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桂公塘

民族文話 作者:鄭振鐸


桂公塘

天地雖寬靡所容!

長淮誰是主人翁?

江南父老還相念。

只欠一帆東海風(fēng)。

——文天祥《旅懷》

他們是十二個。杜滸,那精悍的中年人,嘆了一口氣,如釋重負(fù)似的,不擇地的坐了下去。剛坐下,立刻跳了起來,叫道:

“慢著!地上太潮濕。”他的下衣已經(jīng)沾得淤濕了。

疲倦得快要癱化了的幾個人,聽了這叫聲,勉強的掙扎的站著,背靠在土墻上。

一地的濕泥,還雜著一堆堆的牛糞,狗糞。這土圍至少有十丈見方,本是一個牛欄。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不知那些牛只是被兵士們牽去了呢,還是已經(jīng)逃避到深山里去,這里只剩下空空的一個大牛欄。濕泥里吐射出很濃厚的腥騷氣。周遭的糞堆,那臭惡的氣味,更陣陣的撲鼻而來。他們站定了時,在靜寂清鮮的夜間的空氣里,這氣味兒益發(fā)重,益發(fā)難聞,隨了一陣陣的晚風(fēng)直沖撲而來。個個人都要嘔吐似的,長袖的袖口連忙緊掩了鼻孔。

“就歇在這土圍里,今夜?”

杜滸無可奈何的問道。

“這周圍的幾十里內(nèi),不會有一個比這個土圍更機密隱秘的地方。我們以快些走離這危險的地帶為上策,怎么敢到民家里去叩門呢?冷不防,那宅里住的是韃子兵呢?!蹦亲鳛橄?qū)У谋镜厝擞嘣獞c又仔細(xì)的叮囑道。

十丈見方的一個土圍上面,沒有任何的蔽蓋。天色藍(lán)得可愛。晶亮的小星點兒,此明彼滅的似在打著燈語。苗條的一彎新月,正走在中天。四圍靜悄悄的,偶然在很遠(yuǎn)的東方,似有幾聲犬吠,其聲凄慘得像在哭。

露天的憩息是這幾天便過慣了的,倒沒有什么。天氣是那末好,沒有一點下雨的征兆。季春的氣候,夜間是不涼不暖。睡在沒有蔽蓋的地方倒不是什么難堪的事。所難堪的只是那一陣陣的腥騷氣,就從立足的地面,蒸騰上來,更有那一陣陣的難堪的糞臭氣濃烈的夾雜在空中,熏沖得人站立不住。

“丞相怎么能睡呢,在這個齷齪的地方?”杜滸躊躇道。

文丞相,一位文弱的書生,如今是改扮著一個商人,穿著藍(lán)布衣褲,腰系布條,足登草鞋。雖在流離顛沛之中,他的高華的氣度,淵雅的局量,還不曾改變。他憂戚,但不失望。他的清秀的中年的臉,好幾天不曾洗了,但還是那末光潤。微微的有些愁容;眉際聚集了幾條皺紋,表示他是在深思焦慮。他疲倦得快要躺下,但還勉強的站立著。他的手扶在一個侍從的肩上,足底板是又酸痛,又濕熱;過多的汗水把襪子都浸得濕了,有點怪難受的苦楚。但他不說什么,他能夠吃苦。他已經(jīng)歷過千辛萬苦;他還準(zhǔn)備著要經(jīng)歷千百倍于此的苦楚。

他的頭微微的仰向天空。清麗的夜色仿佛使他沉醉。涼風(fēng)吹得他疲勞的神色有些蘇復(fù)?!m然腿的小肚和腳底是仍然在酸痛。

“我們怎么好呢?這個地方?jīng)]法睡,總得想個法子。至少,丞相得憩息一下!”杜滸熱心地焦急著說道。

文丞相不說什么,依然昂首向天。誰也猜不出他是在思索什么或是在領(lǐng)略這夜天的星空。

“丞相又在想詩句呢。”年輕的金應(yīng)悄悄的對鄰近他身旁的一個侍從說。

“我們得想個法子!”杜滸又焦急的喚起大家的注意。

向?qū)У挠嘣獞c說道:“沒有別的法子,只能勉強的打掃出一片干凈土出來再說。”

“那末,大家就動手打掃?!倍艥G立刻下命令似的說。

他首先尋到一條樹枝,枝頭綠葉紛披的,當(dāng)作了掃帚,開始在地上掃括去腥濕的穢土。

個個人都照他的榜樣做。

“你的泥水濺在我的臉上了!”

“小心點,我的衣服被你的樹枝掃了一下,沾了不少泥漿呢。”大家似乎互相在咆吼,在責(zé)罵,然而一團的高興。幾乎把剛才的過分的疲倦忘記了。孩子們似的在打鬧。

不知掃折了多少樹枝,落下了多少的綠葉,他們面前的一片泥地方才顯得干凈些。

“就是這樣了吧?!倍艥G嘆了一口氣,放下了他的打掃的工作,不顧一切的首先坐了下去。

一個侍從,打開了文丞相的衣包,取出了一件破衣衫,把它鋪在地上。

“丞相也該息息了,”他憐惜的說道。

“諸位都坐下了吧,”文丞相藹然和氣的招呼道。

陸陸續(xù)續(xù)的都圍住了文丞相而坐下,他們是十二個。

年輕的金應(yīng)道:“我覺得有點冷,該生個火才好?!?

“剛才走得熱了,倒不覺什么?,F(xiàn)在坐定了下來,倒真覺得有些冷抖抖的了?!倍艥G道。

“得生個火,我去找干樹枝去。”好動的金應(yīng)說著,便跳了起來。

向?qū)?,那個瘦削的終年像有深憂似的余元慶,立刻也跳起身來,擋住了金應(yīng)的去路,嚴(yán)峻的說道:“你干什幺去!要送死便去生火!誰知道附近不埋伏著韃子兵呢?生火招他們來么?”

金應(yīng)一肚子的高興,橫被打斷了,咕嘟著嘴,自言自語道:“老是韃子兵,韃子兵的嚇唬人!老子一個打得他媽的十個!”然而他終于仍然坐了下去。

“韃子兵不是在午前才出來巡邏的么?到正午便都?xì)w了隊,夜間是不會來的?!倍艥G自己寬慰的說道。

“那也說不定。這里離瓜州揚子橋不遠(yuǎn),大軍營在那邊,時時有征調(diào),總得格外小心些好。”余元慶的瘦削見骨的臉上露出深謀遠(yuǎn)慮的神色。

文丞相只是默默的不響,眼睛還是望著夜天。

鐮刀似的新月已經(jīng)斜掛在偏西的一方了;東邊的天上略顯得陰暗,有些烏云在聚集。中天也有幾朵大的云塊,橫亙在那里,不知在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

晚風(fēng)漸漸的大了起來。土圍外的樹林在簌簌的微語,在凄楚的呻吟。

沉默了好久。有幾個年輕人打熬不住,已經(jīng)橫躺在地上熟睡了;呼呼的發(fā)出鼾聲來,金應(yīng)是其一。他呼嚕呼嚕的在打鼾,仿佛忘記了睡在什么地方。

文丞相耿耿的光著雙眼,一點睡意也沒有。他的腿和腳經(jīng)了好一會的休息,已不怎么酸楚了。

他低了眼光望望杜滸——那位死生與共,為了國家,為了他,而犧牲了一切的義士。杜滸的眼光恰恰也正凝望著他。杜滸哪一刻曾把眼光離開了他所敬愛的這位忠貞的大臣呢!

“丞相,”杜滸低聲的喚道,“不躺下息息么?”他愛惜的提議道。

“杜架閣,不,我閉不上眼,還是坐坐好。你太疲乏了,也該好好的睡一會兒?!?

“不,丞相,我也睡不著?!?

文丞相從都城里帶出來的門客們已都逃得干干凈凈了;只剩下杜架閣是忠心耿耿的自誓不離開他。

他們只是新的相識。然而這若干日的出死入生,患難與共,使得彼此的肺腑都照得雪亮。他們倆幾成了一體。文丞相幾乎沒有一件事不是依靠架閣的,而杜架閣也嘗對丞相吐露其心腑道:

“大事是不可為的了!吳堅伴食中書,家鉉翁衰老無用,賈馀慶卑鄙無恥;這一批官僚們是絕對的不能擔(dān)負(fù)得起國家大事的。只有丞相,你,是奮發(fā)有為的。他們妒忌得要死,我們都很明白。所以,特意的設(shè)計要把你送到韃子的大營里去講和。這魔穴得離開,我們該創(chuàng)出一個新的有作為的局面出來,才抵抗得了那韃子的侵略。這局面的中心人物,非你老不成。我們只有一腔的熱血,一雙有力的手腕。擁護你,也便是為國家的復(fù)興運動而努力?!?

丞相不好說什么,他明白這一切。他時刻的在羅致才士俊俠們。他有自己的一支子弟兵,訓(xùn)練得很精銳;可惜糧餉不夠——他是毀家勤王的——正和杜滸相同。人數(shù)不能多。他想先把握住朝廷的實權(quán),然后徐圖展布,徹底的來一次掃蕩澄清的工作。然而那些把國家當(dāng)作了私家的產(chǎn)業(yè),把國事當(dāng)作了家事的老官僚們,怎肯容他展布一切呢!妒忌使他們盲了目?!皩幵杆徒o外賊,不愿送給家人”,他們是抱著這樣的不可告人的隱衷的。文天祥拜左丞相的諭旨剛剛下來,他們便設(shè)下了一個毒計。

蒙古帥伯顏遣人來邀請宋邦負(fù)責(zé)的大臣到他軍營里開談判。

這難題困住了一班的朝士們,議論紛紛的沒有一毫的定見。誰都沒有勇氣去和伯顏談判。家鉉翁是太老了,吳堅是右丞相,政府的重鎮(zhèn),又多病,也不能去。這難題便落在文天祥的身上。他是剛拜命的左丞相,年剛氣銳,足以當(dāng)此大任。大家把這使命,這重責(zé),都想往他身上推。

“誰去最能勝任愉快呢?”吳堅道。

“這是我們做臣子的最好的一個效力于君國的機會,我倒想請命去,只可惜我是太老了,太老了,沒有用。”家鉉翁喘息的說道,全身喘息在東邊的一張?zhí)珟熞紊稀?

“國家興亡,在此一舉,非精明強干,有大勇大謀的不足以當(dāng)此重任。”賈馀慶獻諛?biāo)频恼f,兩眼老望著文天祥。他是別有心事的:文天祥走了,左丞相的肥缺兒便要順推給他享受了,所以他慫恿得最有力。

朝臣們紛紛你一言我一語的,都互相在推諉,其意卻常在“沛公”。

那紛紛營營的青蠅似的聲響,都不足以打動文天祥的心,在他的心里正有兩個矛盾的觀念在作戰(zhàn)。

他不曾預(yù)備著要去,并不是退縮怕事。他早已是準(zhǔn)備著為國家而犧牲了一切的。但他恐怕,到了蒙古軍營里會被扣留。一身不足惜,但此身卻不欲便這樣沒有作用的給糟蹋掉。

當(dāng)陳宜中為丞相的時候,伯顏也遣人來要宜中去面講和款,那時天祥在他的幕下,再三的諍諫道:

“相公該為國家自重。蒙古人不可信,虎狼之區(qū)萬不宜人。若有些許差池,國家將何所賴乎?”

宜中相信了他的話,不曾去。

如今這重?fù)?dān)是要挑在他自己的身上了,他要為國家惜此身。他要做的事比這重要得多。他不愿便這樣輕忽的犧牲了,他還有千萬件的大事要做。

他明白自己地位的重要,責(zé)任的重大。他一去,國家將何所賴乎?杜滸,他的新相識的一位俠士,也極力的阻止他;勸他不要以身入虎口。杜滸集合了四千個子弟兵,還有一腔的熱血,要和他合作,同負(fù)起救國的責(zé)任。也有別的門客們,紛紛擾擾的在發(fā)揮種種不同的意見。但他相信,純出于熱情而為遠(yuǎn)大的前途作打算者,只有一個杜滸。

然而,他在右丞相吳堅府第里議事時,看見眾官們的互相推諉,看見那種卑鄙齷齪的態(tài)度,臨難退縮,見危求脫的那副怯懦的神氣,他不禁覺得有些冒火。他的雙眼如銅鈴似的發(fā)著侃侃的懇摯的光亮。他很想大叫道:

“你們這批卑鄙齷齪的懦夫們呀,走開,讓我前去吧!”

然一想到有一個更大的救國的使命在著,便勉強的把那股憤氣倒咽了下去。他板著臉,好久不開口。

但狡猾如狐的賈馀慶.卻老把眼珠子溜到他身上來,慢條斯理的說道:

“要說呢,文丞相去是最足以摧折強虜?shù)匿J鋒——不過文丞相是國家的柱石—”

他很想叫道:“不錯,假如我不自信有更重要的使命的話,我便去了!”

然終于也把這句不客氣的話強咽了下去。

“文丞相論理是不該冒這大險。不過……國家在危急存亡之候,他老人家……是最適宜于擔(dān)著這大任的。”吳堅也吞吞吐吐的應(yīng)和著說道。

一個丑眉怪目的小人,劉岊,他是永遠(yuǎn)逢迎著吳堅、賈馀慶之流的老官僚的,他擠著眼,怪惹人討厭的尖聲說道:

“文丞相耿耿忠心,天日可鑒;當(dāng)此大任,必不致貽國家以憂戚。昔者,富鄭公折辱遼寇……”

“彼一時也,此一時也……方張的寇勢,能以一二語折之使退么?這非有心雄萬夫的勇敢之大臣,比之富鄭公更……”賈馀慶的眼鋒又溜到文天祥的身上,故意的要激怒他。

這一批老奸巨猾們的心理,他是洞若觀火的。他實在有些忍不住,幾乎不顧一切的叫道:

“我便去!”

他究竟有素養(yǎng),還是沉默著,只是用威嚴(yán)有棱的眼光,來回的掃在賈馀慶和劉岊們的身上。

一時敞亮的大廳上,鳥雀無聲的悄靜了下來,雖然在那里聚集了不下百余個貴官大僚。

空氣石塊似的僵硬,個個人呼吸都艱難異樣。一分一秒鐘,比一年一紀(jì)還難度過。

還是昏庸異常的右丞相吳堅打破了這個難堪的局面:

“文丞相的高見怎樣呢?以丞相的大才,當(dāng)此重任,自能綽有余裕,國家實利賴之?!?

他不能不表示什么了。鋒棱的眼光橫掃過一堂,那一堂是行尸走肉的世界;個個人都低下了眼,望著地,仿佛內(nèi)疚于心,不敢和他的銳利如刀的眼光相接觸。他在心底深喟了一聲,沉痛的說道:

“如果實在沒有人肯去,而諸位老先生們的意見,都以為非天祥去不可的時候,天祥愿為國家粉碎此無用之身。惟恐囂張萬狀的強虜,未必片言可折耳?!?

如護國的大神似的,他擬坐在西向一張?zhí)珟熞紊?。西斜的太陽光,正照在他的身上,投影于壁,碩大無朋,正足以于影中籠罩此群懦夫萬輩!

個個人都像從危難中逃出了似的,松了一口氣。

文天祥轉(zhuǎn)了一個念,覺得毅然前去,也未嘗不是一條活路。中國雖曾扣留了北使郝經(jīng)到十幾年之久——那是賈似道的荒唐的挑釁的盲舉——但北庭卻從不曾扣留過宋使。奉使講和的人,從不曾受過無理的待遇。恃著他自己的耿耿忠心,不懼艱危,也許可以說服伯顏,保全宋室,使之在不至過分難堪的條件之下,偷生茍活了若干時,然后再徐圖恢復(fù)、中興。這未必較之提萬千壯丁和北虜作孤注一擲的辦法便有遜。這也是一個辦法。即使冒觸虜帥而被羈,甚至被殺,還不是和戰(zhàn)死在戰(zhàn)場上一樣的么?人生總有一個死,隨時隨處無非可死之時地,為國家,個個人都該貢獻了他的生命,而如何死法,卻不是自己所能自主的。為政治活動者,正像入伍當(dāng)一個小小的兵丁,自己是早已喪失了自由的——自己絕對沒有選擇死的時和地的自由。

況且北虜?shù)奶搶?,久已傳聞異辭,究竟他們的軍隊是怎樣的勇猛,其各軍的組織是怎樣的,他們用什么方法訓(xùn)練這長勝之軍,一切都該自己去仔細(xì)的考察一下,作為將來的準(zhǔn)備。那末,這一行,其意義正是至重且大。

這樣一想,他便心平氣和起來,隨即站起身來,說道:

“諸位老先生,事機危矣,天祥明天一早便行;現(xiàn)在還要和北使面談一切。失陪了。”

頭也不回的,剛毅有若一個鐵鑄的人,踏著堅定的足步離開大廳而去。

想不到北虜居然出乎例外的會把他羈留著。

杜滸聽見了他出使的消息,焦急的只頓足。見了他,只是茫然若有所失:也更說不出什么刺激或勸阻的話來。他覺得,這里面顯有極大的陰謀。他不相信文丞相不明白。他奇怪的是,丞相為什么毅然肯去。

“難道我們的計劃便通盤打消了么?”他輕聲的對天祥說道。

“不過,這一著也是不得已的冒險的舉動——戰(zhàn)爭還不像賭博,每一次都在冒險么?我們天天都要準(zhǔn)備站在最前線,又何妨冒這一次險。其實,我的目的還在觀北虜?shù)奶搶崱忝靼孜业男氖拢胰チ?,你要加緊的訓(xùn)練著軍士。更艱危的責(zé)任,是在你們的身上!”天祥說著,有些黯然,他實在莫測自己此行的前途。

杜滸瞿然的跳叫道;“不然,不然!丞相在,國便在!丞相去了,國事將靠誰支持?吳堅、賈馀慶……不,不,他們豈是可以共事的人!丞相既然決心要出使,那末我也隨去,也許有萬一的幫助。假如北虜有萬一不測的舉動,我們得設(shè)法躲逃。丞相以一身擔(dān)國家大事,為責(zé)甚重。決不可視自身過輕。要知道我們的身體,已許于國,便是國家的,而不是自己的了!……至于我的子弟兵,那很容易措置,還不是有我的族弟杜渚在統(tǒng)率著么?他是不會誤事的。”

天祥熱切的握住了杜滸的手,感動得說不出話來,良久,才道:

“杜義士,我是國之大臣,應(yīng)該為國犧牲。義士何必也隨我冒這大險呢?”

“不,不,我此身是屬于國的,也是屬于丞相的。丞相的安危,便是國家的安危!我要追隨著丞相的左右,萬死無悔!”他的眼眶有些淚點在轉(zhuǎn)動。

天祥很興奮,知道宋朝還不是完全無人!天下的壯士們是盡可以赤誠熱血相號召的。同時奮然自拔,愿和他同去的,又有門客們十余人,隨從們十余人。

想不到一到北營使失了自由,一切計劃,全盤的被推翻。北虜防御得那末周密,他們的軍士們是那末守口如瓶。天祥們決無探訪一切的可能。他們的虛實是不易知的。但所可知的是,他們已下了一個大決心,要掠奪南朝的整個江山,決不是空言所能折服的。

他對伯顏說了上千上萬的話;話中帶刺,話里有深意。說得是那末懇切,那末痛切,說得是那末慷慨激昂,不亢不卑,指陳利害是那末切當(dāng);聽得北虜?shù)拇髮?,個個人都為之愕然驚嘆。他們從不曾遇到那末漂亮而剛毅的使臣。

他們在中央亞細(xì)亞,在波斯,在印度,滅人國,墟人城,屠毀人的宗社,視為慣常不足奇的事。求和的,投降的使臣們不知見了千千萬萬,只有哀懇的,苦訴的,卑躬屈節(jié)的,卻從來不曾見過像這位蠻子般的那末侃侃而談,旁若無人的氣概。

出于天然的,他們都咬指在口,嘖嘖的嘆道:

“好男子,好男子!”

伯顏沉下了臉,想發(fā)作,終于默默無言。幾次的爭辯的結(jié)果,伯顏是一味敷衍,一味推托;總說沒有推翻南朝社稷之心,總說絕不會傷害百姓,總說要聽命于大皇帝。但文天祥現(xiàn)在是洞若觀火的明白蒙古人的野心;他們不像過去時代的遼、金,以獲得一部分的土地和多量的歲幣與賄賂為滿足的。擋在蒙古人鐵蹄之前的,決不會有完整的茍全的一片土。他們掃蕩,排除,屠殺一切的障礙,毫不容情,毫不客氣。在他們的字典里沒有“憐恤”這一個名辭。

文天祥警覺到自己這趟的勞而無功;也警覺到自身的危險。然而他并不氣餒。條件總是談判不下,蒙古兵不肯退,也不叫文天祥回去,只是一天天的敷衍推托著。派他們二個貴族的將官們,天天同天祥作館伴,和他上天下地的瞎聊天。趁著這個機會,文天祥懇切的把能說的,該說的話都說盡了;說到了南朝的歷代深仁厚澤,說到了南方人民們的不易統(tǒng)治,說到了蒙古人之必不能適宜于南部的生活,說到了幾代以來南朝與蒙古皇帝的真誠的合作,說到了南北二朝有共存共榮的必要。他幾乎天天都在熱烈的游說、辯難著。

那兩位貴酋,也高高興興的和天祥折難,攻駁,但一到了緊要關(guān)頭,便連忙顧左右而言他,一點兒真實的意見也不肯表示。蒙古人集重兵于臨安城下,究竟其意何居呢?講和或要求投降?誰都沒有明白的表示。

然而在那若明若昧,閃閃爍爍的鬼祟態(tài)度之下,文天祥早看穿了他們的肺腑。他們壓根兒便沒有講和的誠意。已經(jīng)快到口的一塊肥肉,他們舍得輕易放棄了么?

捉一個空,天祥對杜滸低聲的嘆息道:“北虜此來,志不在小。只有拼個你死我活的份兒;決沒有可以茍全之理!饒你退讓到絕壁,他們也還是要追迫上來的。講和,只是一句門面話。我懊悔此行。以急速脫出為上策。此事只可和君說!走!除了用全力整軍經(jīng)武和他們周旋之外,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杜滸慷慨的說道:“一切都會在意,我早就看穿了那些狼子們的野心了!”

堅定的眼光互相凝望著。他們的前途明明白白的擺放在那里;沒有躊躇、徘徊、退縮、躲避的可能。

從降臣呂師孟叔侄到了軍中,北虜?shù)那樾我婕迂蠝y。大營里天天有竊竊私語聲,不知講論些什么。一見到文天祥走近,便都緘口不言。天祥好幾次求見伯顏,欲告辭歸之意,只是托辭不見,故意拖延了下去。告二貴酋,要求其轉(zhuǎn)達(dá),也只是唯唯諾諾的,不的置可否。而防衛(wèi)加嚴(yán),夜間門外有了好幾重的守衛(wèi)。鐵甲和兵器的鏗鏗相觸聲,聽得很清楚。

終于見到了伯顏。天祥直前詬斥其失信:“說是送我歸朝,為何還遲延了下去呢?有百端的事待理。便講和未成,也該歸朝和諸公卿商議,明奏皇上,別定他計。為什么明以館伴相禮,而實陰加監(jiān)視呢?”

伯顏只以虛言相慰。天祥聲色俱厲在呵責(zé),求歸至切。呂文煥適在旁坐,便勸道:

“丞相且請寬心住下;朝事更有他人可理會,南朝也將更有大臣來講和。”

天祥睜目大怒,神光睖睖可畏,罵道:“你這賣國的亂賊,有何面目在此間胡言亂語!恨不族滅你!只怪朝廷失刑!更敢有面皮來做朝士?汝叔侄能殺我,我為大宋忠臣,正是汝叔侄周全我。我又不怕!”

北酋們個個都動容,私語道:“文丞相是心直口快男子心!”

文煥覺得沒趣,半晌不響。然天祥卻因此益不得歸。

文煥輩私語伯顏道:“只有文某是有兵權(quán)在手的,人也精明強干;羈留住了他這人,他們都不足畏了。南朝可傳檄而定。”伯顏也以為然。

那一夜,天容黑得如墨,濃云重重疊疊的堆擁在天上。有三五點豆大的雨點,陸陸續(xù)續(xù)的落下。窗外芭蕉上漸有淅瀝之聲,風(fēng)吹得檐鈴間歇的在作響。

窗內(nèi)是兩支大畫燭在放射不同圈影的紅光。文天祥坐在書桌前,黯然無歡,緊蹙著雙眉,在深思。

唆都,那二貴酋之一,也坐在旁邊,在翻閱他的帶來的幾本詩集,有意無意的說道:

“大元將興學(xué)校,立科舉。耶律大丞相是最愛重讀書人的。丞相,您在大宋為狀元宰相,將來必為大元宰相無疑!不像我們南征北討的粗魯人……”

“住口!”天祥跳起來叫道,“你們要明白,我是大宋的使臣!國存與存,國亡與亡!我心如鐵如石,再休說這般的話!”他的聲音因憤激之極而有些哽咽。

“這是男子心,我們拜服之至!只是天下一統(tǒng),四海同家。做大元宰相,也不虧丞相您十年窗下的苦功。國亡與亡四個字且休道!我們大元朝有多少異族的公卿。”

天祥堅定的站在燭影之下,侃侃的說道:“我和你們說過多少次了,我是大宋的使臣,我的任務(wù)是來講和!生為大宋人,死為大宋鬼!再休提那混賬的話。人生只有一個死;我隨地隨時都準(zhǔn)備著死。迫緊了我,不過是一死。北庭豈負(fù)殺戮使臣之名!”

忙右歹連忙解圍道:“我們且不談那些話。請問大宋度宗皇帝有幾子?”

天祥復(fù)坐了下來,答道:“有三子。今上皇帝是嫡子。一為吉王,一為信王?!?

“吉王,信王,今何在呢?”

“不在這都城之內(nèi)。”

忙右歹愕然道:“到哪里去了呢?”

“大臣們早已護送他們出這危城去了!”

唆都連忙問道:“到底到了哪里?”

“不是福建,便是廣東。大宋國疆土萬里,盡有世界在!”

“如今天下一家,何必遠(yuǎn)去!”

“什么話!我們不知道什么叫做降伏;即使攻破了臨安,我們的世界還有在!今上皇帝如有什么不測,二王便都已準(zhǔn)備好,將別立個朝廷。打到最后一人,我們還是不降伏的!還是講和了好,免得兩敗俱傷。貴國孤軍深入,安見不會遇到精兵勇將們呢?南人們是隨地都有準(zhǔn)備的。”

唆都不好再說下去,只是微笑著。

門外畫角聲嗚嗚的吹起,不時有得得的馬蹄聲經(jīng)過。紅燭的光焰在一抖一抖的,仿佛應(yīng)和著這寒夜的角聲的哀號。

接連的幾天,北營里紛紛擾擾,仿佛有什么大事發(fā)生。杜滸和小番將們是很接近的,但也打聽不出什么。

天祥隱約的聽到入城的話,但問起唆都們時,他們便都緘口不言。

伯顏是更不容易見到了。連唆都、忙右歹也忙碌起來,有時半天不見面,好像到什么地方。歸來總是一身汗,像騎馬走了遠(yuǎn)路似的。

天祥知道一定有什么變故。他心里很不安,夜間,眼光灼灼的睜著,有一點聲響便側(cè)耳細(xì)聽。

有一夜,他已經(jīng)睡了,唆都、忙右歹方才走了進來,脫了靴。仿佛是忙右歹,低語道:“文丞相已經(jīng)熟睡了罷?這事,大家瞞得他好。呂家叔侄也說,萬不可讓他知道?!?

“如今大事已定,還怕他知道做什么!”唆都粗聲的說。

天祥霍地坐起身來,心臟蓬蓬的像在打鼓,喉頭里像有什么東西塞住,一股冷氣透過全身。整個人像跌落在冰窖里。

“什么!你們瞞的是什么事?”

忙右歹連忙向唆都做眉眼,但唆都不顧的說道:

“我告訴您丞相了吧,如今大事已定。天下一統(tǒng)了!我大元軍已經(jīng)進了貴國都城。貴皇上拜表獻土,并詔書布告天下州郡,各使歸附。我大皇帝和大元帥寬厚仁慈。百姓們絲毫不擾,社稷宗廟可以無虞。不過納降大事,大元帥已請貴國吳相,賈相,謝樞密,家參政,劉同知五人,為祈請使奉表大都,懇請大皇帝恩恤保存!”

“這話真的么?”天祥有些暈亂,勉強的問道。

“哪有假的!我們北人從來說一是一。”

天祥像在云端跌到深淵之下;身體有些飄忽,心頭是欲嘔不嘔,手足都戰(zhàn)抖著,面色蒼白得可怕。掙扎得很久,突伏在桌上大哭起來。

血與淚的交流;希望與光明之途,一時都塞絕。他不知道怎么辦好!此身如浮萍似的無依。只欠一死,別無他途。

那哭聲打動得唆都們都有些凄然,但誰都不敢勸。紅燭光下,透吐出一聲的哀號,在靜夜,凄厲之至!

門外守衛(wèi)的甲士們,偶然轉(zhuǎn)動著刀矛上的鐵環(huán),發(fā)出丁丁之聲。

唆都防衛(wèi)得更嚴(yán),寸步都不敢離開,怕天祥會有什么意外。

杜滸湊一個空,來見天祥。天祥的雙眼是紅腫著,清秀的臉上浮現(xiàn)著焦苦絕望之神色。

杜滸的頭發(fā)蓬亂得像一堆茅草,他從早起便不曾梳洗。

低聲的談著。

“我們的子弟兵聽說已經(jīng)從富春退到婺、處二州去了;實力都還不曾損?!倍艥G道。

天祥只點點頭,萬事無所容心的。

“吳堅、賈馀慶輩為祈請使北上,不知還能為國家延一線之脈否?最可憐的是,那末頹老的家參政,也迫他同行。丞相明天也許可以見到他們?!?

天祥默然的,不知在打什么主意。他的心是空虛的。一個亡國的被羈的使臣,所求的是什么呢?

“但還有一個更重要的消息:雖詔書布告天下州郡,各使歸附北庭。但聽說,肯奉詔的很少,忠于國的人很多。兩淮、浙東、閩、廣諸守將都有抗戰(zhàn)到底的準(zhǔn)備,國家還可為!”

天祥像從死亡里逃出來一樣,心里漸有了生機;眼光從死色而漸恢復(fù)了堅定的嚴(yán)肅。

“那末,我們也該有個打算?!?

“不錯,我們幾個人正在請示丞相,要設(shè)法逃出這北營,回到我們的軍隊里去?!?

“好吧,我們便作這打算。不過,要機密。如今,他們是更不會放我歸去的了;除了逃亡,沒有其他的辦法。”

杜滸道:“我去通知隨從們隨時準(zhǔn)備著。”

“得小心在意!”

“知道的?!?

而就在這天下午,伯顏使天祥和吳堅、賈馀慶輩一見。

“國家大事難道竟糟到這樣地步了么?”天祥一見面便哭起來。

相對泫然。誰也不敢說話。

“老夫不難引決;唯有一個最后的希望。為國家祈請北主,留一線命脈。故爾偷生到此。”家鉉翁啜泣道。

“北庭大皇帝也許可以陳說;伯顏輩的氣焰不可向邇,沒有什么辦祛。所以,為社稷宗朝的保全計,也只有北上祈請的一途。”賈馀慶道。

天祥不說什么。沉默了一會。

唆都跑了來,傳達(dá)伯顏的話道:“大元帥請文丞相也偕同諸位老先生一同北上?!?

天祥明白這是驅(qū)逐他北去的表示。在這里,他們實在沒有法子安置他。但這個侮辱是太大!伯顏可以命令他!他不在祈請使之列,為何要偕同北上呢?

他想立刻起來呵責(zé)一頓;他決不為不義屈!他又有了死的決心。北人如果強迫他去,他便引決,不為偷生。

但這時是勉強的忍受住了,裝作不理會的樣子。

那一夜,他們都同在天祥所住的館驛里。天祥作家書,仔細(xì)的處分著家事。

那五位,都沒有殉國的決心。家鉉翁以為死傷勇;祈而未許,死還未晚。吳堅則唯唯諾諾,一點主見也沒有。賈馀慶、謝堂、劉岊輩口氣是那末圓滑,仿佛已有棄此仕彼的心意,只是不好說出口。

杜滸,在深夜里,匆匆的到了天祥寢處,面有喜色的耳語道:“國事大有可為!傍晚時,聽說陳丞相、張樞密已有在永嘉別立朝廷的準(zhǔn)備了;這是北兵的飛探報告的。伯顏很恐慌。”

“如天之福!”天祥仰天禱道。

他的死志又因之而徘徊隱忍的延下來。而逃亡之念更堅。

“有希望逃出么?”

杜滸搖搖頭?!伴T外是三四重的守衛(wèi)。大營的巡哨極嚴(yán),行人盤查得極緊密。徒死無益。再等一二天看?!?

“名譽的死”與“隱忍以謀大事”的兩條路,在天祥心里交戰(zhàn)了一夜。

“我們須為國家而存在,任何艱危屈辱在所不辭!”他喃喃的夢語似的自誓道。

第三天,他們走了。簡直沒有一線的機會給天祥逃走。他只好隱忍的負(fù)辱同行。他的同來的門客都陸續(xù)的星散了。會彈古琴的周英,最早的悄悄的溜走。相從兵間的參謀顧守執(zhí)也就不告而別。大多數(shù)的人,都是天祥在臨行之前遣散了的。他們知道這一去大都,兇多吉少,便也各作打算,揮淚面別。不走的門客和隨從們是十一個。杜滸自然是不走,他對同伴們說道:

“丞相到哪里去,我也要追隨在他的左右。我們還有更艱巨的工作在后面?!?

一個路分,金應(yīng),從小便跟在天祥身邊的,他也不愿走,他是剛過二十的少年,意氣壯盛,有些膂力。

“我們該追隨丞相出死人生,為國盡力!”他叫道。

十一個人高聲的舉手自誓,永不相離。天祥凄然的微笑著;方棱的眼角有些淚珠兒在聚集,連忙強忍住了。

“那末,我們得隨時準(zhǔn)備著。說不定什么時候有事,我們應(yīng)該盡全力保護丞相!”杜滸道。

仗節(jié)辭王室,悠悠萬里轅!

諸君皆雨別,一士獨星言!

啼鳥亂人意,落花銷客魂。

東坡愛巢谷,頗恨晚登門。

杜滸悄悄的對天祥道:“我們等機會;一有機會,我們便走;疾趨軍中,徐圖恢復(fù)!路上的機會最多;請丞相覺醒些。一見到我的暗號,便當(dāng)疾起疾走!”

“知道,我也刻刻小心留意?!?

那一夜,船泊在謝村。他們上岸,住在農(nóng)家。防御得稍疏。到了北營之后,永不曾聽見雞啼。這半夜里,卻聽得窗外有雄雞長啼著。覺得有些異樣,也有些興奮。

他們都在燈下整理應(yīng)用的雜物;該拋的拋下,該帶的帶著,總以便于奔跑為第一件事。燈下照著憧憧往來的忙亂的人影,這是一個頗好的機會。

杜滸吩咐金應(yīng)道:“到門外看看有什么巡邏的哨卒沒有?”

金應(yīng)剛一動足,突聞門外有一大隊人馬走過,至門而停步,把破門打得嘭嘭的響。

吃了一驚,那主人顫抖的跑去開門。一位中年的北方人,劉百戶奉了命令來請?zhí)煜榱⒖滔麓M瑏淼挠卸畟€兵卒,左右的監(jiān)護著。那逃走的計劃只好打消。

但劉百戶究竟是中國人,聽了婉曲的告訴之后,便不十分的迫逼,竟大膽的允許到第二天同走。然防衛(wèi)是加嚴(yán)了。

不料到了第二天清晨,大酋鐵木兒卻親駕一只船,令一個回回人命里,那多毛的丑番,立刻擒捉天祥上船。那種兇兇的氣勢,竟使人有莫測其意的惶惑。杜滸、金應(yīng)都哭了。他們想撲向前去救護。

天祥道:“沒有什么,該鎮(zhèn)定些。他們決不敢拿我怎樣的。此刻萬事且須容忍。以蛋碰石,必然無幸!”

他們個個人憤怒得目眥欲裂。可惜是沒有武器在手,否則,說不定會有什么流血的事發(fā)生。

且拖且拉的把天祥導(dǎo)上了船,杜滸們也荷著行李,跟了上去。在船上倒沒有什么,只是防備甚嚴(yán)。為祈請諸使乘坐的幾只船都另有小舟在防守著;隨從們上下進出,都得仔細(xì)的盤查,搜檢。他們成為失了自由的人了!

聽說劉百戶為了沒有遵守上令,曾受到很重的處分。幾個色目人乘機進讒,說是中國人居心莫測,該好好的防備著。所以重要的兵目、首領(lǐng),都另換了色目人。

那一夜,仍宿在岸上。有留遠(yuǎn)亭。北酋們設(shè)酒于亭上。請祈請諸使列坐宴飲。亭前燃起了一堆火。他們還忘不了在沙漠里住蒙古包的習(xí)慣。賈馀慶在飲酒中間,裝瘋作傻,詆罵南朝人物無所不至,用以獻媚于鐵木兒。那大酋只是吃吃的笑。

更荒唐的是劉岊,說盡了平常人不忍出口的穢褻的話;只是想佞媚取容。諸酋把他當(dāng)作了笑具。個個人在取笑他,以他為開玩笑的鵠的。他嘻嘻的笑著,恬然不以為恥。

天祥掉轉(zhuǎn)了頭,不忍看。呂文煥悄悄的對天祥道:

“國家將亡,生出此等人物,為南人羞!”

他并不答理文煥。半閉目的在養(yǎng)神,雜碎的笑語,充耳不聞,笑語也擲不到他的一個角隅來。

突然的一個哄堂的大笑。站在身邊的杜滸頓足道:“太該死了!太該死了!假如有地縫可鉆,我真要鉆下去了。”

天祥張開了眼。不知從什么地方攜來了一個鄉(xiāng)婦,丑得可怕,但和北人甚習(xí),恐怕是被擄來已久。北酋們命這鄉(xiāng)婦踞坐在劉岊的身上,劉岊居然和她調(diào)戲。

一個貴酋指揮道:“怎么不抱抱這位老先生呢?”

鄉(xiāng)婦真的雙手抱住了他,咬唇為戲。劉岊還笑嘻嘻的隨順著。連吳堅也覺得難堪。

天祥且悲且憤的站了起來,踏著堅定的足步而去。吳堅、家鉉翁、賈馀慶也起而告辭。

遠(yuǎn)遠(yuǎn)的還聽見亭上有連續(xù)的笑聲,不知這活劇要進行到什么時候。

船到了鎮(zhèn)江,諸祈請使和護送的北軍們都暫扎了下來。鎮(zhèn)江是一個四通八達(dá)的所在;對岸的揚州和真州都還在南軍手里。北方的大軍都駐在瓜洲一帶,在監(jiān)視揚、真二軍的舉動。鎮(zhèn)江的軍隊并不多。

天祥們在這里比較的可以自由。他住在一個小商店的樓上。杜滸們也隨在左右。他們是十二個。

江上的帆船往來不絕,天祥天天登樓望遠(yuǎn),希望能夠得到一只船。載渡他們向真州一帶去。一到了那里,他們便可脫險了。這事,杜滸擔(dān)任下全責(zé)。

他天天上街打聽消息。同伴們里有一個真州人余元慶,他熟悉這里的風(fēng)土,也同在策劃一切,杜滸道:

“這里再不走脫,更向北走,便不會有可脫之途了。但這事太危險。我準(zhǔn)備以一死報丞相!”

天祥在袖中取出一支小匕首來,說道:“我永遠(yuǎn)的帶著這匕首,事不濟,便以此自殺,決不再北行!”

如顛狂的人似的,杜架閣天天在酒樓鬧市上喝酒胡闖。見一可謀的人,便強拉他為友,和他同醉。醉里,談到了南朝的事,無不興奮欲圖自效。他便很大膽的傾心腑與之商謀,欲求得一船,為逃遁計。那人也慷慨激昂的答應(yīng)了。

然而空船永遠(yuǎn)是沒有。所有的空船,都已為北軍所封鎖。往來商艇,幾已絕跡。江上紛紛藉藉的不是北軍的糧船,便是交通艇。每只船上都有“韃子”或回回督壓著。那當(dāng)然是談不到什么租賃的話,更不必說同逃。

這樣的,杜滸見人便談,一談便商談到租船的事;所商的不止十個人,還是一點影子都沒有。

已經(jīng)有了北行的消息。在這幾天里,如果不及速逃出,那逃出的希望便將塞絕。

天祥天天焦急的在向杜滸打聽,杜滸也一籌莫展的枉在東西奔走,還是沒有絲毫的好消息。

說是第二天便要請祈請使們過江到瓜州,再由那邊動身北去。

“再不能遲延下去了!怎么辦呢?”天祥焦慮的說道。

“能同謀的人們,都已商量到的了,還是沒有影響;昨天有一個小兵,說是可以盡力;他知道有一只船,藏在某地,可以招致。但到了晚上,他悄悄的來了,一頭的大汗,勞倦得喘不過氣來。那只船卻不知在什么時候已被北軍封去了?!?

默默無言的相對著,失望的陰影爬上每個人的心頭,每個人的心頭都覺得有些涼冰冰的。

“只有這一個絕著了!”余元慶,一個真州人,瘦削多愁,極少開口,道:“我有一個很好的朋友,不見已久,前天忽然在街頭遇見了,還同喝了一回酒,他告訴我,他現(xiàn)在北船里為頭目。姑且和他商議看。事如可成,這是丞相如天之福;事不成,為他所泄,那末,我們便也同死無怨!”

“只有走這末一個絕著了?!倍艥G道。

“我已決意不再北行了;不逃出這里.便死在這里!”天祥堅決的說道。“只是諸位的意思怎樣?”

“愿隨丞相同生同死!”金應(yīng)宣誓似的叫道。

“我們也愿隨丞相同生同死!”余元慶和其他八個人同聲說道。

他們是十二個。

“誰泄露此消息者,誰逃避不前者,愿受到最殘酷的終局!”杜滸領(lǐng)導(dǎo)著宣誓說。

空氣是緊張而又親切,惶恐而又堅定。

余元慶在夕陽西下的時候,去訪問他的舊相識吳淵,那位管那只北船的頭目。吳淵熱烈地歡迎他。

“難得您在這個時候光臨。伙計,去打些酒來,買些什么下酒的菜蔬,我們得暢快的談?wù)??!?

“不必太費心了,只是說幾句便走。”余元慶道。但也不攔阻伙計的出去。

“連年來很得意吧,吳哥?!庇嘣獞c從遠(yuǎn)處淡淡的說起。

吳淵嘆了一口氣:“不必提了,余哥;活著做亡國奴,做隨了降將軍而降伏的小卒,有什么意思!想不到鮑老爺那末輕輕易易的便開了城門迎降,牽累得我們都做了不忠不義之徒,臭名傳萬世!還不如戰(zhàn)死了好!最難堪的是,得聽韃子們的叫叱。那批深目高鼻,滿臉是毛的回回們更兇暴得可怕。他們也是亡國奴,可是把受到的韃子們的氣都泄在我們的身上。余哥,不瞞您說,您老是大忠臣文丞相的親人,也不怕您泄漏什么,只要有恢復(fù)的機會,我是湯便湯里去,火便火里去,決無反悔!總比活著受罪好!我是受夠了韃子們回回們的氣了!一刀一槍的拚個你死我活,好痛快!”

吳淵說得憤激,氣沖沖的仿佛手里便執(zhí)著一根丈八長矛,在躍躍欲試的要沖鋒陷陣。他的眼眥都睜得要裂開,那樣兇狠狠的威棱,是從心底發(fā)出的勇敢與郁憤!“可是咱們失去這為國效力的機會!”說時,猶深有遺憾。

余元慶知道他是一位同心的人,故意的嘆口氣,勸道:“如今是局勢全非了;皇帝已經(jīng)上表獻地,且還頒下詔書,諭令天下州郡納款投誠。我輩小人,徒有一身勇力,能干得什么事!只怕是做定了亡國奴了!”

吳淵憤懣的叫道:“余哥,話不是這么說!姓趙的皇帝投了降,難道我們中國人便都隨他做了亡國奴!不,不,余哥,我的身雖在北,我的心永遠(yuǎn)是南向的。我委屈的姑和韃子們周旋,只盼望有那末一天,有那末一個人,肯出來為國家盡力,替南人們爭一口氣,我就死也瞑目!”說到這里,他的目眶都紅了,勉強忍住了淚,說下去:

“余哥,別人我也不說,像文丞相,難道便真的甘心自己送入虎口么?我看,一到了北廷,是決不會讓他再歸來的。”

余元慶再也忍不住了。熱切的感情的捉住了吳淵的手掌,緊握不放,說道:

“吳哥,我們南人們得爭一口氣!我也再不能瞞住您不說了!文丞相卻正是為此事苦心焦慮。他何嘗愿意北去,他是被劫持著同走的。在途中,幾次的要逃出,都不能如愿。如今是最好的一個逃脫的機會;這個機會一失,再北行便要希望斷絕。我此來,正要和吳哥商量這事。難得吳哥有這忠肝義膽!吳哥,您還沒有見到像文丞相那末忠貞和藹的人呢,真是令人從之死而無怨。朝里的大臣們要個個都和他一樣,國事何至糟到這個地步呢?還有相從的同伴們像杜架閣、金路分們也都是說一是一的好漢們,可以共患難,同死生的。吳哥,說句出于肺腑的話,要不,我為何肯舍棄了安樂的生涯而甘冒那末可怕的艱危與險厄昵?臨來的時候,文丞相親口對我說過:吳哥如果肯載渡他逃出了北軍的掌握,他愿給吳哥以承宣使,并賜白銀千兩?!?

“這算什么呢?救出了自己國里的一位大臣,難道還希冀什么官爵和賞金!快別提這話了。余哥,您還不明白我的心么?”他指著心胸,“我恨不剖出給您看!”

“不是那末說,吳哥,”余元慶說,“我不能不傳達(dá)文丞相的話,丞相也只是盡他的一分心而已。丞相建得大功業(yè),恢復(fù)得國家朝廷,我們相隨的人,可得的豈僅此!且又何嘗希冀這勞什子的官和財!我們死時,得做大宋鬼,得眠歇在一片清白的土地上,便已心滿意足了。不過,丞相既是這末說,吳哥也何必固拒?”

吳淵道:“余哥呀,我們干吧,您且引我去看看丞相,我為祖國的人出力,便死也無怨!至于什么官賜,且不必提;提了倒見外,使我痛心!我不是那樣的人!”

余元慶不敢再說下去。那位伙計恰才回來,手里提了一葫蘆的酒,一包荷葉包著的食物,放在桌上。

“不喝了吧,余哥,咱們走!”吳淵道。

街上,巡哨的尖兵,提鑼擊柝,不斷的走過。但吳淵有腰牌,得能通行無阻。

“好嚴(yán)厲的巡查!”余元慶吐舌說道。

“整街整巷的都是巡哨,三個人以上的結(jié)伴同行,便要受更嚴(yán)厲的盤查?!?

余元慶心下暗地著急:“怎樣能通過那些哨兵的防線而出走呢,即使有了船?!?

“一起了更,巡哨們便都出來了;都是我們南人,只是頭目是韃子兵或色目兵。只有他們兇狠,自己人究竟好說話。我這里地理也不大熟悉,不知道有冷僻點的路可到江邊的沒有?”

“且先去踏路看?!庇嘣獞c道:“有了船,在江邊,走不出哨線,也沒有用處?!?

他們轉(zhuǎn)了幾個彎,街頭巷口,幾乎沒有一處無哨兵在盤查阻難的。

這把吳淵和余元慶難住了。他們站在一個較冷僻的所在,面對面的觀望著,一毫辦法也沒有。

前面一所傾斜的茅屋里。隱約的露出了燈光。吳淵恍若有悟的,拉了余元慶的手便走:“住在這屋里的是一個老軍校,他是一個地理鬼。鎮(zhèn)江的全城的街巷曲折,都爛熟在他的心上。得向他探問??墒?,他是一個醉鬼,窮得發(fā)了慌,可非錢不行?!?

“那容易辦?!庇嘣獞c道。

一個老婦出來開了門,那老頭兒還在燈下獨酌。見了吳淵,連忙站了起來,行了禮,短舌頭的說道:“吳頭目夜巡到這里,小老兒別無可敬,只有這酒。請暖暖冷氣?!闭f時,便要去斟。吳淵連忙止住了他,拉他到門外,說道:“借一步說話?!?

給門外的夜風(fēng)一吹,這老頭兒才有些清醒。吳淵問道:“你知道從鼓兒巷到江邊,有冷僻的道兒沒有?”

老頭兒道:“除了我,問別人也不知。由鼓兒巷轉(zhuǎn)了幾個彎,——一時也說不清走哪幾條小巷,——便是荒涼的所在。從此落荒東走,便可到江岸,可是得由我引道,別人不會認(rèn)得?!?

吳淵低聲的說道:“這話你可不能對第二個人提,提了當(dāng)心你的老命!我有一場小財運奉送給你。你得小心在意。明兒,也許后兒的夜晚,有幾位客人們要從鼓兒巷到江邊來,不想驚動人,要挑冷巷走,由你領(lǐng)路,到了江邊,給你十兩白銀。你要是把這話說泄漏了,可得小心。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兒!”

老頭兒帶笑的說道:“小老兒不敢,小老兒不敢!”

他們約定了第二天下午再見面。

十一

那一夜把什么事都準(zhǔn)備好了。吳淵去預(yù)備好船只,桅上掛著三盞紅燈,一盞綠燈為號。第二天黃昏時便在船上等候,人一到齊,便開船。

杜滸和余元慶預(yù)備第二天一清早便再去約妥那領(lǐng)路的老頭兒,帶便的先踏一踏路。

一切都有了把握。文天祥整夜的眼灼灼的巴望著天快亮,不能入睡。杜滸也興奮得閉不上眼。少年的金應(yīng),沒有什么顧慮,他頭腦最單純,也最樂觀,一倒下頭便酣睡,如雷的鼾聲,均勻的一聲聲的響著。

鄰家第一只早雞的長啼,便驚動了杜滸;他一夜只是朦朦朧朧的憩息著。

天祥在大床上轉(zhuǎn)側(cè)著。

“丞相還不曾睡么?”杜滸輕聲的說道。

“怎么能夠睡得著?!?

金應(yīng)們的鼾聲還在間歇而均勻的作響。雞聲又繼續(xù)的高啼幾響。較夜間還冷的早寒,使杜滸把薄被更裹緊了些。

但天祥已坐起在床。東方的天空剛有些魚肚白,夜云還不曾散。但不一會兒,整個天空便都泛成了淺白色,而東方卻為曙光所染紅。

雞啼得更熱鬧。

杜滸也起身來。余元慶被驚動,也跳了起來。

那整個的清晨,各忙著應(yīng)做的事。

但瓜洲那邊的北軍大營,卻派了人來說,限于正午以前渡江。脫逃的計劃,幾乎全盤為之推翻。

又有一個差官來傳說,賈馀慶、劉岊們都已經(jīng)渡江了。只有吳堅因身體不爽,還住在臨河的一家客邸里,動彈不得。文天祥乘機便對差官說,他要和吳丞相在明天一早渡江。此時來不及,且不便走路。

那位獰惡的差官,王千戶,勉強的答應(yīng)了在第二天走;但便住在那家店里監(jiān)護得寸步不離。

天祥暗地里著急非凡,只好虛與敷衍,曲意逢迎。在那永遠(yuǎn)不見笑容的丑惡的狠臉上,也微有一絲的喜色。杜滸更傾身的和他結(jié)納,斥資買酒,終日痛飲。那店主人也加人哄鬧著喝酒。到了傍晚,他們都沉醉了,王千戶不顧一切的,伏在桌上便熟睡。店主人也歸房憩息。

余元慶引路,和杜滸同去約那老頭兒來,但那老頭兒也已轟飲大醉,舌根兒有些短,說話都不清楚,杜滸十分的著急,勉強的拉了他走。那老婦人看情形可疑,便叨叨絮絮的發(fā)話道:“鬼鬼祟祟的圖謀著什么事!我知道你們的根柢,不要牽累到我們的老頭兒。你們再不走,我便要到哨所去告發(fā)了!”

想不到的恐嚇與阻礙。杜滸連忙從身邊取出一塊銀子,也不計多少,塞在那老婦人的手上,說道:“沒有什么要緊的事,請你放心。我們說幾句話便回的。這銀子是昨天吳頭目答應(yīng)了給他的,你先收了下來?!?

白燦燦的銀光收斂了那老婦人的兇焰。

老頭兒到了鼓兒巷,大家用濃茶灌他幾大碗,他方才有些清醒。

“現(xiàn)在便走了么?”杜滸道。

“且慢著,要等到深夜,這巷口有一棚韃子兵駐扎著,要等他們熟睡了方可走動。出了這巷口,便都是僻冷的小弄,不會逢到巡哨的了?!崩项^子說道。

王千戶還伏在桌上熟睡,發(fā)著吼吼的鼾聲,牛鳴似的。

誰都不敢去驚動他。他一醒,大事便去,連他的一轉(zhuǎn)側(cè),一伸足,都要令人嚇得一跳。二十多只眼光都凝注在他身上。

一刻如一年的挨過去!聽著打二更,打三更。個個人的心頭都打鼓似的在動蕩,惶惑的提心吊膽著。

“該是走的時候了?!崩项^兒輕聲道,站了起來,在前引路。杜滸小心在意的把街門開了,十幾個人魚貫而出。天上布滿了白云,只有幾粒星光。不敢點燈籠,只得摸索而前,盲人似的。

街上是死寂的沉靜,連狗吠之聲也沒有。他們放輕了足步,偷兒般的,心肝仿佛便提懸在口里。蓬蓬的心臟的鼓動聲,個個人自己都聽得見。

老頭兒回轉(zhuǎn)頭來,搖搖手。這是巷口了。一所破屋在路旁站著,敞開著大門,仿佛張大了嘴要吞下過客。門內(nèi)縱縱橫橫的睡著二十多個韃子兵。鼾聲如雷的響,在這深夜里,在逃亡者聽來,更覺得可怖。

在屋前,卻又縱縱橫橫的系住十多匹悍惡的坐馬,明顯的是為了擋路用的。一行人走近了,馬群便擾動起來,鼻子里嘶嘶的噴吐著氣,鐵蹄不住的踏地,聲音怪響的。

一行人都覺得靈魂兒已經(jīng)飄飄蕩蕩的飛在上空,身無所主,只有默禱著天神的護佑。他們進退兩難的站在這縱橫擋道的馬匹之前,沒有辦法。

虧得余元慶是調(diào)馴馬匹的慣手,金應(yīng)也懂得這一行。他們倆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先去馴服那十多匹的悍馬,一匹匹的牽過一旁,讓出一條大路來,驚累得一頭的冷汗,費了兩刻以上的時間,方才完事。

他們過了這一關(guān),仿佛死里逃生,簡直比鬼門關(guān)還難闖。沒有一個人不是遍體的冷汗?jié)褚隆N呢┫噍p輕的喟了一口氣。

羅剎盈庭夜色寒,人家燈火半闌珊;

夢回跳出鐵門限,世上一重人鬼關(guān)!

十二

更生似的,他們登上了船板。立刻便開船。吳淵掌著舵,還指揮著水手們搖槽。

咿咿啞啞的槽聲,在深夜里傳出,更顯得清晰。長江的水,迎著船頭,拍拍的作響,有韻律似的。

船里沒有點燈,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他們是十二個,沉默的緊擠的坐著,不知彼此心里在想什么。

他們并不曾松過一口氣,緊張的局面儼然的還存在著。江岸兩邊,北軍的船只織梭似的停泊著,連綿數(shù)十里不斷。鳴梆唱更,戒備極嚴(yán)。吳淵那只船,就從這些敵船邊經(jīng)過,戰(zhàn)兢兢的惟恐有什么人來盤問。

想要加速度的闖出這關(guān)口,船搖得卻像格外的慢。好久好久,還不曾越出那些北船的前面。

到了七里江,北船漸漸稀少了。后面是一片的燈光,映在江上,紅辣辣的;嘈雜的人聲似夢語似的隱約的擲過來。

前面是空闊的大江,冷落孤寂,悄無片帆。很遠(yuǎn)的所在,有一二星紅光在間歇的閃爍,大約是漁火吧。

江水墨似的黑,天空是悶沉沉的,一點清朗之意都沒有。那只船如盲人似的在這深夜里向前直聞;沒有燈光,也沒有桅火。假如沒有竹篙的擊水聲,沒有櫓槳的咿咿聲,便像是一只無人的空艇。

后方的人聲已經(jīng)聽不見,血紅的熱鬧的火光,變成了一長條一長條的紅影子,映在水上,怪凄涼的。

杜滸長長的吐了一口氣,剛要開口說話,卻聽得江上黑漆漆的一個角隅,發(fā)出聲吆喝:

“是什么船只,在這夜里走動?”

驚得船上的人們都像急奔的逃難者,一足踏空在林邊的陷阱上一樣,心旌飄飄蕩蕩的,不知置身于何所。

船梢上吳淵答道:“是河鲀船?!?

“停止!”那在黑暗里截阻來往船只的巡船的人叫道。

吳淵和水手們手忙足亂的加勁的搖,想逃出這無幸的不意的難關(guān)。

巡船上有一個人大叫道:“是歹船!快截住它!”

仿佛有解纜取篙的聲音。巡船在向吳淵的那只船移動來。吳淵明白,北人所謂“歹船”,便是稱奸細(xì)或暗探的船只之意,被截住,必定是無幸的。

船上的人們?nèi)绱龥Q的死囚似的,默不出聲,緊緊的擠在一處。文丞相在摸取他袖中的小匕首。如被獲了,他不入水則必以此小匕首自剄。

他們那些人冷汗像細(xì)珠似的不斷的滲透出皮膚之外來。

吳淵的手掌上也黏滑得像涂過油膏。

連呼吸都困難異常。

但巡船終于沒有來。這時江水因退潮落得很低,巡船擱淺在泥灘上,急切的下不了水,便也不來追。

江風(fēng)像呼嘯似的在吹過,水面動蕩得漸漸厲害起來,白色的浪沫,跳躍得很高。

吳淵道:“起風(fēng)了,快扯上大篷?!?

船很快的向前疾駛,不假一毫的人力,水浪激怒的在和船底相沖擊。

“大約,像這樣的順風(fēng),不到天亮,便可以達(dá)到真州城下了。真是虧得江河田相公的護佑!”

大家都方才松了那口氣。

船由大江轉(zhuǎn)人淮河,風(fēng)卻靜了下來。船仿佛走得極慢,水手們出全力仍搖槳撐篙,有時還上岸幾個人,急速的拽纜向前。但心里愈著急,仿佛這船移動得愈慢。天色漸亮,金應(yīng)、余元慶們都已酣酣地入睡,鼾聲彼此相應(yīng)。文天祥卻仍是雙眼灼灼,一毫睡意也沒有。

他怕北船從后面追躡而來,又怕北兵有哨騎在淮岸上,恨不得一篙便到真州城下,始終是提心吊膽的。

遠(yuǎn)遠(yuǎn)地在晨光里望見了真州的蜿蜒的城墻。城中央的一座高塔,也可看得到。玫瑰色的曙光正從東方照射在塔頂上。萬物仿佛都有了生氣。

隨從們陸續(xù)的從睡里醒來,匆匆的在收拾包裹。

天祥的心里,也像得著太陽光似的,蘇生了過來。

但這船不能停泊在城下;潮水正落,船撐不進內(nèi)河,只好停在五里頭。大家起岸,向城走去。城外荒涼得可怕。沒有一家茅舍;四望無際,半個人影兒都沒有。這一隊人,匆匆的急速向城門走去。走的時候,還頻頻回頭,只怕不意的有追騎趕上來,他們成了驚弓之鳥。

吳淵沒有同來,他留在船上,要候潮水把船撐到城邊來。

但終于不再見到他。聽說那一天的正午,有北軍的哨馬到了五里頭。這位忠肝義膽的壯士,其運命是不難知的!

十三

他們是十二個。到了真州城下,恰恰開了一扇城門。放百姓們出來打樵汲水。百姓們都驚怪的圍上了他們,東盤西問的。守城的將士們也皆出來了。

杜滸向他們說道:“是文丞相在鎮(zhèn)江北營里走脫,徑來投奔。請哪位到城里去報告太守一聲?!?

金應(yīng)嘆著氣,說道:“一路上好不容易脫險!”

一個小頭目說道:“請丞相和諸位先進了城門?!蓖瑫r吩咐一個兵卒,立刻去通知苗太守。

天祥和隨從們都進了城。城墻并不高,街道也很窄小。行人卻擁擁擠擠的,都是鄉(xiāng)間逃難來的。商店都半掩上了門,也有完全閉卻了的。是兵荒馬亂的時候的景象!那位小頭目引導(dǎo)著他們向太守衙署走去。

在中途,太守苗再成也正率領(lǐng)了將官們來迎接。他是認(rèn)識文丞相的,當(dāng)丞相統(tǒng)兵守平江府時,他曾因軍事謁見過幾次。

苗太守要行大禮,但天祥把他扶住了。親切的緊握住了他的手,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是不由自主的哀號不已。苗太守也哭了起來。道旁的觀者們,也有掩面落淚的。

“想不到今生得再見中國衣冠!真是重睹天日!”良久,天祥感慨的說道,淚絲還掛在眼眶邊上。

觀者夾道如堵,連路都被塞住了。

“京城已失,兩淮戰(zhàn)守俱困。丞相此來,如天之福。真州可以有主宰了!虜情,丞相自了如指掌。愿從麾下,同赴國仇!”苗太守婉婉的說道,一邊吩咐侍從們在人群里辟出一條路來,讓丞相走過。

到了州衙里,苗再成匆匆忙忙的收拾出清邊堂,請文丞相暫住。便在堂上設(shè)宴款待丞相和同來的人們,諸重要將佐和幕客們也都列席。

在宴席上,苗再成慷慨激昂的陳說天下大事;與宴的,個個人說起蒙古人來,無一不有不共戴天,愿與一拚的悲憤。

“兩淮的兵力是足以牽制北軍的。士氣也可以用。他們本不敢正眼兒一窺兩淮。只可惜兩淮的大將們薄有嫌隙,各固其圉,不能協(xié)力合作。天使丞相至此,來通兩淮脈絡(luò)。李公、夏老以至朱渙、姜才、蒙亨諸將,必能棄前嫌而效力于丞相麾下的。某的一支兵,愿聽丞相指使?!泵缭俪沙鲇谥琳\的說道。

“這是天使中國恢復(fù)的機會!有什么可使兩淮諸將合作的途徑,我都愿意盡力?,F(xiàn)在不是鬧意氣的私斗的時候!合力抗敵,猶恐不及,豈能自相分裂!這事,我必以全力赴之。夏老某雖不識其人,想無不可以大義動的。李公曾有數(shù)面,必能信某不疑?!碧煜檎f道。

“虜兵全集中于浙中;兩淮之兵,突出不意,從江岸截之,可獲全勝?!痹俪烧f道。

“浙東聞有陳丞相主持軍事,二王亦在彼,天下義士們皆赴之;聞兩淮報,必能出兵追擊。虜帥可生致也!”天祥說道。

他們熱烈的忠誠的在劃策天下事,前途似有無限的光明。幕客們和部將們皆喜躍。大家都以為中興是有望的,只是不測李、夏諸人的心意。

“有丞相主持一切。李、夏二公必會棄嫌臺作無疑?!币粋€瘦削的幕客說道。

“但得先致札給他們,約定出兵的路徑和計劃,”再成道,“就請丞相作書致夏老、李公和諸郡,再成當(dāng)以復(fù)帖副之。不出數(shù)日,必見分曉?!?

就在清邊堂上,忙忙碌碌的磨墨折紙,從事于書札寫帖。天祥高高興興的手不停揮的把所有的札帖,一封封的寫畢;忠義之懷,直透出于紙背;寫得是那末懇切,那末周至,那末沉痛,那末明白曉暢,就是驕兵悍將讀之,也將為之感泣。

苗再成也追隨著忙碌的在寫復(fù)帖。全堂上只聽見簌簌的筆尖觸紙的急促細(xì)碎的響聲;間以隆隆的磨墨的動作。

誰都沒有敢交談。然而空氣是熱烈而親切,光明而緊張。一個恢復(fù)中原的大計劃的輪廓,就擺放在大眾之前;他們仿佛便已看見韃子兵的狼狽敗退,漢族大軍的追奔逐北。

杜滸的眼光.不離的凝望在文丞相的身上;他那不高不矮的身材,藹然可親的清秀的面部,一腔的熱血赤誠,在杜滸看來,是那末樣的偉大可愛!他望著丞相的側(cè)面。丞相坐在一把太師椅上,手不停揮的在寫,熱血仿佛便隨了筆尖而涌出。雖焦慮用力,但興奮異常。未之前見的高興與舒暢。

“也不枉了丞相冒萬死的這趟逃出。”杜滸在心底自語道;他也感到充分的快適,像初冬在庭前曝于黃澄可愛的太陽光里一祥,光明而無所窒礙。

十四

天天在等待著諸郡的復(fù)札。策劃與壯談,消磨了清邊堂上的時間。文天祥和他的隨從們,這幾天來,都已充分的恢復(fù)了健全,把幾天前脫逃的千辛萬苦,幾乎都忘記干凈。只是余元慶,那個瘦削多愁的本地人,卻終日在想念著他的朋友吳淵。也曾托幾個人到五里頭去打聽捎息,連船都不見。他是遭難無疑。想起了便心痛,卻不敢向文丞相提起,怕他也難過。

到了第三天,苗再成絕早的便派人來請丞相,說早食后看城子。天祥很高興的答應(yīng)了。

過了一會,一位偏將陸都統(tǒng)來請丞相上小西門城上閑看,杜滸們也都跟隨了去。

城是不高,卻修建得很堅固;城濠也深,濠水綠得可愛。岸邊還拖掛著些未融化盡的碎冰塊。微風(fēng)吹水,粼粼作波,饒有春意。郊原上野草也都有綠態(tài),在一片枯黃里,漸鉆出嫩綠的苗頭來。只是沒有樹,沒有人家。一望無際的荒原。遠(yuǎn)處,有幾個池塘,映在初陽下,閃耀有光。這怕是可憐的春日孤城的唯一點綴。

天祥覺得胸次很光明,很舒暢,未之前有的放懷無慮。春晨的太陽光,那末晶潔,和暖的曬在他身上。冬衣有些穿不住。春風(fēng)一陣陣吹拂過城頭,如親切的友人似的在撫摸他的面頰和頭發(fā)。

但又有一個王都統(tǒng)上了城頭,說道:“且出到城外閑看?!?

他們都下了城,迤邐的走出城外。

“揚州或別的地方有復(fù)札來了么?”丞相問道。

“不曾聽見說有?!蓖醵冀y(tǒng)說道,但神氣有些詭秘。

良久,沒有什么話,天祥正待轉(zhuǎn)身,王都統(tǒng)突然的說道:“揚州捉住了一個奸細(xì),他說是逃脫回來的人,供得丞相不好。他在北中聽見,有一丞相,差往真州賺城。李公有急帖來,這樣說?!?

如一個青天的霹靂,當(dāng)頭打得天祥悶絕無言。杜滸、金應(yīng)立刻跳了起來:“這造謠的惡徒!”幾乎要捉住王都統(tǒng)出氣。

余元慶嘆惋道:“總不外乎北人的反間計?!?

來不及天祥的仔細(xì)的問,陸和王已經(jīng)很快的進了城。小西門也很快的閉上了。

被關(guān)在城外,彷徨無措,不知道怎么辦好。天祥只是仰天嘆息,說不出半句話來。

金應(yīng)對天哀叫道:“難道會有人相信丞相是給北人用的么?”

杜滸的精悍的臉上,因悲憤而變蒼白無人色,他一句話都沒有,也無暇去安慰丞相。他不知道自己置身在什么地方,他不曾有過比這更可痛的傷心與絕望。

這打擊實在太大了。

他們是十二個。彷徨,徘徊于真州城下,不能進,也不能退。比陷在北虜里更可慘。如今他們是被擯絕于國人!“連北虜都敬仰丞相的忠義,難道淮人偏不信他嗎!”金應(yīng)頓足道。

余元慶的永久緊蹙著的眉頭,幾條肉紋更深刻的凹入。杜滸如狂人似的,咬得牙齒殺啦殺啦的響。他來回的亂走著,完全失了常態(tài)。

“我不難以一死自明?!必┫鄩魢宜频淖哉Z道。

杜滸不說半句話,兩眼發(fā)直。

突然的,他直奔到城濠邊,縱身往濠水里便跳。

金應(yīng)們飛奔的趕去救。余元慶拉住了他的衣,及時的阻止了他的自殺。

他只是喘著氣,不說什么。大家忘記了一切,只是圍住了他,嘈雜的安慰著。過了一會,他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極端的悲憤,摧心裂肝的傷戚的傾吐!

誰都勸不了他。金應(yīng)也嗚咽的坐在地上,這是他少有的態(tài)度。文丞相掛著兩行清淚,緊握住杜架閣的手,相對號啕。

荒原上的哭聲,壯士們的啜泣,死以上的痛心!這人間,仿佛便成了絕望的黑暗的地獄。太陽光也變得昏黃而凄慘。

城頭上半個人影也沒有出現(xiàn)。

過度的打擊與傷心——有比被懷疑、被擯棄于國人的烈士們更可痛心的事么?——使得他們搖動了自信,灰心于前途的恢復(fù)的運命。

頹喪與自傷,代替了悲憤與忠勇。他們甚至懷疑到中國人有無復(fù)興的能力。懷疑與猜忌,難道竟已成了他們不可救藥的根性了么?

敵人們便利用了這,而實行分化與逐個擊破的不戰(zhàn)而勝的政策。

良久,良久,究竟是文丞相素有涵養(yǎng),首先掙扎著鎮(zhèn)定了下來。“我不難一死以自明,”他又自語道?!暗y道竟這樣的犧牲了么?不,不!這打擊雖重,我還經(jīng)得起,杜架閣,”他對杜滸道,“我們應(yīng)該自振!危急的國家在呼喚我們!這打擊不能使我們完全灰了心!我們該憐恤他們的無知與愚昧!但該切齒的還是敵人們的奸狡的反間!我們該和真正的敵人們拚!一天有生命在著,一天便去拼!我們不是還健全無恙么!來,杜架閣,不必再傷心了。敵人們逼迫得愈緊,我們的勇氣應(yīng)該愈大!諸位,都來,我們且商量個辦法,不要徒自頹唐喪志?!碧煜榛謴?fù)了勇氣,這樣侃侃的說。

杜滸還是垂頭懊喪著;但那一場痛哭,也半泄去了他的滿腔的怨憤。

“只是,這一場傷心事,太可怕了!我寧愿被擄,被殺于敵人們手里,卻不愿為國人所擯棄,所懷疑!”杜滸嘆息道。

“我們準(zhǔn)備著要遇到更艱苦的什么呢。這場打擊,雖使我太傷心,但不能使我絕望不前!”天祥道。

他的鎮(zhèn)定與自信,給予杜滸們以更掙扎著向前的最后的勇氣。

秦庭痛哭血成川,

翻訝中原背可鞭。

南北共知忠義苦,

平生只少兩淮緣!

十五

在悲憤忙亂間,不覺到了晌午。他們還沒有想到向哪里去。

太陽光逐漸的強烈起來,曬得他們有些發(fā)燥。一片的荒原,沒有一株綠樹。從早食后,還不曾吃過什么。個個人腹里的饑蟲開始有些蠢動,可是連熱水都無從得到。

“取最近的一條路,還是向揚州去吧!李庭芝是認(rèn)識的,見了面,剖析明白,也許誤會便可銷息?!碧煜榈?。

“揚州是萬不可去。說不定,不分皂白的便被當(dāng)作了奸細(xì)?!倍艥G說道,他的心還在作痛,怨恨淮將們?nèi)牍牵?

金應(yīng)餓得有些發(fā)慘,他早上吃得太少,急于要隨同出來看城子?!熬褪堑綋P州去吧?!彼?,“死在自己人手里,總比死在韃子刀下好些。徘徊在這曠原上,總不是一回事?!?

“揚州萬不可去?!倍艥G堅決的說道。

徘徊,彷徨;逐漸向東倒的人影映在荒原上,也顯得躊躇倉皇的樣子。

小西門開了。金應(yīng)喜得跳起來,還以為是再迎他們?nèi)氤?。但杜滸卻在準(zhǔn)備著最后的一著,以為有什么不測。

兩個騎士從城里跑了出來,城門隨又閉上了。這兩騎士到了文丞相面前,并不下馬,說是義兵頭目張路分和徐路分,奉命來送,“看相公去哪里?”

天祥道:“沒有辦法,只好去揚州,見李相公?!?

張路分道:“奉苗安撫命,說相公不可到揚州去。還是向他處去好?!?

“淮西為絕境,三面是敵。且夏老未見過面;只好聽命于天,向揚州去?!碧煜榈?。

二路分道:“走著再說?!?

茫然的跟隨了他們走。城門又開了,有五十人腰劍負(fù)弓,來隨二路分。他們帶了天祥們的衣被包袱來還。行色稍稍的壯旺。但那二路分意似不可測。

余元慶悄悄的向杜滸道:“這一帶的路徑我還熟悉,剛才走的是向淮西的路,不是到揚州去。且站住了問問看?!?

二路分卻也便站住了。真州城還蜿蜒的在望。城里的塔,浴在午后的太陽光里,也還挺麗可愛。但天祥的心緒和來時卻截然的不同,還帶著沉重的被擯斥的悲憤。

那五十名兵擁圍住了天祥。二路分請?zhí)煜?,說是有事商量,請前走幾步。杜滸、金應(yīng)緊跟在天祥身旁,恐有什么不測。

走了幾步,他們立在路旁談。

張路分道:“苗安撫是很傾心于相公的;但李相公卻信了逃人的話,遣人要安撫殺了丞相。安撫不忍加害,所以差我們來送行?,F(xiàn)在到底向哪里去呢?”

天祥道:“只是向揚州,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揚州要殺丞相怎樣辦尼?且莫送入虎口?!?

“不。莫管我,且聽命由天?!?

“但安撫是要我們送丞相到淮西?!?

“不,只要見李相公一面。他要信我,還可出兵,以圖恢復(fù);如不信我,便由揚州向通州路,道海向永嘉去?!?

張路分道:“不如且在近便山寨里少避。李相公是決然不會容丞相的?!?

“做什么!合煞活則活,死則死,決于揚州城下!”

張路分道:“安撫已經(jīng)預(yù)備好一只船在岸下,丞相且從江行。揚州不必去。歸南歸北都可以?!?

李路分只是不開口,惡狠狠的手執(zhí)著劍把,目注在文丞相身上,仿佛便要拔劍出鞘。金應(yīng)也在準(zhǔn)備著什么。

但天祥好像茫然不覺的;聽了張路分的話,卻大驚。

“這是什么話!難道苗太守也疑心我!且任天祥死于揚州城下,決不往他處!”

二路分見天祥那末樣的堅定與忠貞,漸漸的變了態(tài)度。李路分道:“說了實話吧:安撫也在疑丞相;他實是差我們見機行事的。但我們見丞相一個恁么人,口口是大忠臣,如何敢殺相公!既是真?zhèn)€去揚州,我們便送去?!?

金應(yīng)對杜滸吐了吐舌頭,但他們相信,危險已過,便無戒備的向前走去。他們走上向揚州的大道。

張路分又和丞相說起,丞相走后,真州貼出了安民榜,說是文相公已從小西門外,押出州界去訖。

天祥聽了這話,只有仰天浩嘆,心肚里分別不出是苦、辣、酸、甜。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暮靄朦朧的籠罩了四野。四無居民,偶遇有破瓦頹垣,焦枯的柱子還矗立在磚墻里,表現(xiàn)出兵火的余威。

他們肚子里餓得只咕咕的響叫,金應(yīng)實在忍不住了,便向小兵們求分他們攜來的干糧。

二路分索性命令他們,把干糧分些給杜滸們同吃;也把他們自己所帶的,獻上一份給文丞相。

隨走隨食,不敢停留一刻。張路分道:“經(jīng)過的都是北境;韃子兵的哨騎,常在這一帶巡邏,得小心戒備。”誰都寂寂的不敢說話。

遠(yuǎn)遠(yuǎn)的所在,燈火如星光似的一粒粒的現(xiàn)出。張路分指點道:“這一邊是瓜洲,韃子兵的大營盤在那里呢?!弊吡艘粫值溃骸澳沁叺囊粠艄?,便是揚子橋,韃子兵也防守得很嚴(yán)?!?

仿佛聽得刁斗的聲音,在荒野莽原聽來,一聲聲遠(yuǎn)遠(yuǎn)的梆子響,格外凄厲得可怕。

到了二更,離揚州還有二十多里路。二路分卻要趕在天明以前回真州城,便告了辭。

他們?nèi)允鞘€,在曠野中躑躅著。夜已深,無垠的星空,大圜帳似的罩在大地之上。他們是那樣的渺小,在這孤寂的天與地間行走著。

余元慶在前引著路。他久住在揚州,附近一帶的道路,比他本鄉(xiāng)的真州還要熟悉。

一天的行路.疲倦得要軟癱下來。好容易見到揚州城。兩足是拖著走似的,到了西門。城門早已閉上了,等候天明進城的人很多,狼藉的枕臥在地上。左近有三十郎廟,經(jīng)過兵火,只存墻階,他們都入廟,躺在地上憩息著。

城頭上正打三更。風(fēng)漸漸的大起來,冷得發(fā)抖。金應(yīng)從衣包里取出棉衣來給文丞相披上。新月早已西下,階上有冷濕的霜或露。金應(yīng)們凄凄楚楚的互相依靠著取暖。

他們悄寂的各在默想什么,并不交談。

不知時間是怎樣爬過,城頭上又已在打四更。城下候門的人們已有蠢蠢的起身的。城頭上也有人在問話,盤詰得極嚴(yán)。杜滸且去雜在他們中間。據(jù)說,見得眼生和口聲不對的,便當(dāng)奸細(xì)捉了。必須說出城里的住址與姓名來,方得入城。

他回到三十郎廟,對文丞相道:“看情形,揚州是進不去,何必入虎口呢!兩淮軍決無可作為!李庭芝既有急帖到真州要殺丞相,必?zé)o好意可知。即使無恙,說服了他,也決不會有什么了不得的作為的,絕對的犯不著犧牲于此?!?

天祥的心有點開始動搖?!澳悄趺崔k好呢?”

“還是趁早的直趨高郵,到通州渡海,歸江南??炊?,別求報國之道?!?

金直道:“這里到通州,有五六百里路呢;一路上都是北軍的哨騎,怎么通得過呢?不如死在揚州城下,也勝似死在韃子手里,何況未必見殺呢!”

杜滸道:“你不要忘記了我們是剛從韃子們掌握中逃脫出來的,在那末嚴(yán)重的守衛(wèi)之下,我們都能脫出,何況如今呢!雖為路五六百里,決無他慮,只要小心?!?

余元慶深思的說道:“此地到高郵,有一條僻徑,我是認(rèn)得的。不過要走過許多亂山小路。韃子們不會知道這些小山路的,想不會遇哨?!?

杜滸道:“況且我們脫出時,原不曾想在兩淮立足,本意不是要南趨永嘉。以圖大計么?何必又中途變計!丞相以一身系國家安危,必須自重,萬不可錯走一步。還有,我們的兵士們也還在婺、處等候著我們呢!”

天祥立刻從地上跳了起來:“不錯,我見不及此!幾乎又走錯了一步。那李庭芝,膽小如鼠,決不能有為,我是知道他的;就是肯合作,也不會成功。我們走吧!向海走去!我們的兵士們在等候著!”

本是疲倦極了的,如今卻又要重上征途了。為了有了新的希望,精神重復(fù)抖擻著,離開揚州城,斜欹的走去。

十六

整整的走了一天,都是羊腸小道,有時簡直沒有路跡可循。那一帶沒有山居的人,也沒有茅舍小廟,有銀子買不到東西充饑。大家餓了一天。金應(yīng)那小伙子,饑餓得要叫喚起來,但忍住了千萬的怨恨,不說什么。

天祥走得喘不過氣來。扶在余元慶的身上,勉強的前進。有幾次,實在走不動,便像倒了似的,坐在荒草上,一時起不來。休息了好一會,方才再得移動。

到了一個山谷里。夜色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爬在天上,鐮刀似的新月纖秀的掛在東方。

“過了這山谷,便近高郵了,是一條大道。只怕山頂上有哨兵。我們得格外小心。別開口,足步走得輕些,最好躲在巖邊樹隙里走?!庇嘣獞c悄聲的說道。

“前面是桂公塘,有個土圍,我認(rèn)得。原是一個大牛欄,如今欄內(nèi)大約不會有牛匹了。到那里憩息一夜,養(yǎng)好了足力,絕早便走。除此可隱蔽的以外,四望都是空曠之所,萬不能住下。有幾戶山民,不知還住在屋里否?但我們?nèi)f不可去叩門,韃子兵也許會隱藏在那里?!庇嘣獞c又道,在這條路上,他是一個向?qū)В粋€統(tǒng)帥,他的話幾乎便是命令。

他們暫時占領(lǐng)了這土圍。金應(yīng)們不一會便都睡著了;只有天祥和杜滸是警醒著。風(fēng)露漸涼起來,只有加厚衣在身,緊緊的裹住。夜天的星光,彼此在熠熠的守望著,正像他們的不睡。

新月已經(jīng)西沉,烏云又已被風(fēng)所驅(qū)走。繁星的夜天,依然是說不出的凄美動人。

文丞相和杜滸都仰頭向天,好久好久的不言不動。

仿佛已經(jīng)過了三更天的光景。山道上,遠(yuǎn)遠(yuǎn)的傳來嘈嘈雜雜的馬蹄聲。

杜滸警覺的站了起來:“不是馬蹄聲么?”

“這時候難道有哨騎出來?”

“不止數(shù)十百騎,那聲響是嘈雜而宏大?!?

余元慶也被驚醒過來?!笆鞘裁绰曧懀俊?

“決然是馬隊走過。馬蹄踏在山道上的聲響,仿佛更近了些。但愿不經(jīng)過這土圍!”

余元慶凄然的說道:“只有這一條大道!”

杜滸有些心肺蕩動,“這一次是要遭到最后的劫運了!”他自己想道。

騎兵隊愈走愈近。宏大而急速的馬的蹄聲,聽得很清晰。金應(yīng)們也都醒了來,面面相覷,個個人都驚嚇得沒有人色。

上下排的牙鹵,似在相戰(zhàn);膝頭蓋也有些軟癱而抖動。他們是。只有天祥和杜滸還鎮(zhèn)定。

天祥又探握著他的小匕首,預(yù)備在袖口里。

馬蹄聲近了,更近了;嘶嘶叱叱的馬匹的噴氣聲也聽得到。馬上的騎士們的偶發(fā)的簡語,也明晰可聞。大家都站了起來,以背負(fù)土墻而立,仿佛想要鉆陷入墻隙里一樣。

就在土墻外面走過。一騎,二騎……數(shù)十?dāng)?shù)百騎,陸續(xù)的過去。仿佛就在面前經(jīng)過,只隔了一座墻。土墻有些震撼,足下的地,也似應(yīng)和著外面的馬蹄的踐踏而響動著。

總有兩刻鐘還沒有走完。

難堪的恐怖的時間!

“這土圍里是什么呢?”明白的聽見一個騎兵在說。

“下馬去探探看吧!”另一個說。

“這一次是完結(jié)了!”杜滸絕望的在心底叫道,全身血液似都冷結(jié)住了。

“沒有什么,臭得很??爝^去吧,左右不過是馬欄、牛欄?!庇忠粋€說。馬蹄得得,很快的過去了。

總有三千騎走過。騎兵們腰上掛的箭筒,喀嗦喀嗦的作響;連這也歷落的傳人土圍之內(nèi)的他們的耳中。

當(dāng)最后的一騎走過了時,人人都自賀更生。

馬蹄聲又漸遠(yuǎn)漸逝了,山間寂寂如恒。

不知從哪里,隨風(fēng)透過來一聲雞啼。

天色有些泛白,星光暗淡了下來。彼此的手臉都有些辨得出。

“趁這五更天,我們走吧?!庇嘣獞c道。

有的人腿足還是軟軟的。

闖過了山口,幸沒遇見哨兵。

山底下是一片大平原,稻田里剛插下秧苗,新碧得可愛。

太陽從東方升起。和藹的金光正迎面射在他們的身上臉上。有一股新的活力輸人肢體。

山背后還是黝黑的,但前面是一片的金光。

英雄未肯死前休,

風(fēng)起云飛不自由!

殺我混同江外去,

豈無曹翰守幽州!

——文天祥:《紀(j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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