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四

前夕 作者:靳以


二十四

春天正想用它那無比的生命力使萬物滋長,可是從遙遠的北方卷來了彌天的黃風,老樹連根被拔起了,在空中旋著,又落下去打破別人家的屋瓦,凡是可以吹動的,都上了天,不定的移動,然后又落下。細小的黃沙蕭蕭地降下,落在沒有花瓣的花蕊上,落在青青的草尖上,落在潔凈的桌兒上,落在每個人的心上。它是吹不去的,拭拂不凈的,簡直是粘著地附在每個地方。

人們覺得煩悶了,也覺得一點恐懼,從窗里望出去,擋住眼睛的無非是那黃茫茫的天色、竹竿、樹枝,——都驚人地叫著,在牙齒間,細砂使牙齒磨得響。吐出去,江水象細絲一樣地拖長,有時看見那在天空中運行的太陽,可是它失去了威力,失去熱,也失去希望的紅光,只是慘白地,無言地顯出一個模糊的輪廓。

黃儉之這一天也是不寧地從樓上走到樓下,他指揮老王把大小窗門都關(guān)好扣好,正在這時候,忽然響了一聲,嘩啦啦地響著,他趕緊吩咐老王到外邊去看。

“看看外邊,哪里飛來的東西,再看看外邊有什么東西吹跑了沒有?”

老王急急地出去了,又急急地跑進來,說是藤籮架連根都上了天,有一扇窗子都在地上,大約是頂樓上姑太太的。末了他還加了一句:“上面的玻璃都打碎了?!?

“廢話!窗戶掉下來玻璃還能保全?還不快點到頂樓上去看?!?

老王倉皇地又跑上去,很快又跑下來,他說:

“姑太太的門鎖著呢,我叫不開?!?

“大白天鎖門干什么?好!我自己去,——”

這時候李大岳從他自己的房里出來,攔著他:

“您甭去,我上去看看好了?!?

“你,你也不成,她不講理,我早就知道,她成心這么辦,……”

黃儉之一面說一面已經(jīng)走上樓梯了,李大岳和老王都跟著他。頂樓上,風聲顯得更大,還覺得有一點搖撼似的。這就使他的氣平靜些,當他叫著開門的時候,她早就應著打開,可是她的頭發(fā)有一點亂,風就順著門吹出來。

“你的窗戶吹下去了,是不是?”

“我起來才看見的,方才我睡在被窩里,這頂樓上簡直象坐海船一樣?!?

他已經(jīng)沒有氣了,反倒同情似地說著:

“你搬到下邊去住兩天吧,要他們給你修理一下,——”

“我不,——”她把頭一偏,“我才不放心他們,有些紀念物要是丟了是死也找不回來的?!?

“我負責,好不好,”黃儉之又有一點氣似地說,“你看你的房里都吹亂了,總得趕快把窗戶安好,——”

“好,那也得等我收拾收拾?!?

她象極不情愿似地又走到那間房里,她摸摸這樣,又摸摸那樣,終于把睡在床上的貓抱在懷中,晃著小頭走下樓了。

“姊夫,您也下去吧,有我和老王一會兒就能弄好,這上邊的風又大,——”

“好,那也好,小心不要給她弄壞東西?!?

“您放心吧,我知道?!?

黃儉之又走下去,天色象是晚了,遇到靜宜的時候他就問:

“玲姑兒回來了么?”

“還沒有,好象聽說今天她的課要到四點鐘——”

“現(xiàn)在快五點了吧?”他又說一句。

“沒有,”靜宜笑著回答,“頂多也不過才四點,您抱抱青兒吧,他也睡得不安寧,總要人抱,我去看看靜婉?!?

靜宜就把手里的孩子交給他,他并不象往常那么高興地接過去,就信步走到母親的跟前。

靜宜推開靜婉的門,很驚訝地看到菁姑正坐在那里,好象很得意地在說著,一看見她進去,極不自然地閉了嘴。

“姑姑,您什么時候下樓來的?”

“還不是你爸爸吩咐我下來的,沒有話,我才不敢下來呢?”

靜宜實在猜不透,她為什么緣故總是好話沒有好說,仿佛看見她的時候就把臉一沉??墒撬龑嵲谑悄苋棠偷?,就不去理她,只問靜婉有什么不舒服沒有。

“我倒好,不覺得有什么,只是滿嘴都是沙土,隨時要嗽口,別的我倒一點也不覺得?!?

她為她試溫度和脈搏,看著菁姑沒有離開的意思,她也故意坐下來。果然,菁姑耐不住了,她悻悻地站起來,抱著那只貓走到樓上去了。

“她和你說些什么話?”

靜婉先是搖著頭,過后才說了半句:

“她提起靜珠就說這都不是好現(xiàn)象,還說了點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話,——”

“不要聽她,你好好養(yǎng)你的病,守寡的人心境和別人不同,你記著就是了,她們總不愿意別人幸福,她說話你只當耳旁風就是了——”

正在這時候,黃儉之忽然推開門,進來向靜宜說:

“怎么靜玲還沒回來?”

她看看表,就笑著回答:

“現(xiàn)在也不過四點十分,總還要有些時候。”

“唉,你簡直不知道,我近來的心情真不同了,你不知道,我的膽子有多么小,我真怕弄出些什么事。這里真成一個是非之地,要不是這瓦房子,要不是你母親的病,我想我們還是回老家去吧?!?,我想起來,會不會老王在頂樓,她回來叫門,沒有人聽得見?”

“不會的,李慶大約在門房吧?”

“這小子也不是東西,他也有點不好好干,常??床灰娝娜擞皟?,再這樣,我就叫他滾蛋?!?

“爸爸,我們到外邊去吧,靜婉還得睡——”

這樣他們才走出來,正碰見李大岳和老王從頂樓上走下來,從那樓梯口,有一個尖亢的嗓音在他們的身后叫:

“你們瞧吧,把我的房子弄得有多么亂,這是勞駕他們收拾窗戶了,我倒情愿讓風吹死,免得受你們大的小的上的下的氣——”

黃儉之才走上樓梯幾步,那聲音就停止了。他問著:

“修理好了吧?”

“修好了,風吹亂她的東西,她就不依不饒地罵一大頓,還要到您面前講理呢。”

“不要理她,她就是這樣子!”

父親和他們又一同走到樓下去,可是到了五點鐘,他好象更不能忍耐地跑上來,甚至于他都說出來自己要去找她。

“你看,這么晚,天都黑了,還不見回來,一定有什么事,——”

“天倒并不黑,才過五點,按說該回來了,怕學校有什么事,耽誤住了也說不定?!?

“就是怕學校里那些鬼事,也不知道他們那些人自己有兒女沒有,拿別人的兒女糟踏,這是什么世界,呵,你聽外邊簡直是鬼哭神號!”

一直到六點鐘的時候靜玲才回來,那時候晚飯已經(jīng)擺好等著她,可是她一身泥土,頭發(fā)根、鼻翼旁眉毛同眼毛都變成黃色,衣服的壁褶也都是沙土,吐出的口水都是黃澄澄的顏色。

“快點洗臉嗽口換衣服,你看你成個什么樣子?怎么,你還是騎車回來的?”

“可不是,趕上個大頂風,一身的力氣都用盡了,缺了門牙,沙土更灌得足,膀子打得生痛,眼睛都迷得看不見?!?

“你這個傻孩子,這么大風還騎車!”

父親又氣又憐地說。

“您不是告訴我們要儉省么——”

“嗐,儉省也不是這么回事,明天再要是刮這么大的風,告一天假吧?!?

“明天是星期,不用告假?!?

“那就好,那就好,——阿彌陀佛,誰見過有這么大的風!”

母親接過去說,她跟著向靜宜說:

“你把孩子交給我,幫她好好洗一下,我要是有力氣,恨不得按著她的頭給她洗!”

“您放心吧——”靜宜說著把青兒又送給母親,“我也會按著她的頭洗?!?

靜宜走去幫她的忙,先把她的衣服給她找好,然后就用干毛巾替她擦濕淋淋的頭發(fā),一面叫阿梅再多打點熱水來。

“我問你,你到底又到什么地方去過?”

靜宜乘機低低地問她。

“你不說,我才告訴你,——”

“我當然不說?!?

“我到車站去了,正看見從關(guān)外運來的大批私貨?!?

“是煙土?”

“不是,不是,全都是日用品,什么布匹、白糖,煤油,都是這些東西?!?

“誰在運?”

“出面的是那些日本浪人和高麗棒子,其實還不是日本的政策,他們是經(jīng)濟戰(zhàn)爭?!?

“那海關(guān)不干涉么?”

“誰說不,我們今天去看的就是大批被扣的私貨??墒遣痪茫陀猩习俚睦巳?,帶了中國苦力,硬給搶走了,你看這還象話么?!?

“日本人真無恥,什么事情都干得出來?!?

“可不是,他們是雙管齊下,一面想軍事侵略,一面表面象和平,其實更厲害,那就是經(jīng)濟侵略?!?

“這算不得經(jīng)濟侵略,這是搶劫?!?

“誰不說,這一來許多工廠沒有辦法了,日本貨太便宜,可是外國的貨也無法競爭,將來總有事情?!?

“不要和爸爸說——”靜宜反倒囑咐她,“你知道爸爸等得你多么焦急,你要告訴他這些事,下次他更不放心了?!?

“我知道,我知道……”

靜玲把臉又揩干,靜宜催著她:

“快點吧,爸爸、媽媽都在等你?!?

“好,就去吧,大姊,你知道么,河里漲了水?!?

“現(xiàn)在又不是夏天,怎么會漲水?”

“誰知道,也許是風的原因吧,水還很大似的?!?

她們說著就一同走進母親的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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