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三

前夕 作者:靳以


二十三

自從靜珠離開了家后,黃儉之唯一的表示就是把報上的那節(jié)啟事剪去,此外就永遠守著緘默了,別人也絕口不提起,真好象從記憶上涂去一般,可是關(guān)于她的消息,報紙上不時地記載著,說是結(jié)婚的那天有什么樣的盛況哪,在文字中間不時有銅板插圖,有時是靜珠和那個禿頭的男人,有時是他們夾在那一群男女之中,……可是這些,在黃家不是一方空白就是一團墨,明白簡單地表示他們對她的態(tài)度。

青兒長大些了,正好填補他空寂的生活,懷著中國人本有的對下兩代的鐘愛,他時時把那個嬰兒放在自己的膝上。孩子的沉默正象他的父親或是母親,每當極不愉快的時節(jié)他才流了很多的眼淚,哭著,含混不清地喊叫:“媽媽——媽媽!”這就引起他的注意,自語似地說:

“靜純總還要接一門親,照這樣下去也不是事?!?

于是他象安慰似地向他說:

“媽媽就要來的,媽媽就要來的,……”

可是孩子的哭聲并沒有因此停止,反而愈來愈大了,一直到靜宜聞聲趕來,把他接過去,孩子才止住了啼聲。

黃儉之的心卻一酸,他看看靜宜,想想靜純,忽而又想到相離將近一年的靜茵,想到靜珠的時候,他簡直忍不住了,匆忙地站起走出去,他走到院子里,故意象什么事也沒有似的,仰著頭在走來走去,忽而他又想起來以前說是三年就要轉(zhuǎn)過來的好運,現(xiàn)在是一年已經(jīng)過去了,而且這許多不可補的缺陷,要有多么大,可以挽天的好運才能把死去的復(fù)生,落下的跳起,失去的歸來,哀殘的重新?想到這里,他也不得不頹然地嘆一口氣,心里說:

“算了,哪里還有好運氣轉(zhuǎn)得過來;這也都是氣數(shù),非人力所可為者!”

正在這時候,靜玲從外面跳著跑回來了,看見他,就叫著:

“爸爸,您在院子里干什么?”

“我?——”他想了想才說:“我看看院子,打算好好修理一下,樹木都得收拾,花草也要栽種,照這樣下去實在是不成樣子,你過來,我問你,你每天上學就是走么?”

“不,有的時候得坐電車?!?

“那有多么麻煩呵,——”

“可說呢!爸爸您給我買一輛自行車吧?”

“那,那也不合宜,再說你的牙還沒補,就是補好又要摔掉?!?

“不會,爸爸,我騎得又慢又穩(wěn),不會出事。”

“好吧,你跟你大姊去要錢,要買就買一輛好的?!?

“好,謝謝爸爸!”

靜玲就又活潑地跳上臺階了,他望著她的背影,心里想著:

“到底她還是一個好孩子,她的心地純正,身體又好,為人也熱心,就是——”他在心里又一轉(zhuǎn),“太喜歡動,將來不知道還要出什么事。”

他一點也沒有想到這一天在學校里已經(jīng)又出了一樁事,原來今天是××學院的周年紀念日,往年是要懸燈結(jié)彩唱戲三天上下狂歡的日子,今年倒并不是因為感憤家國,不忍作樂;卻因為怕學生借端出事,所以只停課一天,舉行紀念儀式,招待返校校友。

黃靜玲對于這許多事還不熟,這正是星期一,早晨照常夾了書包趕到學校去,一看校門那里連夜搭起來的松牌坊,上面有幾個大字:××學院××周年紀念,她才想起前些天舊同學曾經(jīng)告訴過她。她正想轉(zhuǎn)身向回走,趙剛叫著她:

“不要走,不要走,上午要開紀念會,凡是不到的做曠課論!”

“那真豈有此理!為什么大學也這樣?”

“學校倒并不是嚴厲,實在是怕學生都不到,給那些貴賓和校友看到使學校丟面子?!?

“那我就偏不管,看他們把我怎么樣!”

“何苦呢,你回家不也是沒有事做,我們在這里談?wù)劜徽?,再說,也可以看看大學的花樣,好難得呵,怕花錢也看不到?!?

靜玲也沒有說出什么,不過她不再堅持著回去了。

“幾點鐘開會?”

“十點。”

“那我們這么早干什么去?”

“還怕沒有事情做?你還不知道,許多同學星期六星期日忙了一天半,到昨天晚上還趕了一夜,把課室都布置成展覽室,好在聽說年年都是那一套,用不著費許多事,八點鐘就開始任人參觀,我們早點去看一下也好?!?

黃靜玲點著頭跟著趙剛走,進了校門,轉(zhuǎn)進去,就看見課室的前面黑壓壓地擠了一大群人。

“這是怎么回事?別又有什么事!”

“走,我們快點去看看?!?

他們緊著腳步走,到了近前才看到原來沒有什么事,下面圍著的是一群學生,在課室門前臺階上站了幾個中年男女,有的他們認出來是教授,那個尖嘴猴腮的是孫秘書長,在他的身邊有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裹了一身發(fā)亮的緞子,梳著一個高髻,臉上象是想用脂粉把皺紋填平似地,橫在那門前的,卻是一長條紅緞帶。

“這是干什么?”

“我也不明白,看著吧?!?

過后就有一個人報告:“請孫秘書長太太剪彩?!?

那個中年女人果真就微笑著,露出一只金牙,接過一把剪子,把那條紅緞帶剪斷,許多人莫明其妙地鼓掌。然后一窩蜂似地擁進去。

“這算什么,我不懂?!?

靜玲站在那里,盡力地搖著頭,她也不想一下就擠進去參觀。

“我也不懂,這大概是上海派——嗐,還不是那些無聊的人想逢迎秘書長,才想法子要他太太出個風頭?這路子倒不錯,想使老爺喜歡,得走太太的門路?!?

“趙剛,誰告訴你這一套?……”

這時要擠進去的人也差不多了,他們也隨在后邊,緩緩地走進去。這簡直使她想不到,一兩天的功夫怎么能把課室變成這個樣子?過道算是“藝術(shù)走廊”,屋頂上懸著花燈和五顏六色的紙條,很象一個下等的跳舞場,壁上掛著假字畫,美人廣告圖,明星接吻圖,好容易有一片潔白的墻,還被一張××市明細地圖給蓋住了。每一間課室算一系的陳列室,門前站著穿得很整齊的男學生,或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學生。陳列一些錢幣,圖表,帳本的是商科的,法科的用活人,在表演假法庭,語文系把些舊書抬來,還有一個留聲機在嘈雜地教授發(fā)音,生物系把荷蘭鼠和猴子都搬了來,工科實在沒有什么可放就把測量儀器架起。

當他們正走到樓梯的時候,忽然遇見了方亦青,他正一個人走著。碰見了,他們就走在一起。

“真沒有一點意思!”

黃靜玲不耐煩地說,趙剛低低和她說。

“不要在這里批評?!?

“我們到樓上去看看吧?!?

他們才走盡了半層樓梯,方亦青忽然低下頭去,急促地低聲說:

“我們走吧,不要上去了。”

可是黃靜玲正仰著頭向上看,一個打扮得極妖冶的女人,正多姿地守在樓梯口。她的手里有一束花,她隨時把花朵插在男人們的胸前。靜玲不解地問:

“這是干什么?”

“不要問了,我們下去吧,——”

還沒有等他說完,那個女人已經(jīng)跑下來,拉住方亦青,尖著嗓子叫。

“Mr方,你不要走呀,怎么靜珠走了,你也就不理我了,我偏不信,一定得給你插一朵花?!?

她竟強力地把方亦青拖上去,他們也不得不隨著上去,可是她的話還沒有完:

“你看,這多么好,平時使人頭痛的自習室現(xiàn)在改成社交堂了,這里有茶,有點心,你還可以招待你的朋友們,——說完了,你還沒有給我介紹你的朋友們呢!”

她說著,用那修畫過的眼睛瞟著他們。

“都是同學,有什么可介紹的?”

“真奇怪,難道同學就不用介紹了么?我先介紹我自己,——我是Mary柳,文學系三年級?!?

他們沒有回應(yīng),方亦青不得不苦著臉說:

“那位是趙剛同學,——這是黃靜玲同學。”

“噢,——黃靜玲!”她又尖叫一聲,簡直要把她自己的身子投過來似的,她那熱烈的情緒,使靜玲不得不退后半步避開,“我同你哥哥是好朋友,怎么,他沒有跟你說過么?——我和靜珠從前一直是同房,我們一天也不離開的,昨天她還用汽車把我接到她家里去玩,她說她今天也要來的?!?

“怎么,她還要回到學校來?”

“可不是,不但她來,楊專員也要來,學校這面正準備歡迎校婿呢?”

黃靜玲忍不住,她從牙縫里擠著說:“什么是校婿?”

“學校的女婿呀,靜珠從前不是這里的學生么?當然楊專員就是校婿,——你看你,興奮得這樣,我想你一定高興極了吧?!?

黃靜玲沒有回答,她象逃走似地一直沖下樓去,他們也跟著她走下去,到操場里才叫住她。

“我想回家去了,”難得她的臉都有一點變色,氣憤地說,“我不要看見她,更不要看那個鬼專員!”

“這不成,這也算是逃避;就是鬼也得仔細去看看它到底丑得什么樣子,而且我們還得想法子打鬼,那才可以?!?

“要打我倒干?!?

“我們立刻就去討論,商量對策,你不要走,會場里我們坐在一處?!?

后來,果然他們集到一處,看到靜珠裹著銀鼠大衣,仰著那張又紅又白的臉,嬝娜地走上講臺,燦爛的寶光在她的手指間閃著,一個禿頭的有尖鼻子的人走在她的身后。當著那個做主席的秘書長諂媚地介紹,輕輕地拍手迎著那個站立起來的校婿,下面忽然發(fā)出隆大的吼聲:

“打倒賣國賊楊鳳洲!”

“取消黃靜珠學籍!”

“驅(qū)逐漢奸出校!”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

震山倒海的聲音在禮堂里回蕩著,臺上的人驚愕地呆立著,楊鳳洲的臉上露出極不自然的苦笑,他大聲叫著“諸位同學,我有幾句話說,——”可是沒有人安靜下去,洪亮的歌聲響起來了。

黃靜玲到這時候才把胸中的郁悶吐出來,她大聲喊,大聲唱,當著楊鳳洲匆匆地拉著靜珠走下臺去,他們也用這不屈服的歌聲相送,沒有人攔得住他們,她走在前邊,一直到隨從拉開汽車的門,靜珠才象一只餓狼似地回過頭來呲著牙吼:

“噢,——原來是你,——小五,我記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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