現(xiàn)在象是又調(diào)開了。……”

李大岳就微笑著搖頭,說出來:

“我不到南方去,我什么地方都可以去?!?

“人各有志,我也不阻撓你,能得為國捐軀,也是一件榮譽事,可惜我老了,在這一面是一點用也沒有。”

“我想將來對日作戰(zhàn)總是各盡其職,該做的事多著呢,各人守住各人的責(zé)任,那也就是了?!?

黃儉之抓抓他那發(fā)亮的煙袋,無望地說:

“唉,我還負(fù)得起什么責(zé)任?滿心以為這一二年能轉(zhuǎn)得來的好運,我還能有一番作為,照如今這局勢看,那都是夢想,不足一論,將來只是你們的世界。”

“也難說,我的目的還是能給下一代爭取一份自由,我總想著把自己的生命交給戰(zhàn)爭,——當(dāng)然不是說自己打自己?!?

“這二十幾年來自己也跟自己打夠了,如果沒有那許多消耗,我們的實力是會更強盛!”

“那也難說,多少年的戰(zhàn)爭也打得出點實地的經(jīng)驗,——當(dāng)然那也很有限,現(xiàn)在都是立體戰(zhàn),從前許多經(jīng)驗變成一點用也沒有?!?

“不錯,有的是一點用也沒有!”

黃儉之不知道想到什么地方去,在他們的中間,就只是沉默,還是李大岳想起來問著他:

“您看,我怎么和我姊姊說?”

“我想,——”黃儉之象深思似地抓著下頦,“你不必早說起,她要是知道了,就會睡不著覺。到走之前和她說,還不等她愁悶,你已經(jīng)走了。那就好。我想,我想你總是開春走最好?!?

“不。姊夫,我已經(jīng)打好主意,元旦那一天動身,也還圖一個吉利。”

“怎么那么快!那只有兩三天的功夫了,總得備點酒餞行,壯壯行色,那么也好,就是新年團聚,一舉兩得,大家可以好好熱鬧一場?!?

這一天果然那樣,兩支跳動的大紅燭增加幾許快活,遠(yuǎn)近的爆竹,又是喧天地響著了。

雖然只有七個人,他們也坐在一張圓桌的周圍,靜婉不能參加,可是她也貪著這份熱鬧,坐到圓桌旁的大躺椅里。

他們第一杯互祝新年快樂。

第二杯祝遠(yuǎn)行人一路平安。

這時候母親有點愕然了,李大岳立刻就說:

“姊姊,我還沒有跟您說,明天我就要動身了?!?

“動身?你要走了?”

“是的,我想走了?!?

前者的語調(diào)充滿了驚異,后者的聲音轉(zhuǎn)為低沉了,同時還把頭埋下去。

“你,你怎么早不跟我說呢?”

顯然地母親被這突來的消息震住了,她的聲音都有一些改變了。

“我本想早說的,后來,后來,想了想,還是按下去了,怕您空掛著一份心?!?

母親沉默著,靜玲趕緊插進來說:

“媽,您還是高興點吧,給幺舅助助威風(fēng),好讓他一路安順?!?

“孩子,我不是不知道,說起來我們是僅有的骨肉了,我哪能不惦記他?”

說著的時節(jié),她已經(jīng)掏出手絹來擦著濕潤的眼睛了,接著又關(guān)心地問:

“你到哪兒去?”

“還沒有一定?!?

“你又是這樣子,說不定十年二十年不見面,你再回來的時候姊姊的骨殖都化了!”

“您不要這樣說,我不久也許就要回來的。人事是頂難定,連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這樣快就要離開?!?

“媽,我們還是高高興興給幺舅餞行吧,要他走也走得痛快,我們都還預(yù)備了一點紀(jì)念品給他,您也想想給他點什么好,幺舅來,我和你對一杯!”

“我們盡量吧?!?

靜玲也不回答,頭一仰,一杯酒灌下去了。她根本就沒有嘗到味道,只覺得火辣辣地一股從喉嚨里一直流下去。

“這樣不好,靜玲,空心酒不能吃得這樣猛,你又沒有量。”

黃儉之很有經(jīng)驗地說著,李大岳也就干了杯,果然靜玲只覺得頭重腳輕,全身不由主似地,象有什么從胸口升起,一直沖到頭部,哇地一聲,有點要嘔似地,她強自忍住了冒上來的酸水,可是眼角那里卻擠出兩滴淚來。

“你看,沒有經(jīng)驗是不成的,只憑一股猛勁自己吃虧!快吃一口菜吧,壓壓就好?!?

靜玲聽從父親的話,心才定下來。靜宜靜純都和大岳吃了一口酒,母親只是深思似地坐在那里,菁姑本來是沒有事似地吃著,忽然她也舉起杯來,很傷心似地說:

“唉,我也敬你一杯酒吧,有兩句詩說得好:‘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氵@一去誰知道哪一輩子才回得來呢!”

她一邊說,一邊好象忍不住似地抽咽著,當(dāng)她猛地把酒杯一灌,眼淚跟著就下來了。李大岳不知道怎么好,他也只好喝了一杯,可是她那最后的一句話使他不高興,所有的人也覺得她不應(yīng)該,母親更被她那份神情引得落下淚來。

“萬一我要是能生還,希望您還硬朗地健在!”

李大岳也報復(fù)似地說了一句,那倒不是只為他自己,看見惹動他的姐姐在垂淚,他才不甘地和她說一句。

“呵,呵,我沒有什么紀(jì)念品送你,還是吟誦放翁的一首詩相送吧,——”黃儉之說著,把酒杯送到嘴邊,然后一邊搖著腦袋,一邊唱:“士如天馬龍為友,云夢胸中吞八九,秦皇殿上奪白璧,項羽帳中撞玉斗,張綱本不關(guān)狐貍,董龍何足方雞狗。風(fēng)埃蹭蹬不自擬,寶劍床頭作雷吼,憶遇高皇識隆準(zhǔn),豈意孤臣空白首?即今埋骨丈五墳,骨會作塵心不朽,胡不為長星萬丈掃幽州,胡不如昔人圖復(fù)九世仇?封候廟食丈夫事,齷齪生死真吾羞!”

“真好,真好,想不到爸爸還會唱得這么好!”

靜玲的那一口酒淌下去了,她就鼓著掌。

“咳,日子過得真快,儉之,你還記得么?玲姑兒懷抱的時候,不是愛聽你唱詩么,她一聽見兩只小手就要拍著,——如今,快二十年了,你看她還是那樣拍著手。”

母親的這幾句話,把全桌人的眼睛都引到靜玲的身上,她倒有一點不好意思似地漲紅了臉。原來吟過詩,很顯得一點傷感的黃儉之,這時又抬起頭來,搖晃著腦袋,就又哼出來一首:

“唉,想起來月日如水,真是‘一事無成老已成,不堪歲月又崢嶸。愁生新雁寒初下,睡起殘燈曉尚明。天地何由容丑虜,功名正恐屬書生。行年七十初心在,偶展輿圖淚自傾!’雄心雖在,老境堪傷?!?

“爸爸,您怎么倒頹氣起來了?現(xiàn)在不是國事已定,不久就要有出頭之日。——”

“小孩子,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還不是黎民遭劫,沒有老百姓什么好處的?!?

靜玲對這句話很不贊同,她又要說,坐在她身旁的靜宜,偷偷拉了她一把,她才不再說,這時候李大岳也背誦了幾句詩,他說那是陳思王曹植的詩,他昨天才看來的。

“仆夫早嚴(yán)駕,吾將遠(yuǎn)行游,遠(yuǎn)游欲何之,吳國為我仇,將騁萬里涂,東路安足由。江介多悲風(fēng),泗淮馳急流,顧欲一輕濟,惜哉無方舟。閑居非吾志,甘心赴國憂!”

他顯然沒有經(jīng)驗,他的聲音很生硬,靜玲低低地問著靜宜,曹植是不是曹子建。靜宜點點頭,靜玲就又輕聲說:

“那么他就是那個七歲賦詩的詩人了?”

鞭炮不斷地響著,一個舊的結(jié)尾,又是一個新的開始,一切都好象是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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