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在恐怕和紛擾中一天天艱苦地挨了過去。直到第六天,傅家橋已經(jīng)走了一大半,還不見有什么意外發(fā)生。村莊、田野、房屋、道路、以及蜿蜒的河水、起伏的山岳都安靜地躺著。甚至那些被丟在田野上、草坪上的稻谷和一切東西,也都原樣的擺著,沒有看管的人,也沒有偷盜的人。大家今天怕明天,早晨怕夜晚,好像大禍馬上就要到來似的,幾乎連氣也不敢透。
但是第七天下午,傅家橋忽然蘇醒了。
從前不曉得逃到哪里躲在哪里的人,出來了很多,而且歡天喜地到處跑。
“鄉(xiāng)長出來了!……鄉(xiāng)長出來了!……”一路上有人叫著。“開門!開門!天下太平!”
鄉(xiāng)長傅青山果然到了街上,前后簇?fù)碇S多人。他似乎比以前瘦削了許多,但滿臉露著得意的微笑,從黑眼鏡的玳瑁邊外望著人,不時微微點著頭。他一手支著黑漆的手杖,一手頻頻摸著八字胡須。他走得很慢,這里停一停,那里息一息。
在他周圍的是一些保長、年老的阿金叔和阿浩叔、孟生校長、黑麻子溫覺元、阿如老板、他的兒子阿珊,都穿著整齊的長袍馬褂,嚴(yán)肅的面色中帶著一點喜悅,仿佛是去參加什么莊嚴(yán)的宴會似的。
前后走著四個保衛(wèi)隊丁,全副武裝,精神抖擻。
他們靜默地走完橋東的大街,便過橋往西循著大路兜了一個小圈子,然后又沿著橋東的河岸朝葛生哥的屋外走了去。
傅家橋立刻顯得熱鬧了。家家戶戶開了門。幾天來像地鼠似的躲藏著的男女老少,全從屋子里溜了出來。
“怎么樣呀?……”許多人低聲的問?!安灰o了嗎?……”
“不看見鄉(xiāng)長在笑嗎?”有人低聲的回答。
“呵,呵……菩薩保佑……”
鄉(xiāng)長走過后,大家就便趕忙開始工作了:田野上,草坪上,埠頭上,立刻忙碌了起來。
葛生哥一家人正在家里悶坐著,忽然聽得外面鬧洋洋,同時看見鄰居們?nèi)艹鋈?,也就一齊跟了出去。
葛生嫂一手抱著小女兒,一手牽著大兒子,一路叫著:
“天呀!現(xiàn)在見到天日了!……七天來,比坐地牢還難受呀!……天曉得我們怎么過的!……天曉得……”
葛生哥沉默著,加了許多皺紋的臉上也露著喜悅的神情,直至鄉(xiāng)長的隊伍走近來時,他低聲的說:
“我老早說過,老天爺會保佑的——不要做聲,鄉(xiāng)長來了!……”
華生一直從人群中擠了過去,站在一塊貼近大路的石頭上望著。他知道來的是些什么人。他討厭他們,但他想知道他們做些什么。
他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那一群人穿著整齊的衣服和嚴(yán)肅的面孔,就不禁暗暗發(fā)笑起來。過去的狼狽情形,現(xiàn)在可還深刻印在他的腦子里。尤其是那漸漸走近來的雄赳赳的保衛(wèi)隊丁,使他記起了那塊浮在水面的牌子。
“我們年年出了不少捐錢,謠言一來,他們先跑,這時卻耀武揚(yáng)威的保護(hù)著那班人!……”
華生不覺憤怒起來,睜大了眼睛,正朝著在下面走過的保衛(wèi)隊丁的臉上射著厭惡的目光。
但他們沒有留心,在他們后面的人們卻注意到了。華生看那一群可惡的人,本來露著喜悅而莊嚴(yán)的神情的,走近他的時候,都故意做出了種種的丑態(tài)。
第一個是阿如老板。到得華生身邊,他故意仰起頭來,翻著眼珠朝著天,露著不清看他的神情,而同時卻又挺著大肚子,緩慢地用手撫摩著,表示出他的驕傲。
第二個是黑麻子溫覺元,偏著頭,朝著華生這邊,不時射出狡猾的眼光到華生的臉上,又不時噘嘴,蹙著鼻子,現(xiàn)出兇惡的神情,用大拇指緩緩地點著其他的手指,仿佛在計算什么刻毒的計策似的。
后面是阿浩叔,一路搖著頭,像在對華生嘆息著。
再后面特別緩慢地走著鄉(xiāng)長傅青山,左手捻著須尖,低著頭,從眼鏡邊射出往上翻著的眼珠的光來,微微蹙著眉毛,顯得十分嚴(yán)厲的神情,像對華生一點不肯放松的模樣。
傅青山的后面是阿珊,梳著光滑的頭發(fā),露著得意的微笑,兩只眼珠滴溜溜地,忽然往右轉(zhuǎn),忽然往左轉(zhuǎn),伸著嘴唇,咂咂地動著,好像在和誰接吻一般……
華生氣得一臉蒼白,覺得眼前的天地漸漸旋轉(zhuǎn)了,他的腿發(fā)著抖,已經(jīng)無力站著,便不由自主地溜倒在那石頭下。
直至那快樂的觀眾漸漸散盡了,他才有了控制自己的能力,勉強(qiáng)掙扎著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一網(wǎng)打盡,狐群狗黨!……”他咬著牙齒,惡狠狠的發(fā)誓說。
他一夜沒睡得熟,頭里有火在燃燒,耳內(nèi)轟轟地響著,眼前一陣陣地映現(xiàn)著各色各樣可恨的人物。天色漸漸發(fā)亮,他才軟癱癱的睡熟去。
但是不到一點鐘,他忽然又被爭吵的聲音驚醒了。他首先聽見的是葛生嫂的叫喊:
“我們不要做人了嗎?我們哪里來這許多錢!天災(zāi)人禍接二連三的來,我們連租谷都交不出了,自己連飯也沒有吃了,還有什么錢!傅家橋有錢的人多著,卻動不動問我們窮人要錢!我不出!殺了我也不答應(yīng)!”
“不答應(yīng)也要你答應(yīng)!不出也要你出!哼!看看外面站著什么人吧!”
華生突然坐起來了。他辨別出那說話的聲音——又是黑麻子溫覺元!
他憤怒得火往頭頂沖,一手扯起衣服往身上一披,沖到了外面的一間房子,睜著火一般紅的眼睛,兇狠地盯著黑麻子溫覺元。
“又做什么?”他捏緊了拳頭。
“要——錢呀!”溫覺元玩笑似的說。
“要什么錢?”
“捐錢?!?
“什么捐錢?”華生前進(jìn)了一步,聲音越來越大了。
葛生嫂立刻攀住了他的手臂,叫著說:
“華生!我們真活不下去了!又是斷命的捐錢!聽見嗎!要我們出五元!千刀萬剮的瘟麻子!不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
“不止五元呢,”黑麻子微笑地說?!斑€要備一桌酒席,還要……”
“還要什么?”華生又前進(jìn)了一步,準(zhǔn)備舉起拳頭來。
黑麻子倒退了一步,說:
“還要你一道去——來!”他回頭對著門外叫著。
門外一陣槍柄聲,沖進(jìn)來了兩個保衛(wèi)隊丁,用上著刺刀的槍尖對準(zhǔn)著華生。
“帶他走!”黑麻子叫著說。
華生正待抵抗,一個隊丁舉著槍尖,往前走進(jìn)幾步逼著他,另一個隊丁已經(jīng)握住他的兩臂,接著用繩索把他捆上了。
“先給你嘗點滋味!”黑麻子說著,走近去就是拍拍的幾個耳光。
葛生娘發(fā)瘋了。她跳過去扯住了黑麻子的衣襟,一手拖著他的手腕蹬著腳大叫起來:
“救命呀!救命!……人到哪里去了呀!阿曼叔!”她看見鄰居們奔了出來。“救命呀,阿曼叔!救命呀!……”
阿曼叔踉蹌地從許多人中奔到了黑麻子面前,也攀住了他的手臂。
“看我面子吧,放了他,有話慢慢商量呵……”
“放了他?好不容易呀!”黑麻子回答說?!班l(xiāng)長命令,他們捐五元開歡迎會,一桌酒席,派他背旗子去歡迎唐連長——官兵就到了,曉得嗎?”他回過頭去對著華生的臉,“是官兵呀!捉土匪強(qiáng)盜的!”
華生被緊緊地綁著動彈不得,臉色蒼白的可怕,左頰連耳朵被打得紅腫腫的,睜著火燒似的眼睛,惡狠狠地回答說:
“狗養(yǎng)的,老子不答應(yīng)!……”
阿曼叔用手捫住華生的嘴,勸著說:
“華生,委屈一點吧,不要動氣,你是明白人呀……看我面孔吧。阿覺哥,”他又轉(zhuǎn)過頭去對黑麻子求情說,“他到底年輕,況且當(dāng)家的不是他,那是葛生,他一定會答應(yīng)的……”
“答應(yīng)的?”葛生嫂又直跳起來了,“那是我!當(dāng)家的是我!決不答應(yīng)!打了人,還能答應(yīng)嗎?我們一年到頭,辛辛苦苦,連飯也吃不飽,還要出捐錢,今天這樣捐,明天那樣捐……”
“當(dāng)心點吧,”黑麻子恫嚇說,“要不是丑婊子,就把你一道帶去……”
“你就是丑婊子生的,才一臉黑麻子!你放不放人?你這溫蟲!你們大家評評看吧!”她對著越來越多的群眾說?!拔覀兪歉F人,他要我們出這樣那樣捐錢!全是他和鄉(xiāng)公所干的!我們要鄉(xiāng)公所做什么的呀!……還要捉人,還要打人……”
圍在門口的人漸漸的有點興奮了,臉上多露著不平的神色,喃喃地私相評論起來,勉強(qiáng)抑制著憤怒,仿佛在等待時機(jī)準(zhǔn)備爆發(fā)似的。有幾個人已經(jīng)握緊了拳頭。大家把門口圍得水泄不通,并且一步步向前擠擁著,形成了一個包圍的形勢。
黑麻子是個聰明人,他雖然帶著兩個武裝的隊丁,但看見形勢嚴(yán)重,知道無法沖出這圍困,心里也起了恐慌;正想讓步,忽然看見面前的人群讓開一條路,葛生哥來到了。
“怎么呀,阿覺哥?”他顫聲叫著,十分恐慌。“他年紀(jì)輕,總是聞禍的……什么事情歸我擔(dān)保吧……”
“你看吧,彌陀佛,”黑麻子沉著臉說,“你的阿弟要打人,你的女人在罵人。我是奉了鄉(xiāng)長命令來的,打我就是打鄉(xiāng)長,罵我就是罵鄉(xiāng)長呀!……”
“什么鄉(xiāng)長!狗養(yǎng)的鄉(xiāng)長!”華生罵著說,“你是狗養(yǎng)的子孫!”
“哈,哈,哈……”群眾大聲地笑了,笑聲中帶著示威的意味。
“華生!”葛生哥叫著說?!澳氵@么大了,又不是女人,學(xué)你阿嫂嗎?——走開,走開!”他回頭對著葛生嫂說,“你懂得什么!你是女人家!閉嘴!不要你管閑事!……阿方弟婦,立輝弟婦,”他又轉(zhuǎn)過頭去對著旁邊的女人們說,“請你們先把她拉開吧,——唉,什么事情攙進(jìn)她來就糟了!……真沒辦法……”
“這就對了,”黑麻子笑著說,“彌陀佛出來了,就什么事情都好商量……我原來是來找你說話,哪曉得碰到了這兩個不講理的東西!”
“是呵,阿覺哥,萬事看我面上……”
“那自然,莫說是我,鄉(xiāng)長也要給你面子的!誰不知道彌陀佛是個好人……唉,傅家橋人都學(xué)學(xué)彌陀佛就天下太平了……”
“鄉(xiāng)長命令,我都依,阿覺哥,……他們得罪了你,是我不是……還請看我面上……”
“好了,好了,阿覺哥,”阿曼叔也接著說,“彌陀佛是家長,他的話為憑……就放了華生吧……”
“就看你們兩位面孔了,”黑麻子說著轉(zhuǎn)過頭去,對著隊丁,“我們回去!”
隊丁立刻把繩松了。華生憤怒地一直向黑麻子撲過去,卻被葛生哥和阿曼叔抱住了腰和背。
“打!……打!……打!……”群眾中有些人在叫著,擋住了黑麻子的去路。
“做什么吧,華生!”葛生哥叫著,“你讓我多活幾天吧!——走開!走開!”他對著群眾叫著?!按蠹易屛叶嗷顜滋臁犚娏藛幔磕鞘俏业氖?,不關(guān)你們!天災(zāi)人禍還不夠嗎?掀風(fēng)作浪做什么!你們要打,就先打我——可憐我呵,老天爺,我犯了什么罪呀!……”
群眾靜默了,華生靜默了,嘆息在空氣中呻吟著,眼淚涌上了一些人的眼里,大家低下頭,分開一條路來,讓黑麻子和隊了通過去,隨后搖著頭,一一分散了。